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水與燈謎
那邊有幾個年輕人朝墨庭筤和水斜橋這邊過來,是一群十七八歲、打扮時髦的學生,見了墨庭筤一個個都喊著“墨老師”。為首的是個姑娘,眼睛大大的,很是清秀漂亮,卻穿了一套不男不女的洋裝,想來就是墨庭筤叫的林簡。 林簡見了墨庭筤顯然很是驚喜,笑得眉眼彎彎的:“墨老師,你也來逛燈市猜燈謎呀?” 墨庭筤微笑著點點頭:“我侄子想要那塊玉,來湊湊熱鬧?!?/br> 林簡聽他這話還沒來得及說什么,旁邊就有看熱鬧的聽見插了一嘴:“您說的是玉髓吧?” 墨庭筤反問道:“頭彩不是一塊和田玉嗎?” 這一下激起周圍一片千層浪。 “您這是還沒看清那花燈下的謎面兒呢吧?” “這年輕人,凈說大話,待會兒可怎么收得了場?” “昨兒個也有個人一來就說要那玉,結果愣是連個玉髓都沒得到,您說可樂不可樂?” 林簡也抿唇笑道:“您不是教幾何嗎?怎么對這文字游戲也有研究?” 墨庭筤只說:“打小在這燈會里逛,看多了就懂了一些?!?/br> 這時一直揣著手在一旁看熱鬧的伙計過來,耷拉著眼皮笑笑:“我們家這燈謎可跟別家的不一樣,不是你看多了就能猜中的?!?/br> 賣古董的眼睛都尖,這伙計一開始看墨庭筤穿著長衫戴著眼鏡,又聽那幾個年輕學生喊他“老師”,還以為是什么大才子,對他有幾分高看。結果再聽那姑娘說,教的是什么幾、什么幾何?不說四書五經,就是諸子百家里也沒聽過這名目??!想來也不是什么正經文人,于是對著他也就沒什么好聲氣了。 墨庭筤也不計較,溫聲道:“試試不就知道了?!?/br> 林簡也露出一個甜甜的笑:“我看上那玉好幾天了,今兒特地帶了文學系的幫手來,墨老師,我們可不會讓著你噢!”她身后的幾個年輕人也都一派躍躍欲試的興奮模樣,到底是年輕,做什么都有干勁兒。 墨庭筤點點頭:“那你先投?!?/br> 于是林簡招呼著她的伙伴,從商鋪提供的陶碗里抓起一枚石子,輕輕一丟就丟中了一盞花燈。 伙計過去取下晃蕩著的花燈,宣布謎面:“一江清水殘花影,打一字!” 林簡顯然是有備而來,伙計剛讀完謎面,她便興奮地答道:“琵,琵琶聲停欲語遲的琵字!” 伙計驚道:“何解?” “一江清水,清即清除,也就是一江無水;一江無水為一工,一工為王字,殘花取匕字,王匕與其影,自然就是琵琶的琵字了?!?/br> 林簡說得頭頭是道,聽得那伙計連連點頭:“這道謎題,你射中了!” 林簡和她的同伴們頓時一起歡呼起來,一旁圍觀的群眾也捧場地給他們喝彩鼓掌。 伙計又看向墨庭筤:“輪到你了?!?/br> 墨庭筤卻讓水斜橋去投,水斜橋取了石子有些茫然地問他:“投哪個呀?” 墨庭筤道:“隨便,都行?!?/br> 旁邊的人都“吁”了一句,這小子來猜射竟也沒有事先看中謎面,就這樣一通亂投,竟是想要當場拆解開謎面嗎? 水斜橋沖那些喝倒彩的好事者瞪了一眼,拋了拋手中的石子隨手丟出去,一下也打中了一盞。 伙計取下花燈下的謎面,讀道:“醉后大吐,打四書一句?!?/br> 墨庭筤聞言眉頭一挑,這比方才的字謎是要難些,但卻是有點意思,這靠的不光是腦筋,更考學識,看來這古董店老板是真有些學問。 墨庭筤略一沉吟,便答道:“飲食若流,出自?!?/br> 伙計一下愣住了,半晌才在圍觀者的催促中宣布道:“射、射中!” 圍觀者們又轟然歡呼起來。 這便又輪到林簡那邊,她投中的謎面是:“歸去來兮,打一語?!?/br> 林簡嘀嘀咕咕地與她的同學們商量了一會兒,很快答道:“潛之為言也。歸去來兮,是東晉陶潛所作詩,故說‘潛之為言也’?!?/br> 于是又算她射中。 到了墨庭筤這邊,水斜橋投中的花燈下謎面只有“腹稿”二字,打的還是四書中一句。 墨庭筤很快又答:“作于其心。出自?!?/br> 林簡和墨庭筤這樣一來一回的猜,竟一個接一個地把前兩日幾乎無人摘下的花燈都取了下來,圍觀人群中看著這兩人又猜四書又猜五經,不由爆發出一陣陣熱烈的喝彩。尤其是對墨庭筤,剛才說他說大話的那幾個倒是給他喝彩喝得最為起勁。 要知道林簡那邊可是有好幾個人給她參謀,而且已經盯著這謎會研究了兩三天,墨庭筤這邊顯然是初來乍到,而且僅憑他一人之力在猜,便更顯他學識了得。 于是兩人這一翻猜射下來,各自都猜中了六道燈謎,只差那最后一道,便可以博得頭彩。 這下連掌柜都被吸引了出來,十分欣賞地看了看兩邊猜謎的人一眼,“呵呵”拱手笑道:“燈月良宵,彩箋高揭,二位才子佳人今日在我這商鋪前以謎會友,不論最后這頭彩花落誰家,日后都定當傳為一段佳話呀!” 墨庭筤聽了掌柜這話并無什么感觸,林簡卻莫名紅了臉,她身后的同伴一下也都嬉笑著在她身邊打趣著什么。 掌柜接著道:“因這架上謎面先前已被射中兩道,今日僅余十三道。這頭彩需得射中七道謎題才能獲得,兩位都已經射中六道,為示公平,這最后一道你二人誰先答出,誰便算贏,如何?” 墨庭筤自然沒有意見,林簡也點點頭答應。 掌柜又從店中取出一個精巧的盒子,打開盒蓋,里面赫然躺著那塊傳說中的和田玉佩。 他將這玉佩沖墨庭筤和林簡二人展示一番,眼見著那碧玉溫潤細膩,在各色燈光下泛著柔潤的光澤。其面上滲著幾抹深綠,被玉匠琢磨成蘭草的形狀,紋飾雖不算繁復,卻盡顯匠人的巧妙構思和靈活匠心,蘭草紋飾襯著靈秀玉質,的確不失為一塊好玉。 只不過…… 墨庭筤皺皺眉,偏過頭輕聲問水斜橋:“咱不要那玉了好不好?” 墨庭筤連連射中六道燈謎,水斜橋正樂得眉飛眼笑,得意得好像猜中燈謎的是他似的。此時聽見墨庭筤的話,他一愣,問道:“為什么?” “那玉……” 墨庭筤正想和他解釋,卻聽掌柜朗聲道:“這最后一道謎題,二位可得聽好了?!闭乒裾f著,沉默幾瞬,環視眾人片刻,直吊足了眾人胃口,他才施施然道,“最后一道謎題謎面,只有一個字,斤。斤兩的斤,打四書中一句,提示一下,用拆字格?!?/br> 圍觀者皆嘩然。居然只有一個字,便要人從四書幾千句話里挑出一句來,這未免也太過刁鉆了些。 林簡那邊幾個人聽了這謎題,都深深皺起眉頭苦思冥想起來。 墨庭筤也覺這題目不簡單,以拆字格去猜,猜謎者很容易想到“近”、“斧”、“聽”這幾個常用字,但正因為容易從這方面想到,墨庭筤反而沒往這層面去靠。他思索著在腦海中將“斤”增刪幾筆后可能形成的字一一排列,所得不過爾爾幾字,再根據得到的字所增減的筆畫去各自細細推敲一番,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 不過他卻沒有在得到答案后立刻說出來,而是再度湊到水斜橋耳邊對他說:“這玉我們不要了,我們走吧?!?/br> 水斜橋回頭看他,狐疑地皺起眉:“你猜不出么?” 墨庭筤道:“猜是猜得出,但……”墨庭筤看了那笑意盈盈的掌柜一眼,總覺得這還在人家場子上就說著人家東西不好有些缺心眼兒,于是他到底沒把話說出口,“我給你更好的?!?/br> 水斜橋卻斂了笑意,一雙大眼睛里含了些委屈看他:“你是不是就是故意想讓著那女的?!眲偛潘桶l現了,那女的看墨庭筤的眼神不一般。 這都哪兒跟哪兒。墨庭筤苦笑道:“這跟她有什么關系,她不過是個來上公開課的學生,甚至還不是我們系的?!?/br> 水斜橋不太明白什么“公開課”什么“系”的,卻聽明白了那姑娘是墨庭筤的學生。 他一下更覺得委屈:“你護著你的學生,就不要你侄兒啦?” “我、我沒有護著她?!蹦ス^真是百口莫辯,只好軟聲道,“好好好,你要那玉,我給你贏回來就是了?!闭f著他轉過臉去,對掌柜喊道,“我已經猜出來了,是丘……” 然而這時水斜橋卻一把甩開他的手,惡狠狠道:“老子不要了?!闭f著,人便已經鉆進人群里,三兩下便不見了蹤影。 “欸!”墨庭筤立刻急了,顧不上所有人都因為他方才那一聲而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轉身朝著水斜橋離開的方向撥開人群追過去,留下商鋪前一眾人皆是不明所以。 “水斜橋!水斜橋!你站??!” 幸虧水斜橋身材高挑,在這人頭攢動的街市上一眼望去格外顯眼,墨庭筤才很快追上了他,一把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街邊來。 水斜橋被他拉著手臂,卻依舊皺著眉撅著嘴,梗著脖子低著頭不愿看他。 墨庭筤見他這么大人了,鬧起脾氣還跟小時候一樣,伸手捏捏他撅起的嘴:“這嘴兒都能掛三斤油瓶了?!?/br> 水斜橋抬手沒好氣地打開他:“別動我!” “氣性這么大呢?”墨庭筤調侃了一句,把臉湊到他眼前,軟著語氣道,“我沒有護著別人,我不想贏是因為那玉不是真和田玉,拿來也沒用?!?/br> “不是真的又怎么了,就算不是真的可我想要!我想要的是你贏給我的!就算是塊石頭我也喜歡!千金難買爺高興!” 墨庭筤聞言愣了愣,他真是蠢笨,竟沒想到這一茬…… 水斜橋那嬌縱的性子一下又顯露出來,氣呼呼地看著墨庭筤:“不是真的你就更討厭了,你連塊假玉都不愿意贏給我!” 墨庭筤也意識到是自己錯了,連忙道歉:“好好好,是我錯了,我……” “墨庭筤!你不許用那種語氣跟我說話,搞得好像我在無理取鬧一樣!”水斜橋又被他這句“好好好”給氣得跳腳。 就算爺是在無理取鬧,你墨庭筤也不許這樣想! “好……那……行!”墨庭筤被他這么一堵,一下連話都不知道怎么說了,支吾了半天才道,“我沒覺得你無理取鬧,你歡歡喜喜等著我贏那玉回來給你,我還沒贏得就勸你不要,是我掃了你的興,是我錯了。傅同塵走那回我便向你承諾過,你要什么,星星月亮我也捧來給你,不過是塊玉,別說它是假的,便是上好羊脂玉我也能給你弄來。我只是看那玉不算好貨,就算雕刻心思不錯,品質也不過中上而已,配不上你?!?/br> 水斜橋聽著,依舊低著頭,卻沒說話了。 “何況你也不佩玉佩呀,小時候你師父給你淘了一個,不是沒兩天就讓你磕著桌角給砸咯?”墨庭筤想到這個,眼里含了笑,“倒是你十六歲以后跑去打了耳洞,整日沒事就往你這耳朵上亂掛東西?!?/br> 墨庭筤說著,抬手輕輕拈著他左邊小巧的耳垂:“我那時還問你,水五爺不是女兒身,為何耳上有環痕,是否也是村里酬神多廟會,也得你去扮觀音???”墨庭筤在他耳邊低聲笑起來,“那之后我可算懂了戲文里梁山伯的心境?!?/br> “我從此不敢看觀音吶?!?/br> 水斜橋聞言微微動容,終于愿意抬起眼看他。 墨庭筤又道:“昨日我盤算著帶你到這觀音寺街來吃元宵,也就想起這事兒來,便趁你出門,到瑞蚨祥請師傅用紅繩編了個七圈結,今日又用虬角雕琢了枚小骰子,串在這繩結上,再在上面掛上銀環,給你做成了耳墜?!?/br> 墨庭筤邊說邊從長衫口袋里取出那用綢布仔細包裹好的繩結耳墜,碧綠的虬角骰子映射出翡翠般的光澤質感,卻更顯古樸沉厚。 “我原想用象牙給你雕這骰子,但仔細考慮了一下,還是用了這虬角。自大清亡后,這虬角染色的工藝就從宮廷傳到了民間,我僥幸跟師父的朋友學了一手,那位師傅故去后,如今會這手藝的,滿中國怕也沒有幾個。這骰子,天下獨一份,除了我,誰也做不了第二枚?!?/br> 墨庭筤說到這,頓了頓,輕輕嘆了口氣,像是嘆出了所有別離和惆悵。 “有道是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君知否……”他指尖磨著滑潤的虬角表面,目光柔得能將人心化開,“你明白我的心意嗎?” 他話音剛落,水斜橋眼底就泛起淚光來,一把撲進他懷里抱著他的脖子抽噎著:“嗚……叔……對、對不起……” 墨庭筤小心拍著他的背:“有什么對不起的,這怎么還哭了呢?……不哭了不哭了,我家五爺莫不是水做的,總是這么哭,我真怕你哪日就把自個兒給哭化咯?!?/br> 水斜橋嘟囔著不服道:“才不會……” 墨庭筤摸著他的腦袋給他順了順毛,這才道:“好了,不哭了,我把這耳墜給你戴上好不好?” 水斜橋點點頭,從他懷里起來,把左邊耳朵偏過去。 墨庭筤手很巧,輕輕巧巧便把銀環勾入了水斜橋的耳洞,他輕輕撥弄撥弄那垂在耳下的繩結,看著紅色的繩結在他粉撲撲的頰邊晃蕩,腦中無端就浮出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紅”來。 “五爺戴著果真很好看?!蹦ス^淺笑著夸贊道。 水斜橋臉上的紅一下浸得更深,左右看著此處僻靜,無人注意到他們,偏頭往墨庭筤頰上啄吻一下:“謝謝叔?!?/br> 墨庭筤看他臉上還掛著淚痕,嘴角卻已然扯了起來,捏捏他的下巴調戲道:“現在高興了?” 水斜橋樂得一口小白牙藏都藏不?。骸案吲d?!?/br> “沒掃了您的興致就好,走吧,我們回去把那玉贏來?!?/br> 說著墨庭筤牽著水斜橋的手就要往回走,卻被水斜橋一把扯?。骸罢O,你不是說那玉不好嗎?那我不要了?!?/br> “成,那我們不要了,我們去別處逛?!毙∽孀谡f什么是什么,墨庭筤都隨他,拉著他的手腕從街邊走上主道,不一會兒,兩人便再次融入到那攘來熙往的人流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