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輕

    五月二號深夜，葉歸蓉回到家中，神門顯然已經睡了，聽到外面的敲門聲，揉著眼睛打開了里面的門鎖，看到門口站著的葉歸蓉，閃身讓他進來，帶了一些困倦地說：“這樣匆匆地，乘了晚車回來的啊，辛苦了?！辈挥脝栆仓朗菫榱斯澕s這一晚的旅館費用。

    葉歸蓉有些抱歉地說：“勞動你起來開門?！?/br>
    神門海斗一笑：“這倒沒有什么，吃過飯了嗎？要洗澡嗎？”

    葉歸蓉點頭：“飯已經吃過了，現在懶得洗澡，現在就睡了吧?！?/br>
    葉歸蓉去盥洗室刷了牙，又用清水撲了一下臉，換了衣服便躺下來，旁邊神門海斗已經緊閉雙眼，呼吸均勻，又睡熟了過去，神門海斗畢竟曾經是職業素養很強的軍人，在戰地訓練出快速入睡、快速清醒的能力，如今只不過幾分鐘的時間，他便又睡著了。

    葉歸蓉便也閉上眼睛，靜靜地躺在那里，到現在他也是非常疲憊的了，因此雖然心情沉重，卻終究不多時便也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葉歸蓉將近八點鐘才起了床，昨晚回來的時候已經接近午夜十二點，這幾天他在廣島尋找竹橋家，趕的路有一點多，心情又很焦急，如今回到家中，終于可以安心休息一下，　所以不知不覺便睡到這個時候。

    神門海斗正坐在那里看報，見他醒來了，便說道：“飯團在碟子里，快一點吃早飯吧?！?/br>
    葉歸蓉道了一聲謝，便趕快洗臉刷牙，然后走出來，盤膝坐在木桌旁，先倒了一杯茶水，喝了幾口，便開始吃飯。雖然只是白飯團，神門還是非常用心的，飯團中心除了包了一塊腌蘿卜，還撒了一點烤過的白芝麻，外面用刷過醬油的海苔包裹住，神門是一個講究生活品質的人，即使是如此有限的條件之中，也要盡力生活得好一點，從前在軍隊之中，還真的看不出他這一點，那個時候的神門，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很簡潔的，頗具一點苦行的風格。

    葉歸蓉慢慢吃過了早飯，神門便與他說話：“竹橋君回國了嗎？竹橋家有影蹤嗎？”

    葉歸蓉點了點頭：“竹橋君已經戰歿，父親meimei弟弟都已經過世，家中只剩下祖母和母親，居住簡陋，生活清苦，我將竹橋君的筆記交給了她們，竹橋君實在太過慘痛，連骨灰沒有送到親人手上，好在有他遺留的文字，可以聊以告慰親人的心情。我將那五美元也留給了她們，雖然十分微薄，但愿能夠緩解一時之急?！?/br>
    神門點頭：“直接交給美元倒是也好，大概容易向‘搜查美軍飛行員尸體’的方面去想吧?！?/br>
    葉歸蓉瞬間苦笑，當初在東南亞戰場，日本士兵不但搜刮香煙，確實也有幸運的人搜到了美元，不知他們能否平安順利地將美元帶回日本。

    閑聊了幾句，神門便取出一個大大的筆記本，筆記本上一條一條地畫著線，頁面做成一個表格的樣子，欄里記滿了數字，神門將筆記本翻開到其中一頁，便說道：“歸蓉，我們來看一看上個月的收入支出吧?！?/br>
    原來這個棕色皮面的筆記本是兩個人的財務賬簿，來到大阪找到工作之后，葉歸蓉與神門在銀行開了一個聯名賬戶，每個月葉歸蓉的薪水袋都是交給神門，每人留一點零用錢，家務開支由神門打理，每個月初共同核算上個月的賬目。葉歸蓉是沒有什么理財概念的，而神門因為是商戶之家出身，對這類會計報表頗為熟悉，從前在軍隊中的時候，就抽出時間查看大隊會計室的財單報表，倘若錯得太離譜，他是要訓斥的，雖然是軍官，但是神門對數字非常敏感，時常便可以很敏銳地找到問題，所以他主管的大隊，貪污問題不算特別嚴重。

    神門用一支圓珠筆指著一列數據：“這個是上個月的總收入，我的薪水三十日元，你的薪水五十五日元，一共八十五日元，支出是……”

    葉歸蓉暗暗嘆了一口氣，每個月都是這樣，支出大于收入，黑市上的東西實在太貴了，配給物資又嚴重不足，所以神門有的時候也去黑市倒賣一些物品，來貼補家用，母親和jiejie那邊也會支援一部分，自己上一次的美元禮金，早已經漸漸地花掉，最后的五美元這一次交給了竹橋家，所以雖然開設了聯名賬戶，上面基本上是沒有錢。

    二十幾分鐘之后，兩個人核對完了賬目，神門合起賬本，很體貼地說道：“你再休息一下吧，明天還要上班，我出去買一些東西?！?/br>
    兩個月之后，這一天葉歸蓉休息日去了圖書館，在那里借了幾本書，然后一路步行回到了租住處。

    不多時，神門海斗從外面回來，微微笑著問道：“歸蓉這一次借了什么書？”

    葉歸蓉看著桌面上堆著的書，一本一本將書名念了出來：“、、、?！?/br>
    神門海斗換了鞋，洗過了手，擦凈手上的水珠，走過來把書一本本翻了翻，笑道：“唔，都是新出版的書啊，封面嶄新嶄新的?！?/br>
    葉歸蓉也笑：“我就是歡喜看這樣的新書?！?/br>
    神門海斗不住地笑，葉歸蓉就是這樣，喜歡簇新簇新的東西，無論怎樣貴重的古跡古董，倘若陳舊暗淡，他都會感覺沮喪壓抑；讀書也是如此，對那些線裝舊書一概是敬而遠之，曾經從衛生方面給自己講解，“好多灰塵的，打開書頁，撲面一股塵土的味道，極細的，仿佛用細籮曬過一般，如同面粉，讓人不由得便想要咳嗽起來了”，于是神門海斗便覺得，這樣的情趣偏好也是很可以理解的吧。

    尤其葉歸蓉不僅僅是喜歡新書，著重愛的是新近編撰的書，或許是因為在那文化底蘊比較淺的美國留學過的緣故，比較喜歡追趕時髦潮流，葉歸蓉對于古籍不是很感興趣，無論是舊版還是新刻版，他在幼年教育倒是也讀過四書五經的，只是現在不愿再看，平日里喜歡的是近現代的，在經典方面，不要說中國的古文學，就連西洋那些頗負盛名的著作，他也是興趣缺缺，有一次神門海斗借了一本回來，問葉歸蓉要不要看，葉歸蓉拿過來只掃了幾頁，便放在一旁，說道：“太久遠了?！?/br>
    當時神門海斗就笑了：“還說自己是文化人，連都不看，如果借回來的是，那可該怎么樣呢？”

    葉歸蓉聳了聳肩：“那自然更加是只能夠懷有崇敬了，很適合供奉在佛前，卻是沒有勇氣拿過來看的。這種書讓我感覺到……太過厚重了，讀起來非常吃力，少有樂趣，每天工作回來讀這樣一本書，就仿佛另外加班一樣。愧對大師巨匠，就是這樣淺薄?！苯浀浯_實是歷經時代檢驗沉淀，不過自己還是喜歡追逐當代風格。

    那一回神門海斗坐在那里望著他，不發出太多聲音地笑了好一陣，葉歸蓉更加喜歡的是流行文化，文學是這樣，音樂也是這樣，愛聽流行歌曲，作為醫生，他是精湛出色的，但是作為讀者，卻沒有那么博大深沉，不過神門海斗也承認，時下這些節奏明快的確實很能打發時間。

    其實葉歸蓉也不完全像他自嘲的那樣膚淺，比如這一次，除了有一本是，其它三本都可以說是歷史或者學術著作呢，介紹中華食風的書也是學術書籍，畢竟是著名的青木正兒所做，青木正兒先生是很不一般的漢學家，文學博士呢。

    于是兩個人便坐在同一張書桌前看書，神門海斗拿了那本緬懷一下中國，葉歸蓉則打開。

    神門海斗一邊讀，一邊說著：“居然是青木先生剛剛出的書呢，難怪這樣新，他的書，自然各家圖書館都有收藏的了，倒也是解決了一部分銷量問題?！彪m然注重教育，然而如今許多人買不起書，所以圖書館在文化事業的存續上便格外重要了。

    葉歸蓉點了點頭：“青木先生的這本書倒是還好，畢竟比較淺近，況且又是講飲食的，頗為有趣，像其它一些研究東洋史西洋史的書，對于非學人來講，本身比較枯燥，倘若又是大部頭，便更加依靠圖書館的收藏了?！?/br>
    神門海斗笑道：“說起來，jiejie前一陣倒是去京都收了不少的書?！?/br>
    葉歸蓉噗嗤一笑，仁子jiejie也真的是很動腦筋了，京都乃是文化淵藪，底蘊深厚，許多書店和人家里都藏有珍版圖書，只是如今離亂，生計艱難，更有許多人破產，便賣書度日，仁子平時倒未必怎樣喜歡鉆研學問，她在京都藏書人家仔細挑選品相，一打一打地買回來，小心貯藏，都是未來留待升值，純粹生意人的態度。

    過了一會兒，神門海斗說道：“方才我出去，見到了柳原武?！?/br>
    他看了看葉歸蓉的神色，見他雖然微微皺眉，不過沒有太過強烈的排斥情緒，便繼續說了下去：“那家伙如今很威風了，原來是給人作手下，現在自己拉了一伙人，掌管一個青空市場，據說是與某個議員搭上了關系，因此絲毫不覺得自己的市場是黑市了。好在他還算尊重我這個曾經的長官，沒有太過不客氣，今天還和我抱怨，說有人背后說他的閑話，猜測他那兩只有些向外彎曲的腿，是不是因為得了花柳病才導致如此？”

    葉歸蓉撇了一撇嘴角，道：“他的梅毒當初是確信痊愈了的，只是不知道后來又發生了什么事，不過對于他來講，也不奇怪吧?！?/br>
    神門海斗也似嘲非嘲地說：“我當時真想和他說，‘如果你自己多加檢點，一定不會引來閑言碎語的’，不過我沒有那樣講，畢竟情況已經不同了啊，所以我便只是和他說，‘不必理睬別人的閑言碎語’。真是的，他這樣的人，在軍隊中是萬年列兵，不要指望升級的了，在十幾二十年前，發生這樣的事，還要寫悔過書的，到后來是不那樣嚴格了，然而送進醫院里去，仍然是最給人瞧不起的一等，洗澡都要排在最后，他是因為身材特別壯，長官的私下制裁會克制一些，倘若是別的什么人，教訓起來格外的狠呢。我雖然不主張私刑，不過因為這種可恥的原因而削弱部隊戰斗力，也應該有所懲處才好?！?/br>
    葉歸蓉：你想到的是軍隊戰斗力，我想到的是那些不幸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