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相見(三章合一)
正月的遼州,風吹雪片似花落,新年即將到來,往常熱鬧喧嘩的街道今年卻格外冷清,低迷之氣揮之不去。 不屬于這個城市的鐵灰色軍隊在各個街道巡邏,凜若寒霜的臉龐愈發讓百姓噤若寒蟬,關起門來才敢噓聲竊語,揣測蕭大帥何時被擒,遼州如何失守等等,或多或少都有對自身命運的唏噓。 也有那不怕死的老爺太太竟想連夜逃走,還未出城便被抓住,那場面何止狼狽慘淡。 當然,這且是后話。 現如今淮陽路的大帥府,那分自帶的肅穆莊重成了惶恐不安,青灰色的洋樓因著戒備森嚴的崗哨,連只鳥兒都沒法飛進來。 萬籟俱寂的西樓,厚重的腳步聲踩在二樓走廊的地毯上,由遠及近,整棟樓都仿佛為之震動。 “就....就是這間...” 傭人推開房間的剎那聲音都在發顫,兩條腿不由自主地要軟在地上。 她緊緊垂著腦袋,不敢看面前的人,視線之下那雙锃光瓦亮的皮鞋卻讓她想起這人進洋樓那瞬, 男人身后是千軍萬馬,他抬眸那刻,黑沉沉的眼底裂開幾道縫隙,似瘋似癲。 他一腳踏進來,將他們微弱的希冀踩成了虛妄。 霍隨舟揮了揮手,連眸子都沒挪開,眼里盡是那漫天的紅色,墻上的囍字,未曾更換的大紅錦被,還有那淺淡如花香的氣息,隱隱約約帶著熟悉的氣息,比霍公館的臥室里要濃一些。 他那顆麻木無覺的心,竟久違的泛起陣陣疼痛,似寒冰自此裂開。 霍隨舟垂眸盯著那大紅帳暖,看得出來專門給人留著,連被子都保有結婚那天的喜慶,明晃晃地閃進他眼睛,溜出來時男人的眼尾也紅了一片。 一年前,你和那個男人舉行了婚禮,那漫長的一夜,應該就是在這張床上吧,對不對。 那晚的你,是怎么樣的呢?他閉了下眼,再睜開時已無波無瀾。 男人慢慢環視周圍,每件布置都帶著她喜歡的風格,淺色紗簾,天鵝頸琉璃花瓶,還有桌上的袖珍木梳, 女人最愛這樣的梳子,霍公館的梳妝臺上也放了好幾把,握在手心里,邊角的凹凸都被男人磨平了。 哪像手里的這把。 指腹反復撫摸過小木齒后放進了口袋里,男人拉開了衣柜,柜子里掛著幾件勾著花邊的淺色旗袍,最是清新的顏色,穿在她身上跟朵素雅的山茶一樣。 那一年來來回回穿梭在自己身邊,跟條小尾巴似的。 久得恍若隔世。 夕陽沿著紗窗滑落,一身黑色大氅的男人躺在床上,臉龐卻被旗袍料子擋住。 絲薄的布料掩面,熟悉的味道涌入鼻間,帶著她獨有的氣息, 之前抬頭親他的時候,主動抱他,或是攔著他不讓上車時,會不由自主地竄到自己鼻子里。 霍隨舟的眼眶瞬間濕了,躺在大床上的肩頭一聳一聳,隱忍壓抑的哽咽聲在這房間里若有若無的回蕩。 “年年......” 整整三百八十六天。 我用盡所有辦法盼你入夢,哪怕是停留片瞬,或者做做客也好,可你從未來過。 男人在這一年里從未睡好,完全是死撐著熬下去,此刻卻輕而易舉地來了瞌睡,閉眼淺眠片刻,門便被敲醒了,打開門后陳三站在外面。 “什么事?” 嗓音還帶著一絲啞,陳三瞥了眼男人泛紅的眸子,立即低下頭:“少帥,那幾個人已經被關在司令部的牢房?!?/br> “還有....張媽前兩天來信說月嬋離開了霍公館,她說她沒攔住?!?/br> 霍隨舟頓了半晌后點頭:“讓張媽往她家里寄筆錢?!?/br> 說完就朝走廊盡頭邁去。 ***** 夜幕漸深,幾片陰云籠罩在天際,濃得化不開,遼州憲兵司令總部的牢獄里,幾盞昏暗的燈地照耀著狹長陰沉的通道,隱隱散發著一股腐朽的味道。 經過幾間緊閉的囚房,霍隨舟的腳步最終停在盡頭的一扇牢門前,陳三讓人打開門鎖后,男人彎腰走了進去。 只見一盞積年塵垢的電燈下,一身西裝油頭的男人被綁在木樁上,兩手纏繞的一圈圈鐵鏈在昏沉燈光俞發瘆得慌, 看到來人后他破口大罵,尖銳怒吼沿著這大氅的房門傳到黑沉沉的走廊上。 “霍隨舟我cao你祖宗,你和張霖就是陰險狡詐,卑鄙無恥的小人,有本事把我放開咱們單挑!” “我舅舅呢,你把我舅舅怎么樣了??” “我宋然發誓,你要是敢傷他一根毫毛,我便要你償命!” 男人嗓音越吼越大,眼底盡是憤怒到極致的猩紅之色,他恨,恨自己不能替人分憂。 月前,舅舅沒能像以往那樣按時從青州回來自己就該起疑的,他千不該萬不該看到那封求救電報后就將一二九師團調往青州,這下正中了他人詭計。 舅舅沒有等回來,等到的卻是俞軍偽造成師團的士兵踏進遼州的急報! “霍隨舟,你他媽聽到沒有??!”幾聲厲吼下兩邊的鎖鏈也跟著大力晃動,似要被強行掙脫開一般。 霍隨舟卻淡漠地看著他鬧,直到萬千枷鎖捆綁下宋然漸漸疲憊,男人才開口:“告訴我蕭恒在哪?!?/br> 宋然聽后哈哈大笑:“你他媽休想,你就是弄死我也不會讓你知道!” “你一輩子都找不到傅年!只怕她現在已經和恒哥生了幾個孩子了吧,過得快活著呢?!?/br> 這一年里宋然早想起了在哪里見過傅年,她不就是江城首富霍隨舟的夫人嘛,想起那瞬他臥槽了一聲,抹了把臉懷疑人生。 恒哥真他媽牛,連有夫之婦都敢勾搭回來,真他媽牛逼,此刻卻覺得格外解氣。 “難怪傅年不要你!” 宋然還在不怕死刺激,說像他這樣倒胃口的人連恒哥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難怪守不住老婆,傅年和恒哥是三媒六聘,堂堂正正的婚禮,他這輩子都沒戲了。 他眼底帶著戲謔的惡意,就盼著對面的人發瘋,最好是弄死自己,不然將來有他好看。 但是男人自始至終都沒什么反應,只淡淡地凝著他,他早不是一年前那個在山頂癲狂飆車,絕望嘶吼的霍隨舟。 她變成什么樣他都不在乎,只要能找到她。 等木樁上的人聲嘶力竭后霍隨舟才揚了揚手,幾個衛兵將一身洋裙絲襪的少女帶上來,反手捆在凳子上。 “你干什么?你他媽放了他!”宋然目滋欲裂,鐵鏈隨即發出暴怒的咆哮聲,“你敢碰她,霍隨舟,你敢!” “你碰她一根毫毛傅年會恨死你的,她會將你千刀萬剮!” 男人臉紅脖子粗,恨不得剜了他對面的人,手腕瘋狂掙扎間滲出幾縷鮮紅的血絲,宋妍哭了出來,連聲叫哥哥,捆綁在凳子后的手腕也不斷掙扭。 霍隨舟扯了扯嘴角,一聲令下后那鞭子直直朝宋然揮來,浸泡過鹽水和鐵銹的如利刃砍過,轉瞬,他的胸膛已經浮起道道血痕,沿著破爛的衣衫滲了出來。 “哥哥??!你們別打了!別打了!” 宋妍嚎啕大哭,凄厲的喊聲在整個牢房里回蕩。 她本就是個涉世未深的少女,哪見過如此血腥場面,更何況是從小跟自己相依為命的哥哥,頓時哭得聲聲凄厲。 “告訴我蕭恒在哪?說了我就放他?!?/br> 哭天喊地的時候男人冷然的嗓音在她頭頂響起,宋妍的哭聲頓時止住,濕眸盡是未反應過來的遲鈍, 然而還未開口,宋然便厲聲阻止,說千萬別說,這小人壞著呢,要去害恒哥和傅年姐。 “哥不疼,妍妍...哥不疼,你千萬別說,千萬別告訴他!” 鞭子還在接連往他身上招呼,沉悶的鞭聲聽得人毛骨悚然,宋然卻一臉無畏,除了最開始那聲哼痛再未叫一聲。 “我....我不能說....”宋妍頭偏向另一側。 男人并未逼她,也沒有她想象中的屈打成招,久久的寧靜后,少女卻聽到一聲讓她嚇破膽的子彈上膛聲。 “我數三下就開槍,猜猜你哥哥會不會被一槍斃命?” “一?!?/br> 宋妍猛地睜大眼睛,對上男人森冷的眼眸,那支配槍正對著她哥的胸膛,手指緩緩扣動扳機。 “二?!?/br> “不!別開槍,別開槍!我說!我說!” “你別說妍妍!別說!”鐵鏈沉悶的嘩啦聲反復碰撞。 宋妍聲淚俱下地開口:“在漠鎮,他們在漠鎮?!?/br> ***** 除夕那天,漠鎮的青瓦白墻上掛滿一串串耀目的紅燈籠,沿著彎彎曲曲的青石子路蜿蜒,倒影在那微微漾波的河流之上,說不出的好看。 這天格外熱鬧,外出掙錢的年輕們早歸了家,嘻嘻哈哈的聲音混著狗子的疊聲吠叫,整片漠鎮籠罩在歡聲笑語中。 這天,恒年飯鋪早早就關了門,女主人被塊絲布蒙著眼睛,由男主人帶著往山上去咯 說是領著上山,結果走了兩步直接被抱起來,女人那點重量對男人而言就是甜蜜的負擔,巴不得一直抱著呢。 “阿恒,你要帶我去哪呀?” “別急,馬上就到了?!?/br> 沿著那崎嶇石子路爬上山頂,男人將女人轉向群山,緩緩解開她腦后的絲布:“慢慢地睜開眼睛.....” 傅年睜開了一條小縫,頓時被眼前的景色驚艷,只見那靠近懸崖那側,種著十幾株臘梅,在山間夕陽余暉下,耀出嬌俏的形狀。 一陣風拂過,整山的梅花都在翩翩起舞,指甲蓋的花瓣隨風婉轉飄動,拂過臉頰時,那沁人心脾的味道縈繞在鼻尖,久久揮之不去。 梅開時節,滿目香雪。 “你...你什么時候準備的?!备的觏佣几袆訚窳?,這傻子什么時候偷偷跑到山上種了這么多梅花? “不是一直嚷嚷著想看梅花嗎?” 蕭恒從后面環住她,滿足地在她耳邊低嘆,說阿年叨叨的任何事他都記得,折兩支插瓶放在飯鋪的廚房里,這樣做飯的時候心情會不會更好一些? 男人寬闊的胸膛將小身子完全攏在懷里,下巴抵著她頭頂,宛若一對璧人,在夕陽里依偎,在花瓣飛舞中相擁,神仙眷侶羨煞世人。 “第二個新年禮物,阿年歡喜嗎?” 傅年連連點頭,眸子里都快晃出淚來了,男人總是悶不吭聲的做了好多事,第一年里,他們剛剛到漠鎮,連自己的小窩都還沒搭起來,就在王奶奶那里湊合住了一段時間。 那時他天天早出晚歸,說是要給她個終身難忘的家,于是在除夕那天,臨水而建的木屋躍然在她眼前,驚得女人捂住了唇。 他會變戲法嗎?還是專門圓人心愿的老公公? “可是...我什么都沒有給你準備?!?/br> 夫人心里生出幾分愧疚,愛人是相互的,相比之下自己做的少多了,每每想為男人做些什么都會被他發現,才做一半就被搶過去了。 “看來阿年想補償?”蕭恒緩緩湊在她耳邊,“現下倒是有一個機會?!?/br> “嗯?” 傅年還沒察覺到男人的壞心思,抬頭期待地看著他,可等那低沉中略帶一絲沙啞的話傾吐在她耳邊時,小臉立刻漲成了豬肝色,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奈不住蕭恒三四次的開口,大有不同意不依之勢,女人最終只得緩緩點頭,眸子在那灼燙的視線中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走嘍,回家過新年?!?/br> 男人一把將女人抱了起來,交疊的身軀慢慢朝山下移動,遠遠都能聽到他們歡快的聲音。 ***** 炮竹聲聲辭舊歲,當太陽斂去刺目光芒,變成掛在山頭的金燦燦圓盤時,各家各戶也放起了此起彼伏的鞭炮,噼里啪啦的聲音都傳到河對岸去了。 就在這樣的轟隆巨響中,一雙長筒軍靴踩上凹凸不平的青石板,男人身上的披風下擺被吹起又落下,沿著那石板路緩緩往前,不顯凌亂,走到轉角似乎還要躊躇一瞬。 各家的姑娘都有些新鮮,到壩子邊來細瞧打量,那高大挺拔的身影竟是給人恍惚的美感,連披風流轉的弧度都覺得格外悅目,眾人瞧了好一會。 “誰家的親戚回來了?看背影鐵定長得很帥?!?/br> “不知道...等兩天串親戚就能看到了?!?/br> 那頎長的身影走到盡頭的恒年飯鋪才停下腳步,爆竹聲起起伏伏,倏地低了下來,男人急促的呼吸聲在這靜謐石板路上格外清晰,側臉崩得一觸即裂。 那雙眸子緊緊盯著牌匾,緊閉的屋子,還有掛在門前絲絲縷縷的小玩意,心頭生出無限的怯,害怕這又是一個到醒都未曾見到的夢。 “你找誰呀?他們家今天不開業的?!?/br> 身后清脆的女音響起,霍隨舟轉過身來,那女子眼底頓時綻放出奇異的光芒。 陳二丫沒想到男人長得這么帥,黑亮垂直的發,斜飛的英挺劍眉,棱角分明輪廓,連著眸子里化不開的濃郁都似一處幽谷,給人十足的神秘和吸引。 “你是聽外鄉人嗎?聽到名聲來恒年飯鋪吃飯的?”少女的聲音變得更柔了一些,緊緊盯著他, “不過今天他們早就打烊,回家過年去了?!?/br> “他們住在哪?” 嗓音緊繃到極點,不過陳二丫沒在意,朝一旁指了指。 “在半山腰,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到盡頭,然后.....”話還未說完男人便已轉身。 “喂!我家有多余的房屋出租,你要是晚上來不及回去的可以上來,就在恒年飯鋪的對面?!?/br> 女人溫婉柔和的聲音在這石子路上抵擋,那高大的身影卻連頭都沒回,每邁出一步都只能聽見自己亂了節奏的心跳。 沿著那條山坡往上,便看見一處掩映在竹林和垂柳間的木屋,蓋得極為精致,壩子邊還搭了個藤蔓纏繞的秋千,狗子正饒有興致的咬著樹枝,看到來人后搖著尾巴上前。 朝著窗邊絲絲垂落的藤蘿看進去,床上正整齊疊放著被褥和枕頭,女人的碎發夾在簡陋的梳妝臺上擱著。 男人站在側墻的窗戶盯了好一陣,直到眸子漸漸變紅才往后院走,剛邁開步子耳邊便聽到一陣歡笑。 “阿恒,晚上我們包餃子好不好呀?” “準了!” 霍隨舟猛地轉頭看去,隔著幾條絲絲縷縷的藤蔓,她正被那人抱在懷里,兩股麻花辮自肩頭垂落,臉上長了些rou,粉嘟嘟的。 似乎是男人在她耳邊說了什么開心事,女人雙頰暈紅,星眼如波,竟抬頭在那個男人臉上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