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近1
遠近1 這里好像是一個時間分界不明顯的地方,生和死過于接近,太陽休息的時候有人替它值班,月亮休息的時候有人替它奔走。小海以為自己已經算早的了,結果到醫院后門,不僅路兩旁的早點攤擺了一路,交接班的醫護和送急診的車也讓這里的清晨一點不清晨,不悠閑,不輕松。 車門從里面開,柳柳坐在副駕駛。今天是老人家動手術的日子,那幫鬧事的肯定要去蹲守, 所以小海他們不得不早早地去,早早去了還得從后門進,連這車都不是柳柳慣常用的車。那幫人三天兩頭去盯點,認得柳柳的車。她提前與那邊的護士打了招呼,替他們找了個空閑的會議室,手術九點左右開始,一般的家屬都等在手術室外,以免碰上那群人再出什么亂子,小海只能在會議室里等著。 車上路的這段時間,是人跟著秋天腳步走的時間。兩旁的樹將枝丫相對著長長伸出去,卻又總在幾乎相觸前各自避開,朝著不同方向掉著葉子,這個季節里的一切好像都受不住風,連光都被吹得擠到一塊,將冷清的畫面立出體,塑出形。一條主路大街從頭到尾都被吹得稀落,公交站臺上的人攏著外套,環衛工人在三輪垃圾車上打著鈴,沒什么是復數,連葉子往下飄都是單片單片的,打在車窗上,隨即被碾進車輪。 葉子消失,柳柳的視線也就收了回來,重新看向小海的脖頸,雖然早就消了腫,脫了痂,但還是有一條不算短的白印子。 “下手也太重了?!?/br> “啊,這個,”小海用手指腹在頸間擦了一下,不光彩的舊事重提,他沒什么可說的,他不能說那些人打錯了。 司機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頭發理得和他的立領一樣精神,這個年齡段的男人普遍將社論當閑聊,因為是租車來的司機,并不清楚小海和柳柳的關系,但看著不像情侶,雖然一大早去醫院的乘客沒幾個順心順氣的,但是不耽誤司機想嘮嗑,不管乘客聽還是不聽。 一開始只是與車載電臺里的時事新聞一唱一和,單口指點一下樓市股市,到國際消息時格外懂行的樣子,仿佛是大隱隱于市的軍政要員,主持人梳理美國歷屆總統,他也來勁,比梳理他的族譜還門清,好似老布什是他二大爺,小布什是他堂兄弟,最后還要再感慨一下:“我最欣賞的還是肯尼迪,就是死得太早?!?/br> 他默認時事點評好比香煙和粗口,是男人社交間的硬通貨,將頭向后一揚,征求小海意見:“可惜了,越往后越沒幾個政治家了,是吧!” 小海在想手術之后的事,頓了一下正要開口,柳柳替他接了話,直接跳過這個離他們太遠的話題,將司機的方向盤打回現實:“師傅,直接從后門開進去,開到二號樓東邊的停車場?!?/br> 停車場緊靠樓梯,他們下車時就看到了等在樓梯口的李嚴。 李嚴抬了抬手,不管什么場合,他的花襯衫永遠都不會缺席,不過天氣轉冷,在外面套了件收腰格子西裝,配合里面的襯衫,整個人像塞在籠子里折價促銷的花市,很考驗過路人看向他的眼球。李嚴并不同他們一起去陪等手術,他時間有限,因為很久沒見小海了,所以在去公司前來一趟。 雖然衣著招搖,不過表情還是比往常嚴肅的,先將小海兩手捉著前后翻著看了一遍,想感嘆點什么,最終只說了句:“你也真是,唉,一言難盡?!?/br> 極其高度概括的一句話,概括了那件事,事情里的人,事情的發展。人一旦學會了打太極式的處事方法,怎么都能自圓其說,雖然是他將小海引到了付游山的賊船上,但當時誰能想到那船上還有喻檸這種破釜沉舟的。 李嚴自認為自己出發點完全是好的,只能作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想:“不過還好,付總他們兩口子對你外婆的手術還是挺關心的,支持了不少?!?/br> 他完全不避諱在小海面前用“兩口子”來統稱付游山和喬霓了,畢竟這種關系在一段時間內還要持續下去,他覺得這是一種脫敏治療。 “我知道的,給你們添了好多麻煩,”小海好像有了一個新習慣,又用指腹去摩挲自己耳下頸邊那個白印子:“我自己也沒什么?!?/br> 當事人的輕描淡寫和旁觀者的一言難盡在情緒上是同義詞,在內容上是反義詞。在李嚴看來,拿著錢,不管是明修棧道,還是暗度陳倉,至少都有路可走。他感到欣慰,小海比以前更懂事了,以前是體諒人,現在更體諒世界。 “我們之間還談什么麻不麻煩,”他見了小海這一面,話還沒說幾句,就很有說客的樣子:“就得這樣,既不存在能開所有鎖的鑰匙,而最有用的鑰匙也只是手邊的,先開了眼前的門再說。你看這些天醫生多盡心,還是不一樣的...” 柳柳聽不下去了,在公司的工作上李嚴比看起來靠譜得多,但時不時總像現在這樣流露出鴇母本性,在她看來是一種洗腦,讓兩性關系里的弱勢方都睜一眼閉一眼地看世界,只看眼前,不看未來,因為知道感情的殘酷,所以更要物質的浪漫。 “你還不去公司?”她口氣有點沖,直直將李嚴的長篇大論攔住。 但李嚴也習慣了,先應了她,又開始說自己的:“去,馬上去,我這不是特地跑來看看他。我就不上樓了,替我問外婆好。手術絕對沒問題的,”他拍了拍小海的肩側,“上去吧,有什么事隨時聯系哥?!?/br> 住院部走廊里能看到一手拎著尿壺,一手提著熱水瓶的病人家屬。小海在外婆的病房里站了一會兒,醫護正在查房,里頭人太多,柳柳在外面等他。每張床位的病人看完,病人家屬都要跟上醫生再問幾句,再聽醫生講講哪個指標升了怎么控制,哪個藥用了副作用如何,小海這邊和主任醫生是過去幾年經常見的,講的總歸是每次來復診強調的一些老問題,不過這次又提到這次總體沒有之前情況好,術后要注意,恢復不好的話轉氨酶高了不好控制。 醫護走了,祖孫倆才說上幾句話。 “外婆,”小海坐在床邊凳子上,背一伏下去就更顯得薄,“工作上出了點事,現在才來?!?/br> 他將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歸為工作上的事,雖然現在誰都知道他的工作不是正經工作了,但總還是在他面前配合他的掩耳盜鈴。 “你忙你的,我這里有人照顧”,老人將手伸出去,摸摸他的臉,“怎么瘦了?!?/br> 他扯著嘴角勉強笑了一下:“沒有,其實胖了點?!?/br> “盡是羊仔笑牛無須,”那位請的看護插話進來:“她自己前幾天吃得也不太好,醫院的菜都是清湯寡水的,我在外面訂了營養湯過來,不過倒是喝得下去才有營養吸收啊,她也是老了,知道好,就是喝不下去,都叫我喝了?!?/br> “我只是躺著,勞累你天天辛苦,你喝比我喝有用多了噯?!蹦侵焕先说氖譀]什么力氣,像段朽木,布滿了老年斑,落回白色的病床上,皮膚在這些斑點下發著暗暗的青黃,她的肝膽最近很不好,連指甲蓋的顏色都不正常。 小海有些說不下去了,他在來這里之前只想著如何解釋至今發生的一切,如何在親人面前直面自己的那些不堪,他沒想過給自己找理由,他可以懺悔,他不需要臉面,卻從來沒想過會這樣突然地開始掉眼淚。 “哎呦,怎么啦,心疼外婆了,”看護是他阿姨輩的,還將他看作是孩子,雖然都知道怎么了,卻只是替他圓。那只手又伸過來握住他的手,因為有些焦急,老人的喉頭上下了幾次才好好說出一句話來:“工作累了是不是?你一個人,肯定受欺負了是不是...” “沒有,”小海搖著頭,手在臉上粗粗抹了幾下,再抬起頭來又是往常的那張臉了,無用的漂亮,“有朋友幫我忙,都很好,只是事情太多?!?/br> 他杜撰出那些同齡人的工作事務,那些發生在正常生活中的職場瑣事,將自己套進去,雖然以前就經常這樣,他說慣了這些別人的正常生活去讓外婆放心,卻只有這次忍不住哽咽。 在付游山面前的委屈和在外婆面前的委屈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情緒,前者是收斂,后者是發泄。他垂著頭,眼淚一滴一滴地掉,像他父親那樣從上往下砸。 與一躍而下的父親相比,這就是他最大程度上的發xiele,小海不知道自己這樣是堅強還是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