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一離開宋府，卻不知去哪找相柳。

    他每次見相柳都在宋府，都是他主動出現，吳一完全不知相柳家住何方。

    吳一茫然地在街上閑逛，偏僻的巷口傳來響聲，他被引得走近查探。巷子陰暗，吳一眼前一花，前方突然出現一張人臉。他驚得連連后退，卻看見那人臉下面是野獸身形，分明是個妖魔。吳一大叫一聲，轉頭就跑，那妖魔一閃身攔到他面前說：“不要怕，我帶你去找相柳?！?/br>
    吳一這才稍微冷靜下來，四肢依舊有點發抖，瑟瑟問：“你是誰？”

    “吾乃鴻昭，受相柳役使，上回登凌云山時奉命隨身守護芙蓉?！?/br>
    “……”

    吳一就這么一臉懵逼地爬上妖魔后背，又一次穿越云海，懵懵懂懂地被妖魔馱到了一座華麗的府邸里。

    然后在水榭邊見到了相柳。

    他和一個美貌女子相對而坐，那分明是冢宰茶嫣。

    吳一腿軟著跳下妖魔后背，驚訝地問：“你為何在此？”

    茶嫣挑眉：“此處乃冢宰官邸，我倒要問你為何在此?！?/br>
    相柳冷著臉盯住鴻昭，鴻昭被看得汗毛倒豎，低著頭匍匐下來。相柳終究沒有多說什么，移開目光，問吳一：“你找我？”

    吳一終于想起正事，當即說：“我有話同你說，你聽完再決定去不去見芙蓉最后一面?！?/br>
    相柳垂眸，沉吟片刻，轉頭對茶嫣說：“你先退下吧?！?/br>
    “是?！?/br>
    茶嫣躬身告退，吳一哪還有心思關心相柳和茶嫣的關系，立即毫不客氣地坐到茶嫣原來的位置，匆匆問道：“你陪伴芙蓉走了那么遠，最后一程卻不送送她？”

    相柳眸間閃過殘存的怒意，嘴上依舊不肯服軟：“她背棄了理想，背棄了自己，背棄了她引以為傲的正直和道義，她不值得我送?！?/br>
    相柳言語尖刻地同芙蓉分道揚鑣，那無名火雖是朝向芙蓉，卻更是針對自己。是他單方面篤信芙蓉足夠堅強勇敢，必不會被不值得之人綁架；他擅自把她擺在天選之人的位置上，當她做出一個普通人會有的選擇時，他只覺得曾經那么耀眼的姑娘頃刻間泯然眾人。一瞬間，他的內心充滿憤恨，能讓他折服的姑娘，怎能這樣毫不顧惜自己？

    說到底，相柳的怒意其實毫無道理，芙蓉對他的期待根本一無所知，他不過是不敢面對自己信任錯付罷了。

    吳一搖頭道：“你誤會了。她背棄了自己的生命，卻沒背棄她想改變這個世界的理想。昨日她與樸達成協議，若樸的研究有所進展，必須公之于眾。我將執筆寫下全部過程，讓天下杏林中人都能看懂其中關鍵，常世百姓不分國籍，都將得到治愈之機?！?/br>
    相柳一愣，急忙追問道：“昨日究竟發生了何事？”

    原來那日樸拂袖而去之后，思來想去，終究不想放過這個機會，又心煩宋府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與他辯論，便想找個機會單獨與芙蓉溝通。

    能得相柳如此回護之人，若能誠懇溝通，也許能夠理解他的初衷。

    樸避開眾人前往烈酒居，卻沒想到芙蓉還帶了個吳一。

    兩人就著點心喝茶談天，窗外陽光正好，仿佛還有大好未來。

    吳一在宋府一言未發，樸便想著這人也不是什么重要之人，大大方方現身準備繼續勸說芙蓉。

    樸才剛開了話頭，哪知吳一突然插嘴問道：“樸先生何以認定只要芙蓉肯剖肝，您就一定能學會移植之術？”

    芙蓉也好奇地看著樸。

    樸冷哼道：“我行醫千年，難道這點自信都沒有？”

    吳一一笑，有些意興闌珊地將目光投向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另一個世界經歷了漫長時光才獲得今日醫學成就。就比如您這次用芙蓉的命去學會了昆侖的移植手法，昆侖的術前檢查技術常世有嗎？術中臟器離體保存技術、無菌技術、血液循環技術常世有嗎？術后抗排異藥物常世有嗎？這些都沒有，學來那移植之術又有何用？”

    這些都是很實際的問題。樸終于明白宋府為何會邀請吳一旁聽。

    芙蓉說：“吳一所說也是我拒絕的理由之一。拋去個人感情，您學習技術的想法很有遠見，可現實的阻礙并不會就此消失?！?/br>
    樸輕嘆一聲，承認道：“這些技術常世都沒有?！?/br>
    “那您學來的技術就是空中樓閣。您又憑什么要求芙蓉為了一個幻夢放棄生命？”吳一問。

    樸認真道：“但你說的那些問題并非解決不了?！?/br>
    “愿聞其詳?！?/br>
    樸說：“幾千年前，柳國百姓認為重病是神的懲罰，另一個世界也一樣；幾百年前，柳國百姓依舊認為重病是神的懲罰，但另一個世界的一些人不這么想了；近幾十年，柳國百姓罹患重病仍舊只能祈求天神，但另一個世界的人們發現了青霉素、發明了X光機、會用牛痘接種……另一個世界以光速發展著，可常世卻一成不變，幾千年前百姓受著何種病痛折磨，如今依舊受著。常世需要改變?！?/br>
    “您說的都是另一個世界幾千年來技術積累的結果，您不可能跨越千年時光在柳國直接推廣這些技術?！眳且粓猿值?。

    樸一笑，把缽舉到兩人眼前：“我是仙人。當我明白了移植之術的關鍵，我便不需要用技術去解決問題，而是法術。就如同我不需要發明移動器官保存箱，我有我的這個缽就行了?！?/br>
    吳一愣住了。

    這是一個存在神的世界。昆侖之人除了坐飛機，沒有別的辦法飛上天，但常世之人可以，成為仙人就行了。哪怕兩個世界或許相通，但這里終究是一個不同的時空。他提出的那些問題，在浸yin醫道日久的仙人眼里可能真的不是問題。

    見吳一無話可說，樸繼續道：“那家人需要供體，只能依賴我。我不知道自己下一次遇見肯無條件配合我研究的人是什么時候，常世需要改變，百姓需要找到戰勝病痛的新方法，我既投身醫道，我抓緊機會，從這一刻做起，有何不對？”

    芙蓉的手指飛快地在杯沿上摩挲。樸果然并不關心她和昆侖那家人到底關系如何，他引出這個“弟弟”，只是希望她能配合他完成研究，只是他并不懂凡間人情世故罷了。若是一條狗能促成他的醫道發展，他也會讓芙蓉舍命去救一條狗。

    樸也看到了這個世界發展的凝滯，就像柳國永遠不會出現資本主義萌芽一樣，常世醫道也不會發展成吳一口中那般。因為神確實存在，所以神所帶來的蒙昧永遠不會消失。常世百姓一旦染上未知重病，唯有祈求上天，若像樸這樣的仙人也束手無策，那凡人就只能等死了。

    雖說白日飛升也是解決重病的方法之一，但凡人能成仙者又有幾人？

    “如果你明白了移植方法，就有可能找到治愈重病的手段，甚至舉一反三解決其他病癥，常世醫道發展將會實現一次飛躍?！避饺剌p敲杯壁，茶碗發出清脆的聲音。

    “對?！睒阏f，“也許有一天，你的病也不再是絕癥。你的父母不會受幾十年煎熬，你不用遠走他鄉，你們能長久地享受天倫之樂。你沒有時間了，可常世還有千萬人，也許他們能等到我找到方法的那一天。那時候，這個世界又會變得不一樣?！?/br>
    “醫道發展會消解神的權威，百姓對天神的信仰將會減弱?！避饺卣f。樸是散仙，與茶嫣等人不同。茶嫣成仙是因為她是國家機器，是官職需要，樸卻是正經修煉飛升獲得的仙籍。他應該享受凡人供奉，而不是主動消解自己的權威。

    樸捋了捋胡須，搖頭道：“我希望，這個世界有一天能醫學昌明到百姓不需要祈求天神?！?/br>
    芙蓉和吳一默默無言。

    吳一以茶代酒，敬了樸一杯。

    樸說：“你的生命應該為改變這個世界做出貢獻，而不是與普通人一樣在家人陪伴下平淡死去?！?/br>
    “殺一人而活千萬人，乃君王之道；醫道發展自有十二國君王cao心，何須你我越俎代庖?！避饺卮鬼貜土艘槐橄嗔脑?。她病重至此，便知麒麟沒有選擇她為新君，相柳想必也不愿她來cao這個心。

    “為百姓謀福祉并非君王專利，你要不要做，要問你的本心。我從來不是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弟弟’來勸你?！?/br>
    芙蓉一愣。

    她的本心是什么？她想要改變這個世界。從一點一滴開始，為在這個世界上掙扎受苦的人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因為走過很遠的路，見過很多的人，所以知道有很多人看不起病，很多人在絕癥面前痛苦掙扎，也很明白天下有萬千人與她一樣面臨著生離死別的無奈。

    她此生注定要與親人訣別，她有機會的時候，真的不做些什么嗎？

    樸年紀大了，雖然鶴發童顏，但他的眼里有風霜。他奔波來去，也不是為了自己。

    “殺一人而活千萬人，乃君王之道。我雖不是天選之人，但愿以身殉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