崔鐘磬是第一個發現云清懷孕的。他博聞強識，觀察入微，素來是眾人中最敏銳的那一個。連云清自己都沒發現什么異常的時候，他就若有若思道：“你是不是懷孕了？”

    云清拈棋子的手一頓，愣住了。

    旁學雜收的崔鐘磬沒有叫太醫，直接上手探了探他的脈象，從左手換到右手，笑瞇瞇道：“確實是喜脈，一個多月，不太明顯?！?/br>
    “你是不是弄錯了？”云清沒有任何真實感，“我與王上只……”接下來的話有些難以啟齒，他便停下了。

    崔鐘磬一點就通，會意道：“這種事跟次數沒關系，就算只有一次也照樣能懷孕，端看運氣罷了?！?/br>
    云清苦著臉：“看來我的運氣不大好?！?/br>
    崔鐘磬不怎么覺得：“恰恰相反，你的運氣非常好。早點生完，你就可以早點和你的晚晚在一起了，不是很好嗎？”

    云清一手撐著下巴，一手落下潤澤的黑棋子，懶懶散散地抬起眼：“我一直不明白，你們為什么會做這么荒唐的事？”

    “曾經擁有過，總好過從來沒有?！贝掮婍嘈π?，“求而不得，太痛苦了。有個孩子在，你以后總會回來看看的?！?/br>
    云清搖搖頭，沒有再多說什么。

    他住在王府東側的攬月閣，臨近波光粼粼的九曲池，花樹茂密，清幽僻靜。除卻魏王和隱藏的玄衣衛，只有四個侍女照顧他的起居。

    院墻上爬滿了各色的薔薇，千姿百態，爭奇斗艷。屋子布置得很閑適，墻壁上掛著鮮艷的青綠山水，竹制的書架上擺著許多話本雜書，案上擱著消遣的琴棋，霧藍色的窗紗在微風中飄飄蕩蕩，送來薔薇的芳香。

    云清喜歡這樣的清靜，他本不是愛動的人，如今更是懶得出門，大半的時間都在夢中度過，醒來的時候也對外界的風云變幻漠不關心。王府里的總管和夫人得了魏王的命令，嚴謹地約束下屬，絕不敢越雷池一步。

    頭三個月，云清沒有任何孕期反應，平常得就像沒有懷孕一樣。魏王很稀奇：“人家都說懷孕會嘔吐、嗜酸，你怎么沒有？”

    云清恍若未聞，切開圓圓的豆沙月餅，橫一刀，豎一刀，拈起扇形的一角，慢吞吞地咬一口。接近黑色的豆沙沾到了淡粉的唇上，十分顯眼。魏王傾過身子，深深地吻了上去。

    “好甜。難為你吃得下去?！比~冉本就愛甜，魏王不確定他的口味是否與懷孕有關。

    “今日中秋，宮中有筵席，王府亦有家宴，王上怎么有空來我這里？”云清淡淡地看他一眼。

    “要不是知道你不歡迎我，光聽這話還以為你吃醋呢?！蔽和躏S然一笑，“如此良辰如此夜，不做點什么豈不可惜？”

    “可是……”

    “已經三個月了，沒關系的?！蔽和踺p輕松松地把人攬到懷里，“九音說你盆骨太窄，怕是不太好生，適當的房事有利于開拓產道?！?/br>
    “等等……我……”云清有點慌，下意識地避開他的親吻。

    “放松點。我可不想傷到你和孩子?！蔽和蹩粗趾?，動作卻并不粗魯，仿佛他是個舉世無雙的貴重物品，必須得輕拿輕放。

    到魏王這樣的身份地位，除非軍機大事，其他也沒有什么能阻礙他想做的事。新帝是個幼小的傀儡，每日戰戰兢兢，生怕哪天死于非命，政令出不了甘露殿。吳越兩國遠在江南，歌舞升平，紙醉金迷，成不了氣候。魏冀已經十六歲，逐漸獨當一面，他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在云清這里廝混。

    云清退了一步，險些撞到身后的屏風，魏王眼疾手快，伸長手臂輕輕一攬，便將他帶離了“危險地帶”。

    “你還沒有習慣嗎？”魏王的臉上寫滿了無奈，避開他的小腹，托著腰臀將他端到了軟塌上。

    八月的晚風已有幾分涼氣，他順手關上窗，放下隔間的水藍色簾幕。這一方小小的天地，便只剩下他們二人。

    云清稍稍松了口氣：“我沒想到你會過來?！彼呀涖逶∵^，換了寬松舒適的褻衣，長發晾得半干，準備早早入睡了。

    魏王撫摸著絲緞般的烏發，不可避免地有點醋：“怎么？打擾你和林晚秋的約會了？”

    云清不愛撒謊，平靜地默許了這個說話。魏王自知是在強求，卻忍不住問：“孩子的事，他居然不介意嗎？”

    哪個男人能容忍得了自己的心上人被別的男人占有還懷孕呢？他不相信林晚秋竟然毫不介意。

    云清笑了：“我們在一天一天地數日子——最多還有六個月?！?/br>
    他不是女子，不可能等到足月了再自然生產，他的身體條件不允許。只能早點用藥催產，即便小心籌備，亦有生命之危。

    魏王一圈圈地纏著他的頭發，神色晦暗不明：“你究竟喜歡他什么？”

    “晚晚是蜀人，很愛吃辣，但他與我在一起的時候，每次做菜都偏向我的口味，十分清淡，還學做了數十種甜點?！痹魄宓男θ莶蛔杂X加深，眉眼彎彎如月牙，“其實他從不吃甜?！?/br>
    魏王不服氣：“你喜歡他遷就你？我也可以?！?/br>
    “如果是晚晚的話，是不會強留我在這里的。他從來沒有強求我做過任何事?！痹魄遴嵵氐赝?，“這正是我最喜歡他的地方?！?/br>
    魏王沉默了，他怎么會不明白云清的意思，只是不甘心就此放手。

    云清忽而一笑，恍如月下曇花，山尖清雪，他說：

    “王上，這個夢也該醒了吧？”

    魏王一怔，周遭的一切瞬間如落地琉璃般四分五裂，五光十色。他們腳下踩著迷幻的虹流，紫色的天空落下無數的金雪，千萬盞孔明燈如星火般升騰，整個世界輝煌璀璨，如在仙境。

    魏王攤手：“你什么時候發現這是夢的？”

    “從你用葉家威脅我開始?！苯鹕难┗娂姄P揚，落在他的烏發白衣上。絢麗的虹流與星火，也不及他神姿高徹，風儀如仙?！疤闹嚵??！?/br>
    流水的王朝，鐵打的世家，山陰葉氏，累世簪纓，怎么可能任人威脅？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蔽和趼柭柤?，“你實在是沒什么弱點?！?/br>
    他抬眼看著滿天燈火，眉目如畫，霽月光風。

    美麗的夢境猝然崩塌，明都下了三天的雪終于停了。

    太醫正張玉茗擦了擦汗，收起銀針，長舒了口氣：“總算醒了?！贝掮婍嗌炝藗€懶腰，打了個哈欠。林晚秋收起幾只小巧的陰陽蠱，退到了角落，默不作聲地望過來。

    葉冉緩緩地眨了眨眼，慢吞吞地拖著遲鈍的身體，倚著枕頭坐起來：“你們怎么都在？”

    魏王大步流星地上前，搶過張玉茗的藥碗，舀起一勺藥吹了吹，毫不客氣地嘲諷：“可不得都在么，萬一你沒氣了，也好給你收尸?！?/br>
    葉冉有點心虛，弱弱地小聲：“王上……”

    魏王看他臉色慘白，不忍心罵他，崔鐘磬接著埋怨道：“還好我們回來得早，再晚一點就只能給你上墳了。上元節還沒過，直接過清明！”

    “咳咳……我也是沒辦法……”

    “沒辦法？合著巡防營和羽林軍都是死人，需要你一個文官去犧牲？”崔鐘磬毒舌地斥道，“下次再有這種事，可不是一個夢境就能解決的了?！?/br>
    葉冉頓悟：“所以夢里你們是故意……”

    崔鐘磬冷笑：“怎么？你有意見？”

    “沒有……”葉冉悶悶地閉上了嘴，不敢控訴他們在夢境里的胡作非為。

    眾人的視線仿佛無形的網，交織在葉冉身上，即便遲鈍如他，也覺得有點不自在。他干脆接過藥碗，一飲而盡。

    魏王幽幽地道：“這個陰陽蠱，可真是個好東西?！?/br>
    葉冉被苦澀的藥汁嗆到了，咳嗽個不停，蒼白的臉上多了兩分鮮活的紅暈，捂著嘴愕然地看著他。

    “王上？”

    魏王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筠卿，咱們來日方長?！?/br>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