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阿斯頓馬丁刺破漫天飛雪。

    李瑤的聲音通過頂級的B&O音響環繞于車內，聽起來充滿自責與懊悔：“我該早點兒給你打電話的，要是知道敏敏沒有去你那，我一定會更早出來找他?！?/br>
    連羲和面沉如水，淡淡道：“不怪你?！?/br>
    倘若如鄭秘書般熟悉他的人在這兒，一定能察覺連總的怒氣正野火般燃燒。

    鄭秘書再清楚不過，連總輕易不動怒，平時甚至很少抬高聲音說話，和那些動輒嗚嗷亂叫的boss們截然不同，可這并不意味他是個好脾氣的人，事實上，連總比大多數人的脾氣都要差，只是把情緒藏得很深，不肯表現出來讓別人看到。

    這和他的家教息息相關。

    鄭秘書早先是在香島連總的母親那兒工作的，后來連總接管聚星，老連總把他派遣到京城在連總身邊工作，迄今為止已將近二十年，可以說，他親眼看著連總從初出茅廬的年輕人長成為如今喜怒不形于色的娛樂圈大鱷。

    李瑤同連羲和幾十年的交情，曾比鄭秘書還要了解連羲和的性格與脾氣，可滄海桑田，無論過去他們多么親密，如今也已分道揚鑣漸行漸遠，她聽不出連羲和平靜語氣下的憤怒。

    連羲和攥著方向盤的手過于用力，指節發白。

    這是一個什么樣的母親??！

    敏敏因為她，又受了多少精神上的折磨！

    作為母親，難道不該保護好自己的孩子？李瑤是怎么做的？她逼的敏敏有家都不愿意回了！

    連羲和把與敏敏有關的一點一滴記得太清楚了，敏敏靠在他的懷里，悶悶地說再也不想回那個家，要自己打工賺學費永遠都不回去，什么樣的家庭能把一個十八歲的孩子逼的連家都不愿回？還是敏敏那么懂事的孩子！

    這十八年，連羲和眼睜睜地看著他的敏敏受苦，什么都不能說，什么都不能做，他只是敏敏的干媽，不是他的親媽，他總不能從李瑤那兒把她受苦受難生下來的孩子搶到自己身邊，他只能看著。

    雪落在車窗上。

    連羲和心煩意亂地想，敏敏現在究竟在哪？這么大的雪，他不會凍到吧？

    李瑤絮絮叨叨地道：“我讓他去冰箱拿點藕夾吃，他就出門了，身上怕一分錢都沒有，我看他把錢都放在我這兒了，五塊的，十塊的，還有兩個鋼镚兒，他一分錢都沒給自己留。這么冷的天，他去了哪啊?！?/br>
    她壓低聲音，說：“敏敏出去之前，老媽子又用難聽話說他了，我知道他不愛聽，他都悶在心里，什么都不說。羲和，敏敏一定是不愿意聽老媽子說他才不回家的?？晌蚁氩坏匠四隳莾核€能去哪?！?/br>
    連羲和冷冷道：“你知道他不愛聽，怎么還讓人說?！?/br>
    “我能有什么辦法？那個老媽子是我的婆婆，我難道要把她趕出我家嗎？你以為我愿意每天累死累活伺候她？我不是你，我沒那么大的本事！”

    連羲和不再開口，他和李瑤早沒話說了，若非顧念當年感情，當然，更重要的是考慮到敏敏，他怎么還會和李瑤有這么多來往。

    有時他簡直憎惡李瑤。

    李瑤名正言順地擁有他的敏敏，卻還不肯盡一個母親的本分好好照顧他，敏敏因為她吃了多少心理上的苦頭。

    凌晨三點，阿斯頓馬丁呼嘯著駛入華園。

    李瑤打電話告訴他敏敏“離家出走”時，連羲和的第一反應就是敏敏會不會去了華園。

    這兩個星期，他都沒有見過敏敏，給敏敏發微信、打電話他也一個沒回，好似并未看到一般，連羲和只當他在考試周學習壓力大，沒有時間看手機——他不大愿意去想敏敏得知他和喬安的事兒之后會作何反應，更不愿意探究敏敏是不是因為那件事才不肯和他聯系。

    沒有，敏敏不在這兒。

    那他還能在哪？

    敏敏的室友都不是本地人，現在放寒假，學校宿舍都清了空封閉起來，敏敏身上沒帶錢，他能去哪呢？

    連羲和捂著額頭，給自己倒了杯威士忌，坐在酒柜的吧臺旁喝了幾口。

    李瑤一個勁兒地給他打電話，問他找沒找到敏敏，有沒有敏敏的消息，要不要報警，要不要和學校聯系，或者發動親朋好友一起尋找。

    她在和冉敏的奶奶吵架，和冉敏的爸爸吵架。

    連羲和隔著電話，都能聽出那邊的雞飛狗跳。

    他疲憊地道：“敏敏比很多大人還穩重，他只是出來走走，會回去的?！?/br>
    他說完就結束了通話，不想再和李瑤多說一句。

    敏敏不是會因為奶奶說他一句難聽話就要離家出走的孩子，就算有這么多年情緒上的堆積也不會，一定還有別的事兒，李瑤不肯告訴他……或許李瑤也不知道？是不是和他有關？

    連羲和覺得自己很失敗。

    這么多年來，他在乎的也就一個敏敏，結果呢，他就眼睜睜地看著敏敏在那個所謂的“家”里受苦，顧忌這顧忌那，不敢把敏敏留在自己身邊，不敢光明正大地對他好，給他點兒什么還要再三叮囑不要拿回家不要讓他的爸爸mama看見，對一個孩子來說這將造成多大的心理壓力。

    ……他和喬安的事，是不是也對敏敏造成不好的影響了？

    連羲和怔怔地看著手腕上的雪花手鏈。

    窗外大雪鵝毛般飄飄灑灑，他好整以暇地坐在有地暖的房間里，敏敏呢？敏敏可能連把傘都沒有，他得多冷啊。

    連羲和放下酒杯，抓起大衣出門，開著阿斯頓馬丁沿街找尋敏敏的蹤跡，好好一輛超跑被他開出了步行的速度。

    他自虐般打開了頂篷，任憑雪粒落在自己的臉上、身上，目光在街邊逡巡。

    天寒地凍，大雪紛飛，人們都回了溫暖的家里，街邊哪兒還有幾個人，偶然有蹦迪到現在的小年輕勾肩搭背走過，連羲和也要仔仔細細看一眼，他的敏敏是不是也在這些人中間。

    京城真大啊。

    大得他怎么找，都找不到敏敏。

    連羲和放在方向盤的手已然凍僵了。

    理智上，他知道，敏敏是個穩重的大男孩兒，京城治安也值得信賴，一定不會出事兒的，等明天敏敏就會回家，不是說還要到聚星實習嗎？或許明天上午他去公司上班，就看見敏敏等在那兒要他安排工作了。

    可他沒辦法說服自己的心。

    現在，敏敏得是什么樣的心情啊。

    一個人跋涉在萬里冰封的荒原之上，踽踽獨行，不愿意回家，也不愿意來找干媽，他的敏敏，心里得有多難過。

    不知過了多久，李瑤的電話又來了。

    “羲和，敏敏回來啦！”

    連羲和閉閉眼睛，將車停在路邊，無聲地嘆了口氣，“嗯，回去就好?！?/br>
    他聽見電話那端鬧哄哄的，仿佛在吵架。

    小女孩兒的聲音說：“哥，你耳朵都要凍掉了！看吧看吧看吧，離家出走是沒有好下場的！”

    連羲和的手攥著方向盤，向后靠在座椅上。

    雪勢漸小，他也凍了太久，這會兒就算雪粒子打著他的臉他也沒有感覺了。

    李瑤尖著嗓子罵了冉敏幾句，說他不省心，大半夜鬧的所有人都不得安寧，讓他向干媽道歉。

    “……干媽?！?/br>
    連羲和“嗯”了聲，說：“凍著了？洗個熱水澡，好好暖暖?！?/br>
    “干媽，我知道?！?/br>
    連羲和心里有無數話想和敏敏說，可明知那邊兒李瑤他們一大家子人在聽，什么都不能說，他也不知道究竟該怎么說。

    他嘆了口氣，低聲道：“明天，還去干媽公司實習嗎？”

    “嗯，不是說好了?！?/br>
    “那就好，敏敏，洗完澡好好睡一覺，知道嗎？”

    “干媽，我媽說，你出去找我了？”

    連羲和揉揉額角，說：“等明天到了公司再說吧，敏敏，你先休息?！?/br>
    他把電話掛斷了。

    敏敏也不知道在外頭凍了多久，聲音聽起來都在發顫，連羲和怎么能不心疼，怎么能不想去敏敏身邊摟著他好好安慰他？

    可他不能去。

    敏敏現在是在他自己的家里，和他真正的家人們在一起，縱然他們有百般不是，可在血緣上，在法律上，李瑤才是敏敏的親媽，他們才是敏敏的親人。而他歸根到底不過是個外人，所謂干媽，有時不過是拿來哄人玩兒的稱謂。

    連羲和吐出一口濁氣，在空中變幻成裊裊的霧，天太冷了，他按下按鈕將頂篷升起，凍僵了的身體方才慢慢緩和過來。

    他心堵得很，簡直想推門下車在雪地里走一走，可最終還是沒那么做，他踩下油門，阿斯頓馬丁輪轂轉動，軋過在路燈照耀下仿佛白銀的一地冬雪。

    干媽的復雜心事，冉敏無從得知。

    他正裹著毛毯吃羊rou火鍋。

    奶奶仍然盤踞于客廳的沙發之上看她的電視，巨大屏幕上正播，喬安的聲音在冉敏家中繞梁不去：“郡主，我……我不能讓你離開，我愛的，從始至終都只有你一個人……”

    干媽買的電視，正播喬安演的電視劇。

    冉敏沉默地吃mama夾到自己碗里的rou。

    “敏敏，你現在都是大學生了，不能再鬧小孩子脾氣了，今天這事兒像什么樣子！你知道你把mama急成什么樣了嗎？mama到處找你，籃球場去過了，公園也去過了，哪兒都找不到啊，你知道mama多擔心嗎？”

    冉敏還是不吭聲。

    奶奶瞥向餐廳，說：“哎呀，我說過的，哪兒用得著著急，敏敏都多大的人了，出去走一走，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啊?！?/br>
    李瑤這回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兒了，忍無可忍道：“媽，您就別說風涼話了，要不是您在敏敏跟前瞎說，他怎么會不回家?！?/br>
    這話算是捅了馬蜂窩了，奶奶砸了遙控器就開始哭天搶地，恨不得把房頂掀翻，這是她的慣用伎倆，無往而不利。

    果然，冉爸爸從房間走出來了，聽了老娘一番哭訴，縱然因冉敏離家出走而有幾分心虛，還是和李瑤吵起架來。

    家中頓時雞飛狗跳。

    冉敏放下筷子，垂著眼，說：“mama，離婚吧?！?/br>
    他站起來，淡淡道：“從明天……不，從今天起，我就搬出去，不在這兒住了，您要離婚，我會賺錢養您，在那之前，不要找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