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酒盜
第三十四章 酒盜 葉歸蓉分配病人的禮金，雖然極其秘密，過了一陣終究有消息悄悄流傳了出來。 加賀美豐這一天午飯的時候，便對同桌的金子低聲說道：“那樣一個如同蟬一般高潔的人，居然也會收受禮金??！簡直讓我的眼球都要掉出來了?！?/br> 就是第四師團的那位加賀美大尉，退役后他也輾轉進入關西醫院，他與葉歸蓉相當熟，兩個人搭檔做手術格外順暢，只是那天歐文的手術沒有趕上。 金子信彥一咧嘴：“平時從不收禮的人，一收便是那樣大筆的錢，還是美金呢，不過他畢竟將一些錢分給了看護?！?/br> 雖然醫生是有明文的職業規則，不允許收病患的謝禮，然而實際執行并沒有那樣嚴格，相當一部分醫生都收禮，尤其是這樣嚴峻的時世，個人cao守就更加難以堅持，據金子信彥所知道的，十個醫生有八個會收禮，不過卻很少有醫生會分禮金給看護，即使是醫生內部，也是哪一位主刀醫得來的禮金，就由那一名醫生自己收起來，一般不分給第一二三助手。 加賀美點了點頭，道：“那個家伙一向就是這樣的啊，據說從前在中國，給人家治療是干脆不收錢的，身為大阪人，別的倒也罷了，居然不會作生意，真的是很可羞愧的了?！?/br> 是的，都是瀧澤說的，這個人最喜歡談笑，隨著神門海斗升入大隊部，與軍醫們也混得很熟，有的時候便要講一些趣事。 金子咯咯樂道：“大概是對方太窮了吧，沒有什么油水，我看神門醫生的標格，一千日元以下的禮金是不愿收的?！?/br> 加賀美笑道：“一般哪里會有那么高的禮金??！十幾二十，一百兩百，拿著也很好了?！?/br> 到了九月中旬的時候，葉歸蓉終于將那一本接近讀完，這一天神門海斗買了幾條鱗光閃閃的秋刀魚，秋刀魚就是要在這個時候吃，才是最肥美的季節，下午兩點多的時候，兩個人一起回到本家，jiejie仁子飛快料理了魚，晚飯時候，每個人面前的盤子里便都有一條鹽燒秋刀魚。 仁子燒菜沒有太多的巧妙手段，都是日常比較簡樸的料理手法，秋刀魚鯖魚這一類一般都是鹽燒，另外日本人本來就擅長吃魚，把魚身每一寸都利用盡了，當此艱難時世，更加不能浪費，所以仁子將秋刀魚那一團團的內臟洗凈，用鹽腌漬，成為酒盜。 母親靜枝取出配給的酒，大家互相倒酒，每個成年人都斟了一杯酒，一邊飲酒一邊吃菜。 仁子夾了一條魚腸便放進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了一會兒，咽下去后又喝了一杯酒，然后笑瞇瞇地對葉歸蓉說：“雖然腌制的時間短了一點，不過這酒盜的味道也是很不錯的啊，魚肥，內臟便也很豐厚，用來下酒是最好不過的了?！?/br> 葉歸蓉也嘗了一塊魚肝，雖然他素來含蓄，此時也不由得皺起一張臉，真的是又咸又腥啊，生魚片倒是罷了，然而魚內臟這樣生吃，那一種腥味便愈發顯得濃烈，與鹽的咸味融合在一起，竟然愈發提升了腥氣的程度，簡直如同風與火彼此相遇一般，讓自己的舌尖都有些發麻，不僅僅是因為極咸，也是因為太腥。 要說自從與神門在一起，自己在飲食的口味上，倒是沒有經歷太過長久困難的調適階段，蘇州與大阪的風格居然頗為接近，比如這邊的味噌湯啦，拉面啦，自己都很能吃得慣，然而今天見識到了酒盜…… 仁子見他如此神情，很關心地問：“阿歸，難道吃不慣嗎？” 葉歸蓉很有點為難地說：“雖然應該是很鮮美的，只是一時實在難以賞鑒?！?/br> 仁子咯咯地笑：“或者你再試一下吧，初次嘗試難免是這樣，第一口覺得很艱難，或許到第二口就會有別的風味?！?/br> 葉歸蓉搖了搖頭：“多謝jiejie，不過還是改天吧?！?/br> 仁子兩只眼睛烏溜溜地盯著他看：“阿歸真的不想再試一下了嗎？” “不要了吧?！?/br> 于是仁子開開心心地伸出手來：“既然這樣，那么阿歸的這一份酒盜，就由我們來分食吧，真的是不好意思了?！?/br> 葉歸蓉：盡管拿走，不必客氣。 仁子將那小碟子里的生腌魚內臟用一雙干凈筷子挑著，把那些剪成小段的魚腸分到其她三人的碗里，還給彌生也夾了一小段：“彌生雖然不喝酒，也嘗一嘗阿歸舅舅的魚腸吧?！?/br> 彌生將那一小條魚腸放進嘴里，有滋有味地嚼著，咽下去之后笑嘻嘻地問：“阿歸舅舅，你還有什么東西不喜歡吃嗎？” 葉歸蓉本能地迅速反應：“其它的這些我都很喜歡的?！?/br> 看到葉歸蓉那頗有一點緊張的神情，只差伸出手來遮住面前的碗碟，如同一只保護食物的貓，家中幾個人登時便笑了起來，真的是一個很有趣的人啊，某些方面非常天真。 半條魚吃完了，仁子這時想到一件事：“阿歸啊，那一本中華讀本，質量究竟如何？” 葉歸蓉便暫時將筷子放到一邊，道：“真的沒想到孤島時期的上海，居然會有這樣一位作家啊，寫得非常特別，雖然只是女人與男人之間的糾葛，卻也蕩氣回腸，有一種刀光劍影的凜冽?！?/br> 這一下連靜枝夫人也好奇起來：“哦喲，是這樣啊，她都寫了什么？” 葉歸蓉脫口便將印象最深的一段話復述了一遍：“她說，大概每個男人生命中都有兩個女人，紅玫瑰和白玫瑰，如果與紅玫瑰在一起，天長日久，紅玫瑰就會變成墻上的蚊子血，白玫瑰還是‘床前明月光’；如果與白玫瑰在一起，白玫瑰便會變成衣襟上一顆白飯粒，遠去的紅玫瑰則是心頭的朱砂痣?！?/br> 仁子點頭：“這個時候便很遺憾自己不懂得中文。這本書既然這樣好，便留下來吧?！?/br> 葉歸蓉笑道：“這倒也不必，雖然是一本好書，不過讀過了也就罷了，收藏在那里又有什么意思？我現在還差幾頁讀完，下一次過來的時候，就可以還給jiejie，放在店里賣出，也好賺一點錢?！?/br> 仁子樂得眼睛彎彎的，連連點頭：“對啊對啊，我聽說中華有一個學者曾經講過的，‘書非借不能讀’，就應該流通起來才好??！不過這部，我們先收藏起來吧，這些天我問過幾個懂得漢學的人，有人說這位張君愛玲那一陣很是有名，許多人都在看她的書，那可是大大的流行，很有意思的。方才聽你講起她寫的東西，倒不像是那種輕浮佻達只追求時髦的，店中也不差這一本書的利潤，先留起來，將來或許會升值的?！?/br> 葉歸蓉不由得便望了望神門海斗，真不愧是親姐弟，說起話來都如此類似。 晚飯之后又聊了一會兒天，神門與葉歸蓉便道別離開，回到自己那四個坪的租住房屋去，路上，神門踏著月色樹影，忽然對葉歸蓉說道：“從前看你的醫療箱，那上面白色的光亮就仿佛月光一般?！?/br> 葉歸蓉輕輕笑了起來，所以神門是將自己比作白月光嗎？ 到了十一月的時候，接到了稻垣的一封信，信中寫道：“柏原已經開始下雪，不愧是日本著名的雪區，雪非常的大，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大片大片的雪呢，一片片如同羽毛一般從天而降，氣勢十分驚人，在外面站立一會兒，就仿佛要給掩埋住一樣。我在這邊一切都好，磯江家對我很是親切，一家都是好人，帶過去的藥物很快便開始使用，田間農事不繁忙的時候，村里的人便更加經常地來找我，雖然不是了不起的醫生，然而頭痛腹痛也能夠簡單處理一下。鄰居的阿嬤有的時候就會說，大家真的實在是太不見外了，很不好意思，不過我覺得很好，能為別人做一點事，是很開心的，讓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有用的人……” 神門坐在一旁吸著煙，笑道：“稻垣君倒是意外找到了一個好地方，從書信中來看，他在那里是過得很舒心的?！?/br> 葉歸蓉點頭道：“是的，很有價值感，人不是僅僅靠米活著?！?/br> 十二月底，馬上就要到新年，過了本月的三十一號，昭和二十一年便結束了，時間進入昭和二十二年，雖然短時期來看，日本的情況不會有什么突如其來的變化。 三十號這一天，葉歸蓉下了班，鈴木廣子這個時候也走出醫院的大門，只見兒子紀太郎等在醫院門前，紀太郎先向葉歸蓉鞠躬問了好，然后對母親說道：“mama，姨母過來借錢，我請她在家里坐，meimei弟弟陪著她，你現在能立刻回去嗎？” 鈴木廣子點頭：“馬上便回家里去，這里有一點錢，你去買些菜來，要留你姨母吃一餐飯的?！?/br> 紀太郎微微一笑，問道：“晚上是吃やぶそば（藪蕎麥）嗎？” 鈴木廣子立刻糾正道：“不要當著醫生講‘やぶ’啊?！?/br> 紀太郎：我也記起來了，意思是蒙古大夫o（╯□╰）o 葉歸蓉笑了一笑，并沒有介意，道別而去。 鈴木紀太郎得了母親的吩咐，便捏了錢去黑市買青菜。 紀太郎默默地走著，今年他已經是十七歲的年紀，過了年便十八歲了，經過這幾年天地翻覆一般的時代變化，如今的紀太郎已經成熟了許多。 時至今日，紀太郎越來越感到母親當年抉擇的正確，幾年以來，日本的狀況簡直如同天上的云，變化莫測，忽然之間居然戰敗了，自己的父親也再沒有回來。本來因為支援戰爭，國內的生活就日益困難，結果日本在戰爭中失敗，本土已經給美國的飛機炸到無可再炸，什么都沒有了，這樣的時候，母親能夠從事一份有薪水的工作，就顯得格外重要。 當年母親從關西醫科學校的看護專業畢業，便給附屬醫院聘用，雖然薪水不高，而且工作時間長，非常勞累，但這種時候，能夠有一份工作就是好的，否則父親已經陣亡，家中只有母親一個成年人，要怎樣撫養幾個孩子呢？ 本來自己對母親不顧家庭，三十幾歲還去讀書，是頗有微詞的，以為母親只是為了自我成就，便失去了對孩子的愛，做了身為女人不該做的事情，現在看來，母親當初誠然是為了自己的理想，然而確實也惠及家庭。 第二天三十一號，一年之中最后一天，早晨出門去醫院的時候，神門特意對葉歸蓉說：“晚上早一點回來啊，吃年越蕎面?！?/br> 葉歸蓉笑著點頭答應了，在家鄉，除夕夜都是吃砂鍋如意菜，還有桂花糖年糕，此時蜜漬桂花那香甜的氣息忽然間便縈繞在腦海之中，仿佛回到姑蘇桂子飄香的時節，在這種很特別的時候，兩邊的風俗不同，便格外引人感慨，不過日本已經不注重舊歷的春節，而是著重元旦日，所以也就無所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