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結章:碎片1-2
碎片1-2 秋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女團出道節目的前期拍攝和制作告一段落。開始電視和網絡播放后,錄制過程中曾經發生過的風波被新一輪的娛樂話題徹底蓋了過去,人們將茶余飯后的目光投向這群青春少女的爭奇斗艷上。導師喻檸的新歌在一段時間的延期后,終于在最后一期終決選舞臺上作為開場曲首次發布,收視和話題雙收。 商業策劃永遠都在商言商,石越站在表演結束的喻檸旁邊,背書般與她進行臺本上的互動,身后是即將被選出來,即將受石氏力捧的新人們,在觀眾看來實在賞心悅目,在市場看來實在大有潛力。 好像只要夠體面,夠華麗,只要有人被仰望,這就是一場毫無齟齬,只有共贏的比賽。 最終結束時快速播放出演職人員名單,一排一排滾上去,沒有成小海。 其實就算放出來,觀眾也不一定能將這個名字與前一陣子的事件人物對號入座,大眾接受的信息都是標簽化的,成小海不需要名字,人們只需要知道他是一個被包養的男人,這樣罵起來更方便。 節目的后續熱度一直持續了整個冬天,石氏的股票斷續紅到了新年,尾牙酒會熱鬧得好像全世界的熱鬧快活都降臨到在場的這些人身上,這是資本賦予他們的狂歡權利。石越和他的父親還有大哥站在會場中心,最后一起帶頭倒數著跨年的計時。 五—— 他突然想起那天的醫院。藍黑像個濾網,濾掉了其他的,只剩下抽象的顏色和溫度,明明沒過多久,但可能因為刻意不去想,所以只記得自己在回去的路上出了個小車禍,這件事也是除了交警和保險公司,沒人知道。車沒怎么損壞,但還是換了一輛,可惜路不能換,總歸還是會經過那個路口,石越不去想其他的,只想那個小車禍,然而越想就越要加速,離開那個危險的地方。 四—— 別國的大選在秋冬之際告一段落,當時的電視頻道在新聞時段不管調到哪個臺都能看到新任總統在發表就職演說,無非是那幾個議題,一以貫之的自由和民主,老調重彈的經濟與民生,絕對話語的國際地位??夏岬纤懒税雮€多世紀了,世界變成了他沒想過的樣子,而活在這個地方的人們還是沒怎么變。 三—— 當別人的娛樂變成自己的工作,再想去找自己的娛樂就格外的難。 這段時間石越也只去過一次浮華,人還是那么多,在燈紅酒綠里變成了一堆層層疊疊的影子,格外虛無。他一個人來,服務生便給他按老規矩,那間他常用的房,常用的女人,石越陷在臥室的沙發上,感覺自己像坐在一個收音機旁。浴室里嘩啦啦,這是成年人的FM,石越知道自己還年輕,正當時,也不是會讓重要前戲變掃興的性無能,但是當門開了,妖冶又熟練的女人從蒸騰的水汽里走出來,石越很想讓這個收音機轉臺,放點口琴一樣的風聲,放點浮光掠影的樹聲,他甚至想和這個女人先聊會兒天。 他最近看了肯尼迪的就職演說——“我們祈求上帝的福佑和幫助,但我們知道,上帝在塵世的工作必定是我們自己的工作?!?/br> 他覺得肯尼迪說得很有道理,但同別人講這些怕被當瘋子,于是作罷。 二—— 父親和后媽給他安排的相親在年底迎來了旺季,各種名目的酒會,他趕場子一般參加這些門當戶對的未婚男女博覽會,這些場合的兩性關系從某種程度來說,也可以算作各家發展戰略的其中一環了。有一次晚宴碰上付游山,其他場合也碰到過,只不過難得看到他們夫妻一同現身。那次石越的相親對象是付游山的表妹,據說跟喬霓的關系很近,才請的喬霓。在付家長輩眾多的場合,喬霓慣常是受冷落的,石越走過去打招呼的時候,她正心無旁騖地一個人看著一樽瓷器。 他們聊了一會兒,談到喬霓新開的畫廊,在付游山的人脈運作下,短時間內就成了捧藝術界新人的平臺。且不說婚姻如何,最起碼就雙方合作來說,還是很成功的。付游山被付母拉著,正與一位年輕女士相談甚歡,離他們并不遠。中途接了個電話,再回到他們這兒時,跟石越打個招呼就走了,付母眉頭皺得像鳥爪,恨不得變出真的將他抓回來。 他們的家事早就聲名在外,喬霓從來不在意,倒很心平氣和跟石越說笑:“他不認真還好,一認真家里反而怕起來,最近也不攛掇離婚了,就怕他娶個男的回來?!?/br> 石越只是笑笑,他的三人電影早就完結了,現在這一出沒他指點的份。只不過也會幻想,如果自己是演爛人的那一個。 還是算了,各有所得,擁有一個沒有性的藍黑涼夜也很好。 一—— 新年倒計時在沸騰的人群共同喉出的“一”里結束了,季節還是冬天,但好像只有石越一個人在這些亢奮的笑臉里覺得冷。 再見到小海是開春之后的事了,在他外婆的葬禮上,去的還是他們幾個人。 聽說是術后恢復的不太好,肝臟手術之后突然又出現腹積水,醫院說是老人年紀大了,身體各方面機能已經不如年輕人,看護說是精神不好,吃得少,睡得淺。每次的積水引流不僅對她來說猶如折磨,對照護的人也是,老天如果還有什么垂憐的話,可能就是讓她在睡夢中沒什么大苦痛地離開了。 葬禮很簡樸,在小海老家附近的殯儀館,石越他們到那兒時老人已經成了立著牌子的黑白照片和骨灰盒。小海站在靈位一側,付游山站在旁邊,這是他第一次在老人家這兒露臉。 “節哀順變?!笔皆诹屠顕乐蠓帕酥О拙?。 小海對他點了點頭。 “你辛苦?!笔脚c付游山握了下手。 關于他們倆的事,都來自于李嚴。來的一路上都在感嘆,付總轉性子了,以往沒有誰有這待遇,第一時間陪小海料理后事,這么突發的情況,其余大小的事都往后推,在這里陪了三四天,一切都說不上幸運或不幸。石越一邊聽,一邊看窗外,他自己來參加葬禮的理由和身份都很勉強,現在既不是上司,朋友也算不上,但想了想還是來,就算這種一廂情愿會讓自己被人一覽無余。 他那么不愿回憶醫院的散場,但不管時間怎么推移,他的感情和心都還是往回追,將他的舊車子往回開,在車禍之前,開回大門,轉進那個路口。他和小海在路燈下倒帶一樣放映劇情,所有讓他為無用的愛而傷心的話都在快速播放,放到結束,他們從清潔工旁再往回走,一步步將四層樓梯倒著走完,走進那個無盡的長廊里,就在故事和風景里定格。 病人活著,他們走著。沒想到那時已經算很好。 初春的葬禮不太像葬禮,風和日麗,黑色好像只是一種儀式符號,而不是氛圍和心情。 在回去之前,他們幾個人一起吃了頓午后的便飯。 好像都沒什么說話的心情,主要是李嚴和小海在一問一答。 “你家老房子不是早就賣了,這里還能有什么事?!?/br> “幾個姨婆那邊還要去一下?!?/br> “什么時候回去?年后準備搬進新房子里了吧?!?/br> “閣樓那邊租期還沒到,可能不會那么快?!?/br> “哎呦,那有什么...” 李嚴沒說完,付游山就打斷了:“隨他好了,有時間有心情再搬也行?!?/br> 新房子,石越大概能想到什么性質的房子,難怪付家長輩會怕。 飯桌是圓的,轉盤將菜在個人面前輪流地轉。石越印象中和小海的第一頓飯,小海并沒在場,令人失落的缺席被一根大魚刺填補進小石總的嗓子眼,咽咽不下去,吐吐不出來。 怎么會有這么像結局的開頭。 走的時候兩輛車朝著不同方向,小海先看著他們三人上了車,站在外面揮手,沿河的櫻花在初春開得戰戰巍巍,風一吹,好似一幕粉色的墻。 “路上注意安全?!毙『n^上落了幾片,整個人只有那幾片櫻花的顏色。 車開起來。 過于似曾相識的分別,讓石越產生一種懷疑,好像他們倆之間每次分別都是錯過的相遇,誰都不回頭,只等著下一次的再見。 下一次再見他是在喬霓的畫廊里,藝術界有些小圈子在那兒辦沙龍,石越的最新相親對象也算那圈子的一員,約他去參加時,在那一小群人的外圍,石越一眼就看到了小海。他發現自己真沒什么長進,他們隔著一段距離,還沒有打招呼的機會,他就先笑了出來,眼里的笑。 石越從來沒有浪費過這么漫長又珍貴的時間,沙龍還沒進入主題,他就已經跑題了,活活捱過去那些枯燥又入不了耳的緊箍咒一樣的專業術語。他估計自己和這個相親對象是沒什么戲了,干脆找個間隙,離開了沙龍茶室。 下了樓,從這里晃到那里,終于看到站在兩面畫墻之間的小海,雖然是白天,這一塊私藏展覽區域還是打著燈,明暗恰到好處。 這時石越反而不知道說什么了。 “你也在這兒啊?!?/br> 徹頭徹尾的傻話。 對一個站在面前的人說你也在這兒。 “喬霓姐讓我來學學東西?!?/br> “挺好的?!?/br> 石越不覺得有什么好,他對喬霓的印象雖然不差,但是他總想將小海從這段關系里拉出來,之后呢,放到哪里,他想不出來。 這次相親在預料之中告吹了,然而石越成了畫廊的???,有時候碰到小海,有時候碰到喬霓,有時候碰到付游山。 石越到那兒也只做一個普通顧客做的事,看畫,買畫,喝茶。慢慢地從他們仨共同認識的人,變成了別人關系里的一個固有角色。老石總難得將他叫回去訓了幾次,現在比付家還丟人現眼的就是石家了,付游山的女妻男妾已經是圈子里的丑聞和笑話了,他一個未婚王老五還巴巴地貼上去,旁人連帶著他也揣測編排起來,背后議論他到底是想挖哪個墻角,穿哪只破鞋。 石越將老頭子的呵斥只當耳旁風。 他近來心情很好,出奇地知足和寧靜。 下午去那兒一趟,又碰到小海。小??串?,他也看畫,畫底下兩個小字——無題。 他是門外漢,從畫到感情,無題的時間是他們共有的時間,上次是春,這次是夏。 秋和冬已經過完了。 石越覺得自己好像成了小偷,在竊取小海四季的碎片,大家都知道,大家都看見,他顧不上了,他的心叫他掩耳盜鈴。 叮鈴鈴—— 連指尖極其偶爾地碰一碰,都快樂。 聽一場聽不懂的沙龍,兩個小時,他覺得浪費,看一些看不懂的畫,一周幾次,一年下來,他只覺得時間太短。 第二年夏天,喬霓的畫廊擴建成了私人藝術館。 石越理所當然地收到了剪彩邀請函,他在將家門名聲敗壞搞臭的這一年里,靠高價買畫,倒結交了很多藝術界人士。 都是些經常見的人,但石越還是在穿著上花了些功夫,雖然還是一身的灰黑。進去時臉在這身灰黑上獨自亮堂,進去后灰黑地掛在了和這身灰黑上。 小海沒在,這已經是兩周來,石越撲的第五次空了,改建期間很忙他是知道的,連喬霓都不常有空招待他,但他原本以為今天肯定能見到的。 他坐在剪彩的嘉賓等候席上,他來得太早了,會務人員還在做最后的調整布置,沒人顧得上招待他,只有副館長得空來打了個招呼。 “真不好意思了,這么大的事,我們館長突然來不了了..” 副館長聽起來像個重責高位,其實是喬霓一直用的一個女助理,和石越算熟,一個人臨時要支撐這種大場面,局促又緊張。 石越這才從自己的煩悶中回過神來,再看一圈,付游山也沒到場。 “你們付總也不來?” “還不都是付總的事鬧得..” 石越腦子里陡然地有一種讓人不舒服的直覺,接著就來了讓人不舒服的手機鈴聲,像警鈴大作,像是對他偷盜至今的通緝。 陌生的號碼,但一開口是熟悉的聲音。 “你好?!?/br> 石越想告訴他,自己不好,坐在空蕩的剪彩嘉賓席上,陪他一起等人的只有下面一列列貼著名牌的椅子。 “喂?” 小海在那頭不確定地又問了一聲。 “你在哪?” 這次輪到石越問他了。 “我誰都沒說?!痹谝魂囯s音中的沉默里,小海的聲音小得不真實,好像在一個風很大的地方,但現在是夏天,沒有雷雨,沒有那么大的風。 每天都是從未有過的燦爛,讓人以為風一直不會來。 “他在找我,但是沒什么可留的?!?/br> 石越感覺自己頭上的短發硬邦邦地扎在腦袋上,刺進頭皮里,他冒著汗,每個神經都在不安,不自覺地從椅子上一下子站起來:“你他媽在哪???” 布置茶水的禮儀小姐被他嚇到,陸續有其他客人和嘉賓進來,她們不知道石越這里怎么回事,有的面面相覷,有的趕緊去迎新來賓。 石越顧不上別人的目光,幾乎想奔出去的時候,電話那頭好像被他震懾得有些愣:“我沒有想不開做傻事,只是說那個地方,那段關系,沒什么可留的?!?/br> 讓人脫力又跟著茫然的一句話,石越拉了下領帶,一下子又重重坐回椅子里。 他現在知道了,知道對付游山和喬霓來說,有什么比今天更大的事了,小海不告而別,對付游山來說是大事,付游山跟著去追,對喬霓來說是大事。 這三個人散了,他這個固有角色突然成了被留在原地的唯一一個。 “我一開始以為自己需要的是房子和錢,后來才發現自己需要的是正常的關系,家庭關系、戀人關系?!?/br> 石越在想自己這個角色存在的意義,是不是就是傾聽小海,知道他的過去,卻不能挽救,知道他的心愿,卻不能實現。 沒有人比愛不到的人更能給石越挫折感,他將胳膊搭在滲汗的額頭上,中央空調的風不斷從各個方向涌像他,像看不見的海。 “我以為自己犧牲之后就能看到開花結果,但是外婆去世了,再回過頭看,好像一切只是屎里生蛆?!?/br> “好惡心?!?/br> “我有一段時間的生活,就是這樣的?!?/br> 石越知道才說,惡心又無力。 那頭的雜音消失時,這頭又開始喧鬧起來,場館的人越來越多,副館長在一旁猶豫著,對著在嘉賓席上仰靠椅背的石越不知所措。 “所以更謝謝你?!毙『O袼闪艘豢跉?。 石越咬住自己的嘴唇,他在這一瞬間想到的全是廢話,他想再問一千遍一萬遍“你在哪”,但那又辜負了這句謝謝。 “我在路上了?!?/br> 石越覺得自己的感官在過于自制的肢體和情緒里有一些退化,他聽到場館不遠處有人叫他“小石總”,但是他沒法將從額頭搭到眼睛的手臂放下來。 “注意安全?!彼麤]法以平常心和平常的道別來道別,“好好過?!?/br> 不知道最后那句近乎祈禱的話,會不會成真。 天暫時給不出回答,電話那頭也只剩忙音,好像小海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即將開始的另一種未知生活。 石越聽到四面八方的腳步在向他走來,只有一個人在離開。 他將手臂放下,眼睛被壓得久了,睜開的一瞬間眼前都是雪花,的確冷。 等著關切他,等著和他打招呼的人從兩邊快步將他包圍,他的領帶系得很不像樣子,然而看到的人也只當沒看到,畢竟這不完全是沒系好的領帶,這是小石總的領帶。 兩列紅色旗袍的禮儀小姐將他們這一群人指引到室外,有人開始主持,有人開始致辭,有人開始忙碌。一切都熱鬧,一切都是紅的,只差五四三二一的倒計時就成了另一場人人亢奮的夏日跨年。 有剪刀遞到石越手里,這是一個規定動作。 那塊紅布利落地撕裂,緩緩落向兩邊,剪刀刃劃過空氣,世界隨之合上,觀眾在替新的開始鼓掌,而石越替三個不在場的人目睹了結局。 后記:17年開的這篇文,斷更到20年終于撿起來寫完,這是我的第五篇完結文,專欄在海棠,謝謝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