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王超今兒難得沒帶媳婦兒，一個人等在餐廳。

    連羲和怏怏不樂地在他對面坐下，心不在焉，看著眼前的牛扒發呆。

    敏敏不在，他和王超斗嘴的心思都沒啦。

    王超吃著吃著飯，忍無可忍似的，扔過來一個文件袋，厚厚的文件袋摔在桌上，發出刺耳響聲。

    “什么啊這是?！?/br>
    連羲和漫不經心地打開，里頭是一摞厚厚的資料，一個又一個男人的照片和“履歷”。

    他略略掃了一眼，隨手放下，說：“王總改行做保媒拉纖的生意了？”

    王超看著他，說：“這是舅媽讓我給你的?！?/br>
    連羲和煩躁道：“你可以拒絕，讓她自己聯系我?！?/br>
    王超嘲諷道：“你也說過，舅舅幫了我很多，我怎么能連這么一個小忙都不幫舅媽?！?/br>
    連羲和皺起眉毛，“我那天只是在說氣話?！?/br>
    “當著顧嵐的面?！?/br>
    “cao……”

    連羲和切了幾下牛扒，滿臉都是不高興。

    他不喜歡任何人影響到自己的自由，哪怕這個人是連女士，他的親媽，人和人之間，應該有最起碼的尊重和界限，不管彼此是什么關系。

    王超道：“我去看了你干兒子拍的電影，還不錯?！?/br>
    連羲和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顧嵐包場，帶福利院的孩子去看，非拉著我一起?！?/br>
    “替我謝謝他?！?/br>
    王超頓了頓，說：“你覺不覺得，你和冉敏，太親近了？”

    連羲和心一沉，覺得他這話別有深意，仿佛是在試探什么，可面兒上紋風不動，輕描淡寫道：“我不和我兒子親，難道和你親？”

    王超放下刀叉，往后靠上一杯，拿著杯紅酒，晃了晃，目光盯著連羲和，緩緩道：“小鳥長大了，總要離巢。你呢，你怎么辦？”

    連羲和笑笑：“老弟，從什么時候開始你這么關心我的事兒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關系有多好?！?/br>
    王超淡淡道：“血濃于水?！?/br>
    連羲和嘲道：“這話，你該對你爸說?！?/br>
    王超臉色不變，說：“我今天不想和你吵架?！?/br>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br>
    “我不想強迫你做不喜歡的事，可你要多為自己考慮。連羲和，你最近簡直一團糟，我都看不下去了?！?/br>
    王超招手，叫來侍應生，結賬走人。

    連羲和喝完杯中紅酒，方才起身。

    王超的話，讓他開始去想自己的將來——過去，他知道敏敏會一直陪在他身邊，可現在，他沒有那么確定了。

    王超說，小鳥長大了總會離巢，敏敏又將飛往何方？

    他離開餐廳，上車，司機問：“連總，直接回家嗎？”

    “嗯?！?/br>
    車已啟動，連羲和靠在車窗上，睜開眼，忽然道：“不，去機場?！?/br>
    西南，影視基地。

    劇組正拍夜戲。

    所謂溯洄，指逆水而上，出自，“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講述的便是一個生在二十一世紀的女孩兒，借由一件古物，穿梭于歷史與現實，維護時間一維性的故事。

    冉敏在劇中飾演女主角的古代好友，很討喜的角色，一個小王爺，傲嬌又聰明，總能在危急關頭幫助主角化險為夷，又沒有惡俗的愛情線。

    這場戲拍女主深夜被追殺，在森林中跌跌撞撞尋找庇護所，遇到山妖的場景。

    飾演山妖的演員曾拿過國內外不少大獎，演技當然沒話說，所以，雖然今晚沒有自己的戲，冉敏還是忍著蚊蟲叮咬，留下來學習。

    山妖的眼神、表情、肢體動作，每一點都值得琢磨、研究。

    山妖垂眼看向衣著詭異的女人，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撫上她的頭頂，聲音空靈：“我看見不當存于世上的魂……”

    女主磕磕巴巴道：“你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導演：“卡?。?！”

    女主似乎不在狀態，這條拍了十幾遍還沒過，導演喊卡喊的嗓子都啞了。

    “嘿！”一枚驅蚊手環遞過來，沈菲菲在冉敏身邊坐下，輕聲道：“如果前輩真的是山妖，這會兒一定已經把主角殺掉埋了?！?/br>
    冉敏道：“前輩很專業?！?/br>
    沈菲菲側過臉，看著他，問：“看了這么多遍，還沒看膩？要不要一起吃夜宵？”

    “泡面嗎？”

    劇組為了取景，跑到了西南偏僻的山區，駐扎在一個只有幾百戶人家的小鎮，最近的縣城要開三個多小時的車，大半是坑坑洼洼的土路。

    鎮上只有一家旅館，兼作飯店，規模很小，飯菜很一般，不少人寧愿吃泡面，也不想在那吃。

    沈菲菲道：“我和村民買了點兒蔬菜和rou，可以在房間煮小火鍋?！?/br>
    冉敏看著不遠處，再次向女主伸出手的山妖，說：“很會想辦法哦老同學，不過這么晚了，我去你的房間，不太好?！?/br>
    沈菲菲輕聲道：“有什么不好的，你也說了，我們是老同學嘛。再說，我房間還有其他人啊?！?/br>
    她哪兒聽不出冉敏委婉的拒絕，可無論如何都不想放棄，能和喜歡的人在一個劇組拍戲是多么幸運的事兒，她的戲份馬上就要拍完了，下周，她就要離開劇組，她不想錯過最后的機會。

    冉敏的目光放在山妖身上，似乎沒聽見。

    沈菲菲失落地低下頭，過了一會兒，說：“那我先回去啦，明天見——明天早上，我包抄手請你吃，到時候，不要再拒絕我啦?！?/br>
    沈菲菲走了。

    冉敏坐在蚊蟲肆虐的角落，想把沈菲菲送的驅蚊手環戴上，抬起手腕，看見在黑暗中反射著遠處燈光的小雪花。

    這是，一年前，他送給干媽的手鏈。

    冉敏再沒心思留在這兒，看看時間，起身回小鎮旅館。

    旅館環境簡陋，沒有空調，熱水限時限量，冉敏上樓時，拎了一壺大鍋燒出來的熱水，回房泡面。

    他不喜歡和別人住一個房間，因此分配房間時，主動選了一個條件最差、最小的單人間，這個房間也不是一點兒好處都沒有，他就很喜歡這個飄窗。

    泡面的香味兒越來越濃。

    他坐在窗臺上，用小叉子攪拌泡面。

    紗窗外，樓下亮著一盞昏黃的燈，旅館老板一家正圍坐在桌邊吃西瓜，遠處漆黑，蛙鳴與蟋蟀鳴叫聲此起彼伏，靜謐又安詳。

    冉敏吃了幾口泡面，放在一邊，拿起劇本勾勾畫畫。

    樓下燈滅。

    他放下劇本，接著吃泡面。

    遠處，一點燈光亮起。

    冉敏頓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那點燈光，燈光搖搖晃晃，越來越近，已能分辨出是輛車，正駛向旅館。

    他放下泡面，一下子從飄窗上跳下來，摘掉手腕上那條細細的手鏈，放進褲兜，又拿出來，放進床頭柜，再拿出來，打開衣柜，塞進一條褲子的褲兜。

    他把衣服弄亂，才關上柜門。

    安靜的小鎮，汽車發動機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最終，停在樓下。

    冉敏盤腿坐在床上，翻著劇本，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樓下說話聲穿過紗窗。

    冉敏當然能聽出那是誰的聲音。

    很快，走廊中響起腳步聲，不止一個人。

    冉敏低著頭翻劇本，拿筆在空白處一遍遍寫劇本上的一句詩：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

    沒有意義。

    敲門聲。

    一下、兩下、三下……

    一道歡快的女人的聲音：“冉敏，你還醒著嗎？開下門呀！”

    不是干媽的聲音，干媽也不會叫他“冉敏”。

    冉敏在心里默數一二三，下床開門，門外，沈菲菲笑道：“我就知道你還沒睡，看誰來啦？”

    冉敏的目光越過她，停在另一個人身上，喉結滾動，面無表情。

    沈菲菲道：“我看這么晚有車過來，就多瞅了兩眼，沒想到居然是連總?！?/br>
    她再說什么，冉敏已經聽不到了，他看著干媽，一個半月不見，干媽瘦了不少，憔悴了不少，只有眼睛，還亮著幾分神采。

    沈菲菲說了幾句，識趣地要告辭回自己的房間，走之前，特意告訴連總，旅館所有的房間都住滿了人，不過連總可以睡她的床，她和室友擠一擠就行了。

    冉敏終于肯看她一眼，說：“沒關系，干媽可以睡我的床，我打地鋪就行?！?/br>
    沈菲菲：“那我去和老板要幾床褥子，晚上冷，你別凍著了?！?/br>
    連羲和看看她，再看看冉敏，沒說話。

    冉敏把干媽讓進房間，和沈菲菲一起去找老板要打地鋪用的褥子。

    “連總怎么這么晚忽然過來？大半夜的，連個路燈都沒有，開車多危險??！冉敏，連總不會是特意來看你的吧？你們關系真好……”

    冉敏含糊地應了幾句。

    拿了褥子，上樓時，沈菲菲大大地嘆了口氣，說：“我抄手都包好了，就等著明早請你吃呢，看來是沒機會了……噯，連總喜歡吃抄手不？不然明天咱們一起吃？不瞞你說，我超喜歡連總，又A又颯，簡直偶像，她要能嘗嘗我的手藝我能樂暈過去……”

    她回了房間，冉敏站在自己房間門口，深吸口氣，擰開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