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風月同天
第四十八章 風月同天 昭和三十二年,二月里的一天,關西醫院里送進了一位中國病人,這個四十幾歲的男子并非當年滯留在日本的中國人,而是從臺灣來日本務工,偏偏又不是臺灣本土人,而是從大陸逃到臺灣,因此不是像當年日殖時代的臺灣人那樣,在學校里學過日語,滿口都是中國話,別人難以交流,自然便由神門海斗來負責。 葉歸蓉本來以為溝通交流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哪知對方一開口,居然是一口的廣東話,粵語與吳語相差很多,雖然那位邱先生很努力地在講廣東官話,葉歸蓉也難以聽懂,好在對方還懂得寫字,于是兩邊便主要用筆談,輔助語言說明,非常吃力地完成了病情詢問。 當葉歸蓉收起問詢本,準備離開的時候,旁邊病床上一個男子忽然用日語問道:“神門醫生,你是中國人嗎?” 葉歸蓉轉過身來向著他,微微一點頭:“是的,南出君?!?/br> 幾天之后,南出術后愈合良好,準備出院了,他是因為車禍入院,當時發生內出血,葉歸蓉努力為他保留了半個脾臟。 在即將出院的時候,南出對葉歸蓉說道:“神門醫生,你原本姓什么?” 葉歸蓉微微一愣,道:“我姓葉,叫葉歸蓉?!?/br> 南出臉上是明顯的回憶表情:“葉醫生,我曾經在中國作戰,服役在第三師團,我們師團是在去往上海的路上,聽到了終戰的消息,之后我們便在上海的戰俘營里,等待遣返。等待的時間有些漫長,我那時帶領一個分隊,協防接管閘北一個軍需品倉庫的中國軍隊,可是半個月之后,分隊中一位戰友病倒,高燒不退,一天天虛弱下來,當時是沒有藥物,沒有軍醫,也無法與大隊本部聯絡,看著他的情況,戰友們都一天比一天絕望,這一天,值班的中國衛兵帶來一名中國軍醫,他是中校軍銜,很是年青,大概只有三十歲,高高的個子,皮膚白皙,態度非常文雅,與葉醫生有一些相像,他便開始為我的伙伴治療。 起初,我很是懷疑這個人的能力,如此年青,也不知是從哪家學校畢業,會有足夠的技術嗎?可是一個禮拜之后,那位生病的伙伴身體康復,又可以回來值班了,這全是中國醫生之賜。為了表達謝意,我本來想從后勤倉庫里拿一套新制服送給他,但是他卻擺手離去,當時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敬重和感激油然而生,我追上了他,感慨萬端地把軍服遞過去,他轉過頭來望著我的眼睛,雖然語言不通,但是感情可以明白,于是他便蹲下來,在地上寫漢字,真的是感謝神佛,雖然難以對話,但是文字卻能夠明白大意,他想說的話我都看懂了,大致就是,‘我們受白人壓迫已經好多年了。中國人和日本人都是黃種人,讓我們從現在起為了亞洲的進步攜手共進?!耶敃r只能重復一句話,‘謝謝’,并且握住了他的手。他是國軍的醫生,不知國共內戰之中,他的遭遇如何,希望他現在還活著,我不知他是否現在還記得,十三年前在黃浦江邊,他對一個日本人寫下的那些字?!?/br> 晚上,葉歸蓉回到家中,便將這件事講給神門聽,神門點頭:“當年日本發動戰爭,誠然是因為國內經濟蕭條,但也并非完全是為了滿蒙生命線,最起碼在我來講,其實也有一點看不過去的意思,雖然我并非大亞細亞主義的志士,但是每當聽到看到關于中國的消息,心中也會想,中國為什么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曾經的那個強盛的大帝國,如今去了哪里?眼看我們亞洲已經快給白人全部占領,中國卻什么也不能做,本來大家都指望著她啊,于是因為失望而難免產生了一種憤怒,就覺得反正中華也是不行的了,不如交給我們來干?!?/br> 葉歸蓉登時便感覺,雖然如此類比不是很合適,但這樣的想法確實有點類似日軍的下克上傳統,政治家都不行,于是軍人上場;中國不行,日本上場。 葉歸蓉來到日本之后,曾經看到過小寺謙吉的那一本,里面其她的倒是也罷了,發端之初或許新奇,如今已是老生常談,然而唯獨一句話特別觸目,“首當承認吾中華為亞洲大局之柱石”,“吾中華”這三個字儼然以中國人自居,即使是語境之中暫時的情況,再一想日軍在中國做的事情,對這句話真的不知該如何評論是好。 這種想法在日本人當中流行,真誠者雖然未必普遍,但也不是絕無僅有,除了舅母土方馨,中勘助在里面,記述童年時候對甲午戰爭的反應:“最后日本人要敗給支那人?!惫晃迨旰?,日本最終戰敗,雖然不是完全敗給中國人,但終究是敗了,以日本為中心展開的大亞細亞主義,就此化為泡影。 葉歸蓉又想到在東南亞的時候,一部分當地人與日軍相處確實比較不錯,對日本人懷有真誠的感情,會照料掉隊的日本傷病員,到后來日軍已經敗相明顯,但一些人仍然不離不棄,給他們提供食物,在月光下與日軍一起圍著篝火跳舞,美國人和澳大利亞人力量強大,她們能夠給當地人的,比日軍多得多,比如咸牛rou罐頭,但筋疲力竭的日軍卻無以為報,因此對于當地人的這種態度,有時候連日軍也感覺驚奇。 不過從另一面來講,白人雖然實力強勁,對當地人卻并不真誠,對她們只是揮舞手槍,美菲聯軍用尸體堆成掩體,所用的陣亡者遺體都是菲律賓人。 看起來日軍與東南亞人是更加和諧的,然而后面卻也聽說,有一些當地人給日軍殺死,這就與日本對中國的“解放”頗為類似,所以究竟什么是大亞細亞主義呢?理論上是可以講得很清晰的,可是一進入現實,便因其情況復雜而模糊了起來,這就好像白薇說的,“女子沒有真相”。 到了這一年的四月初,這一天葉歸蓉與神門海斗各自向醫院和會社請了假,母親靜枝和jiejie仁子也安排了店面中的生意,全家人大出游,去京都參加彌生的畢業典禮。 看到彌生在臺上穿著學士服,帶著學士帽,一臉燦爛的樣子,葉歸蓉也不由得分外高興,連連鼓掌,旁邊的神門海斗則拿著照相機,咔咔地按著快門。 然后一家人便呼啦啦來到一家餐館吃飯,真不愧是京都的餐館,女將說話來,語速不疾不徐,敬語繁復完美,店內的氣氛與一貫熱鬧隨意的大阪風格也截然不同,因此神門一家便不由得也有所克制,可是兩杯清酒下肚,很快便又恢復常態,開懷說笑起來。 其實靜枝與仁子的聲音也不是特別大,在大阪只是屬于尋常,然而在京都的餐館,便顯得有點突兀的樣子,仿佛麻鴨群中的幾只白鵝,格外的引人注意,當然京都人向來是秉持鎮定自若的風度,也不至于頻頻觀看,仿佛大驚小怪的樣子,不過對于這幾個人說的話,可是聽得一清二楚。 只聽靜枝蒼老的聲音哈哈笑道:“啊呀,彌生在??线€發表過文章啊,寫的是什么???” 彌生十分自豪地回答道:“寫的是張愛玲?!?/br> 神門便問:“那么你的關于經濟學方面的學習心得,發表過幾篇???” 彌生的聲音登時弱了下去:“到現在……還沒有?!?/br> 仁子重重地拍了弟弟的肩膀一下,說道:“啊呀,這也沒什么嘛,今天紹介優秀畢業生的時候,不是也把彌生介紹了一下嗎?雖然不在商科的優秀學生之列,不過也是很特別的一名學生啊,以至于主任都將她特別提出來講一講呢?!?/br> 神門看著彌生,暗道可說呢,身在商科的、頗具潛力的中國當代文學專業的旁聽生,在對張愛玲的見解上,很可以和文學系的教授討論一番的,在本校的花園之內,也算是一朵奇葩。 話說東亞現代文學這邊,對于中國作家研究最多的是郭沫若、茅盾、魯迅、老舍,很少有人注意到張愛玲,所以當神門彌生一提到張愛玲的時候,有的教授竟然愕然以對,其她教授倒是也有曉得此人,“張愛玲君啊,戰爭時代寫的浪漫很有名啊”,于是彌生便睜大了眼睛,侃侃而談的第一爐香,里面的葛薇龍是如何掙扎浮沉,她一連說了十幾分鐘,這才恍然醒悟了一般,對著教授很不好意思地說:“失禮了,都是我一點淺薄之見?!?/br> 教授在用一種很是新奇的目光打量著她:“神門君,很不錯哇!有沒有考慮轉來東亞文學這邊?你很有潛力,如果用心鉆研,將來會學有所成?!蔽乙惨欢〞罅ε嘀材?。 神門彌生又是感激又是慚愧:“真抱歉,家里要我回去繼承家業,對于現代文學,只能是興趣了?!?/br> 于是神門海斗便說道:“你怎樣的出人意表都罷了,家中的生意要認真打理,祖傳的老店,不能在你手上虧損消耗?!比缃窦依镉种匦伦龌亓撕头?,都是很昂貴的和服呢,神門家的店鋪,在大阪也相當知名。 神門彌生笑嘻嘻地說:“舅舅盡管放心,我雖然不聰明,但一定會努力。要說對中國文學的這些想法,還是多虧阿歸舅舅啊,沒有舅舅從小教我,我怎么會想到看這些書呢?” 葉歸蓉夾了一片魚生,正準備蘸芥末,一聽她這句話,馬上便笑了:“你不要拉我進來,我什么也沒有做?!?/br> 神門海斗卻很快平了心氣,頗為滿足地說:“那是自然,你舅舅在中國,畢竟是書香世家出身,要不是這場戰爭,他怎么會來這里,你又怎么能見到舅舅?” 仁子笑道:“要說阿歸的氣質,倒是與京都頗為相合的,海斗雖然少言寡語,卻沒這么文質彬彬的,阿歸換了一身古裝,就可以演源氏了?!彪m然已經四十二歲,然而葉歸蓉的面容卻比實際要年青,看起來不過三十七八歲的年紀,便演三十幾歲的源氏蠻好。 這時,后面一個老年男子的聲音響起:“這一位,是從中國過來的嗎?” 葉歸蓉轉頭一看,只見一位五十多歲的男子,身穿深灰色的和服,正端坐在后面的席位上,這名男子面容清癯,端正的五官頗有特色,鼻子略有些扁,嘴也偏大一些,嘴角向兩邊微微扯著,仿佛是經常講學的樣子,還戴一副黑色半框眼鏡,總體而言風度文雅,無論實際是何職業,卻也很有學人風范,這大概是京都人的特性。 葉歸蓉連忙鞠躬致意:“是的,我是中國人?!?/br> 那男子便微微一笑,伸手扶了扶眼鏡,說:“我叫做吉田欣三郎,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中文名字是葉歸蓉,日本名字神門歸介?!?/br> “原來是葉君,我一直很希望能夠和中國學者多加交流,可惜如今日本與中國大陸仍然是隔絕,機緣甚少,今天看到葉君,非常高興?!?/br> 葉歸蓉登時窘了:“吉田君,我不敢稱學者,實在太慚愧,早年便棄文從醫了?!?/br> 雖然神門海斗夸贊自家世代書香,然而葉歸蓉卻很清楚,自己對中國的古典文學名著都不是很感興趣,最近剛剛覺得有一些趣味的是,打得熱鬧,又別有一種幽默,自己的國學水平論起來不如日本漢學家。 仁子連忙說道:“阿歸在關西醫院的外科,做手術很出名的,萬一有所需求……當然希望最好還是不要,不過有事可以到關西醫院找阿歸啊?!?/br> 葉歸蓉差點捂住臉:“jiejie,你不要說了,這樣自夸自贊,不覺得慚愧嗎?” 這句“不覺得慚愧嗎”還是從彌生那里學來的,隨著從小學升入中學,姑娘學問見長,每當要求得不到滿足的時候,彌生便會說:“祖母/mama/舅舅,你這樣對我,不覺得慚愧嗎?” 到后來全家免疫,連最擅長內省的葉歸蓉也淡定了:“不慚愧不慚愧,還很開心呢?!必Q起兩根手指,耶! 吉田欣三郎便笑起來:“原來是葉醫生,十分出色??!” 又談了幾句,原來吉田欣三郎是在東亞研究院,乃是那里的教授,一聽東亞研究院的名字,神門一家都震動了,那可是京都大學的研究機構,里面的人都是很有名望的學者,雖然五個人里面沒有人聽說過吉田欣三郎的名字,但并不代表他是無名之輩,畢竟一家人之中,沒有哪個是治古典漢學的,要么是商人,要么是醫生,唯一一個與文學專業沾邊的彌生,感興趣的是中國的現代文學。 這時吉田欣三郎轉而用漢語與葉歸蓉談話,一開口便是滿口的京腔,字正腔圓,十分純正,葉歸蓉便用蘇州普通話來回應,神門家這邊,只有彌生在一旁聽著幾無障礙,其她人都是怔怔地看著,連神門海斗都是半懂不懂。 吉田欣三郎對葉歸蓉講:“我對中國是很有感情的,戰前曾經去北京大學讀書,那是我仰慕已久的學府啊,在中國,我穿長袍馬褂,逛琉璃廠古書鋪,天橋我也時常會去的,很有意思。我在中國,吃中國飯,說中國話,結交了許多友人,只可惜后面因為戰爭的阻隔,大家難以見面,即使戰后,也少有通信,不由得人不滿心遺憾?!?/br> 葉歸蓉則述說自己如何來到日本:“因為離奇的命運,成為日本軍隊的醫生,昭和十七年離開中國大陸,從此便再沒有回去,曾經跟隨轉戰東南亞,終戰后來到日本,便一直留在這里,好在五年前日本與臺灣簽訂合約,才重新與親人聯系?!?/br> 吉田欣三郎也是個飽經世事的人,一聽便知道里面有許多曲折,感嘆地說:“葉君,你的這半生,簡直是一部傳奇了?!?/br> 兩個人相談足足有半個多小時,吉田給葉歸蓉講自己對中國文化的見解,葉歸蓉也說了一下自己對日本文化的體會:“感覺日本的詩歌之中,多歌詠草本,中國卻仿佛木本不在少數?!?/br> 日本人歌詠的秋七草,就是萩、葛花、撫子花、尾花、女郎花、藤袴、朝顏,夏季里標志性的節物,也是芒草、百合、剪秋蘿、旋花。 吉田眼睛登時一亮,點頭道:“葉君真的是很敏銳的了,在日本,除了櫻花之外,植物之中多以草本寄托情懷,那一種纖柔脆弱,頗為令人徘徊感嘆,中國則是常常歌詠梅花、松竹之類,牡丹石榴也畢竟都是灌木?!?/br> 到了將近兩點的時候,這一餐飯將近尾聲,吉田站了起來,握住葉歸蓉的手:“葉君,日中兩國,隔海相望,一衣帶水,情誼深長,中國,日本母之國,無論曾經有怎樣的紛爭,這份淵源與情感仍然存在?!?/br> 然后吉田請女將幫忙,到隔壁紙墨買來紙張筆墨,清理了桌面后,用毛筆蘸飽墨汁,揮毫寫了八個大字:“山川異域 風月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