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館內賓客紛紜，鳳閣內的花魁卻樂得清凈。朱雀是海棠館中極特殊的一個，他只有皇帝趙淵這一個入幕之賓，平時出席待客也是極其少有的事情。

    朱雀半夜才醒轉，也沒有什么胃口吃飯，只想出門走走。

    貼身的婢女芍藥便遞來衣服，伺候朱雀穿戴。朱雀一瞧那衣服的顏色式樣，眉頭微微蹙起了，低低問：“怎么又是艷紅的，沒有素凈些的了么？”

    芍藥很是為難：“公子，您也知道，您的衣物都是陛下親自挑選了送來，奴婢們聽差辦事，實在不敢暗作主張?！?/br>
    朱雀原本慣穿黑白二色，皇帝卻喜愛姹紫嫣紅，朱雀入了海棠館以后，皇帝恨不得將各色艷麗絹帛都拿來與他做衣服，生生忙壞了整個尚衣局的宮人。朱雀其人俊逸灑脫，著素服出塵如仙，換上艷服以后，卻似牡丹國色，張揚貴氣。

    朱雀不由得自嘲：“也是，我竟將這個也忘了?！?/br>
    他聲音低啞，芍藥伺候他穿好了衣服，朝外頭喚了一聲，不多時丁香端進來一盅雪梨湯，多少勸著朱雀喝了一兩口。

    這些婢女清秀伶俐，原本都在宮里當差，是今年剛選入宮中的，并未曾見到過皇后時的朱雀，但察言觀色，皆明白這位主子在皇帝那里十分重要，故而伺候的小心謹慎，尋不到一絲錯處來。

    而朱雀又實在是個很好相與的主子，和和氣氣地問芍藥道：“我想去樓下走走，散散心，好不好？”

    芍藥自然不敢攔阻，卻心里記得館主的叮嚀吩咐，急忙跟上了朱雀腳步，又叫來會武藝的連翹相陪，生怕這位公子被海棠館中喝醉了酒的客人們沖撞。

    朱雀見她們緊張，只是笑，說：“真要出了事，也是我護著你們了?！?/br>
    三人一邊說著話，一邊往樓下走。

    三樓、四樓乃是其余花魁的廂房，如今正是辦事的時候，除卻幾個撫琴弄箏、對弈清談的，多半都點起紅燭，笑語yin聲。朱雀身邊的丫頭們頂多不過十六七，都是未經事的，聽著聲音，臉色微紅。朱雀也不管她們，自顧自走在長廊上，真是散心漫步來了。

    他被皇帝折騰許久，自己心中清楚，只是實在煩悶，再不愿待在鳳閣之內。他這時候走得比平時慢些，兩個姑娘跟得輕易，都暗暗松了一口氣。

    二層乃是群宴會客的所在。如今京中貴人子弟都愛在此包下一件春廂，點上數個美人陪酒消遣。其實也并沒有什么好看的地方。

    朱雀欲往樓下去，芍藥卻輕輕拉住了他，有點難以啟齒的：“公子，下頭腌臜，莫要再下去了吧？”

    芍藥說得含糊，朱雀心里卻也明白。海棠館一層大廳乃是最為yin亂的所在。因為一層中多是海棠館內最低賤的下奴。

    海棠館中的妓子在剛進館時就要按資質分別品級。海棠館是皇家產業，歷來有為皇室輸送美人的職責。這最上品自然要留著往宮里送，皆是家世清白的清倌人，個個好生培養著，學成了入宮面圣，若皇帝喜歡了留下，這便是一步登天。不被喜歡的那些則送回海棠館中掛牌接客，往往便會成為花魁。

    至于中品的則留作館中花魁的近侍，但若有客人喜歡，便能要去陪從。朱雀身邊并無一個這樣的人，他的侍從全是出自宮中。

    而下品的則只是最低等的下奴，幾乎與性奴等同，連著衣的資格也無，價格極低賤，進館的客人若是看得上眼，拉來便能玩弄，甚至也不需給錢。不同于花魁有挑客的權利，這些下奴是無權拒絕的。故而海棠館底層往往能看到有客人來了興致便抱著下奴就地正法的。

    雖然如此，又因為海棠館進門就需高昂的茶水錢，點人陪客另算，故而海棠館中的客人們非富即貴，皆知分寸，其實也沒有人會肆意摧殘糟踐下奴。

    其實下奴中不乏姿色上佳的貨色，只是大多不服管教，館中以此磨其傲骨。下奴若順服小意，得到客人稱贊，便可脫去奴籍，往上升的。不過下奴之中絕無處子，自然不會往宮里送。實則館中花魁出身下奴的亦多，且別具風情，格外被一些客人所喜歡。

    芍藥、連翹都是未出閣的姑娘，顯然是怕見到下奴陪客的yin亂場景，故而不敢往下再走了。

    朱雀其實并沒有去樓下的心思，只說道：“我去做什么，陛下總不讓我接客的?！?/br>
    正說著，聽見樓下起了爭斗，其中有朱雀很熟悉的劍鳴之聲。朱雀頓時神色一凜，攔住了欲亮兵刃的連翹：“莫去，你擋不住，看好芍藥。下頭那兩個人，武藝皆在中上品?！?/br>
    連翹不服氣：“公子！”

    朱雀展顏一笑：“好好待著，我看一眼便回來?！?/br>
    他下樓探看，那兩人正打得火熱，身旁幾對野鴛鴦怕被波及，皆逃散開去。動手的顯然沒有要傷及無辜的意思，不然今日海棠館內怕是已然見了血。樓里守衛已經趕到，松松圍攏在了外圍，一時間并不敢上前制止。

    朱雀看了幾招，認出其中年紀稍小、梳著馬尾的一個少年用了鶴鳴山一脈的武學，而另一個青衫客卻是凌云派的劍法。

    朱雀不由得認真了幾分。他亦出身凌云，乃是掌門最小的弟子，而他并未認出來這名同門是何人。

    兩人一時焦灼，毀壞杯盞桌案無算，朱雀這會子也看夠了，捉了一片飛來碎瓷，反手一擲，凌云長劍被猛然擊打，脫手飛去，蹭過一客足尖插進地里，嚇得人面如土色。于是眾人皆亂，竟無人覺察朱雀露了這一手精妙功夫。

    一人佩劍既失，守衛尋著空隙，當即沖入分開了戰局。那名少年很不服氣，想要再打過的模樣。

    海棠館館主秦鸞姍姍來遲，見一地狼藉很是惱火，拉來算房先生就要當場計算價錢要此二人賠償，另一頭還要安撫受驚的客人，還真忙。

    朱雀混在人群中也不離去，等人散的差不多了，忽而開口，對秦鸞說道：“這兩個要賠的錢，都記我賬上，人我領了，問他們幾句話?！?/br>
    秦鸞不聽還好，聽了瞪他一眼，卻不敢對他發火，語調就陰陽怪氣的：“記在你賬上，可不就是，記在那位賬上了？你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一句話抹了那么多錢……”

    朱雀懶得聽他啰嗦，催促那兩個少年道：“跟我來?！?/br>
    守衛們都去看秦鸞，秦鸞很不情愿，還是說：“行了行了，放人?！?/br>
    朱雀直接將人帶進了鳳閣中。

    這兩個少年人莫名局促，坐立不安的，顯然并沒有認出朱雀身份。朱雀暗暗自嘲，別離江湖近三載，如今的新秀們都不認識他了。

    朱雀喚芍藥端來茶，便叫她退下，只留了少年在房中，道：“莫要害怕，我與凌云派有些緣分。這樓里少有江湖人來，見了你們，倒有些掛念故人?！?/br>
    他直接道出了青衫少年的門派，令后者十分驚訝之余，也信了他的話，便自己介紹道：“我叫陸行九，他是鶴鳴的張允之，這回莽撞，多謝……謝……”他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稱呼朱雀。張允之伶俐些，便接過話頭，道：“多謝前輩相救！不然我們兩個怕是賣了也湊不出來錢?！?/br>
    朱雀淡淡一笑：“看你們戰況焦灼，對彼此武學都很熟絡，我想關系應當不錯，怎的打了起來？”

    兩人對視一眼，臉色微紅。

    原來兩人并非結伴同來，卻是在館中偶遇，偏偏都挑中了同一個小倌兒，風月場上爭風吃醋，兩人又少年心性，竟是大打出手。

    朱雀暗暗皺眉，心道，這兩人資質也算上乘，怎么會來海棠館這種地方丟人現眼？鶴鳴、凌云皆是名門正派，門風謹嚴清肅，怎么弟子行事倒如魔教風格了。他愈想愈覺不對，不由得微微搖頭。

    陸行九還在斷斷續續說著剛才的事。桌上點著一盞琉璃燈，柔和明光映在朱雀側臉上，朱雀憂思沉靜，姿容在燈下端麗異常，令人恍惚之余，覺得口干舌燥了。陸行九捧起了一碗清茶牛飲。

    張允之眼神亦在同一人身上。不得不說這兩個的口味真是一致得很。

    朱雀只覺得倦了，也沒覺察到這兩個眼神有些不對，問他們道：“鶴鳴、凌云的人尋常不至京都，你們是怎么來的海棠館？”

    陸行九有點尷尬，咳了一聲：“我師父讓我們來的！……允之也是！”

    陸行九師父君從衣，朱雀三師兄，是個好收門徒的。

    允之點點頭，補充說：“奉師命，昨日剛到?！?/br>
    朱雀都懶得笑他們一到京都，就上趕著來這個盛名在外的銷金窟了，心中一絲不安更重了幾分。他當年隨帝歸京，皇帝是與江湖門派有過君子協定的，彼此互不干預。因為避嫌，天子腳下，不見江湖?？扇缃?，或將有變？

    朱雀還欲再問，見張允之有些忌憚的模樣，便端了茶，說：“夜已深了，那就到這里吧，多謝你們陪我說話?！?/br>
    兩人這才有些失落的模樣。

    朱雀提醒說：“館主這時候定不待見你們，不若早些歸去?！?/br>
    陸行九趕忙道：“沒有、不是！鬧了這一出，我們兩個也沒有這心思了?！?/br>
    “沒有就好?！敝烊傅?，“海棠館也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他說到一半，覺得自己并無責備他們的立場，便閉了嘴，笑了一笑。

    送了客，朱雀揚聲對門外候著的芍藥道：“我也歇下了，不用你們伺候?！鄙炙幉灰捎兴?，應聲稱喏。

    待這兩人下樓出了海棠館，朱雀當即推開了軒窗，翻身出去上了屋頂，跟上了他們。

    他用上了輕功，步伐輕若鬼魅，竟未驚動任何一個樓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