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神門鬼計

    三天之后，橫山敬一郎的傷勢已經穩定下來，在戰斗間隙比較平靜的時候，護送小分隊終于找到機會把他送下了戰場，送到大隊部的醫院。

    中隊夜間宿在一個小村莊里，神門海斗脫去襯衣，這樣赤身裸體真的是很不體面啊，然而此時又能如何？他抬起手“啪”地一聲，便拍扁了一只正在吸血的虱子，頓時有一點血花噴濺出來，仿佛鳳仙花殷紅的汁液一般，只是沒有那種美感，讓人只覺齷齪。

    看著橫在掌心的那小小的蟲尸，神門不由得懊惱地說了一聲：“個個長壽——這個窮村莊內的蒼蠅，跳蚤，蚊子?！?/br>
    這時忽然有人在門外說道：“中隊長，中國軍醫要見你?！?/br>
    神門對著門外說了一聲：“等一下?！比缓蠛芸齑┖靡路?，端坐在椅子上，說道：“帶他進來?！?/br>
    門一開，一張清秀的面孔出現在門前，是葉歸蓉，神門看著他肩章上一條杠串著的三顆星，是中國軍隊中的上尉呢，比自己的軍銜高一級，這樣年紀輕輕便成為了上尉，技術果然是很不錯的，據說中國軍隊極為腐敗，這個人卻是靠真實本領獲得如今的職位。

    神門很少見地笑了笑，道：“葉醫生，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葉歸蓉很認真地問：“神門中尉，請問你將我的兩名同伴帶到了哪里去？”

    “哦，那兩個人啊，我已經將他們釋放?！鄙耖T不以為意地說，如今戰事緊張，給養也有所供應不足，所以沒有必要多留這兩個家伙耗費物資，也算是兌現前言。

    葉歸蓉稍稍松了一口氣，神門雖然一貫不茍言笑，不過看起來為人還算誠實，不輕易說謊，希望他是真的釋放了周廷玉和張文貴，而不是將他們悄悄處決。

    然而馬上另一個問題又必須要提出：“那么請問中隊長什么時候履行承諾釋放我？”

    神門海斗見他果然問到這件事，便笑了一笑，說：“對于你嘛，葉醫生，我現在正式通知你，你被征用了，從現在起作為日本軍隊的臨時人員，在此服役?！?/br>
    葉歸蓉大腦之中登時就“嗡”了一聲，神門的意思很清楚，就是讓自己身為一個中國人，為日本侵略軍服務，這本來已經很令人感覺恥辱，然而尤為令人憤怒的是，這個人欺騙玩弄了自己。

    于是葉歸蓉那文雅溫和的臉也有了波動，帶了一種義憤，質問道：“神門中尉，你這樣是言而無信，這就是日本的武士道嗎？”

    神門海斗見他有些激動起來，自己卻并不惱怒，悠然點燃一根香煙，吸了一口，然后微微笑道：“放走那兩個人，我已經承擔了很大責任，總要有所交代?！?/br>
    身為一名恪盡職守的中隊長，神門海斗一直為本中隊的醫療救護水平而不滿，堂堂一百八十人的中隊，隨時在戰場上遇到危險，居然只有四名衛生兵，要到大隊的級別才配備三名軍醫，這在不知何時就會遭遇無常的處境之中，是多么的令人不安呢？當然不僅僅是自己的中隊是這樣，這種編制乃是日本陸軍的標配，不過神門并不因“大家都是如此”而自感安慰，在能力范圍之內，他還是謀求升級配置。

    因此如今有一個能夠用日語交流的醫生，技術又是如此優秀，在幾乎不增加聯隊財政負擔的情況下，對于中隊人員生命的安全提供如此重要的保障，可以說十分劃算的了，想來即使北野師團長知道了這件事，也不會在意，甚至要稱贊自己精明會計算。

    見葉歸蓉嘴唇一動，似乎仍然要爭辯什么，神門擺了擺手，道：“日本是來幫助中國建立王道樂土，在這一場事業之中，日本人的犧牲如此之大，你也應該出一份力。好了，你回去照顧傷員吧，我聽說醫師行業有一個叫做希波克拉底誓言，對病患負責，不因政治、宗教、國籍、種族而有所差別，希望你能夠秉持這樣的原則來行為?！?/br>
    葉歸蓉一時竟然無言以對，帶他前來的香取孝介之前便把頭扭向一邊，悄悄地捂著嘴笑，這時便一拉他的手臂，將他又帶出了房間。

    一路上香取簡直差一點樂出聲來，雖然號稱是“中日親善”，然而他對中國人并沒有什么好感，即使是兩國最終統一成一個國家，都屬于大日本帝國，在他看來也仍然是不一樣，比如現在的朝鮮，便是大日本帝國之內的二等公民，她們是作為另一種文明的殘片，一群整體上的敗北者，被安置在一個新的系統之內。

    更何況即使不論戰爭勝負，中國人所表現出來的品性也令人蔑視，同胞的尸體擺在路面，無人收尸，而不遠處就是衣著鮮明打著小旗子來歡迎的維持會，這些人如同山羊一般，面對同類的尸體毫無觸動；還有男人靠著出賣妻子女兒的rou體而生存，那些女人雖然有男人，也等于沒有，反而更增負擔，這種狀態讓人不由得便要把中國人當做是一種毫無思維與情感的低等動物，雖然香取不是一個嗜血的人，但對于有時存在的屠殺，在最初的震動之后，到如今便不再有太多的厭惡之情。

    不過葉歸蓉是有些不同的，香取與橫山是很要好的朋友，無論原因為何，葉歸蓉畢竟救回了橫山的生命，單憑這一點，也可以讓香取對他有另外一種觀感，更何況葉歸蓉還說得一口漂亮的日語，雖然是關東腔，但終究比中國話更加有親切感。

    從前在日本島內還不覺得，如今來到中國，香取才發現，中國的土地實在太廣大，中國人也太多了，日本軍隊和僑民在這里簡直如同溪流落入海里，倘若不留意，很容易溶解消失在這無邊無際的海洋之中，或許就因為如此，香取日常大部分時間雖然都是在部隊之中，與戰友待在一起，也仍然不時就會感覺到孤獨，而且有一種惘惘的威脅迫近過來，所以對于講日語的人，感覺便總有一點不同。

    而且葉歸蓉的日語與那些中國翻譯很不同，部隊拉來的翻譯多是半瓶水，只是在學校里學過幾年日語，并不是很流暢，而且說起話來還怪腔怪調，顯然是外國人說日語；中國去日本的留學生當然也有，但是一般配備不到中隊一級，比如聯隊本部的那個翻譯，當年留日的學生，一口日語就與日本人差別不很大，而葉歸蓉的日語簡直讓人幾乎聽不出外國腔，雖然是東京那邊的口音，清清淡淡的，令人難免有一種距離感，不過香取覺得也可以接受。

    這幾天如果有一點時間，香取就會找葉歸蓉聊天，或許并非是有心的禮貌，不過香取下意識地避免了談及兩國之間正在進行的這一場戰爭，兩個人只談一談故鄉與親人；葉歸蓉并不是那種很孤高的人，他當然也有自己的立場，但并不刻板僵硬，此時只是單純的人與人的交流，言辭態度都很溫和，雖然不是大阪人那樣熱烈的性情，然而葉歸蓉措辭文雅婉轉，十分禮貌，顯然受到過很好的教養，有的時候談到會心處，微微的一笑，笑容中帶了一種暖意，居然頗為動人，讓香取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年少時看到的，自己所居住那條街上的藥材行大小姐。

    所以香取從個人感情上來講，很希望中隊長能夠將這個人留下來，更何況有這樣一個人在這里，也的確很令人安心呢，高野君堂本君他們四個，雖然也已經做到盡心竭力，對戰友真誠的情誼很令人感動，但是技術上實在有差距，雖然自己這樣想也是有點對不起本中隊的衛生兵了。

    如今神門中隊長果然將葉醫生留用，這可真的很是不錯。

    日軍幾個師團猛攻長沙不克，到了九月二十七號的時候，終于下達命令各部撤退，于是在十月一號這一天，第四師團各個聯隊按計劃撤退，一路上不斷面對中國軍隊的阻擊和追擊，不過第四師團仍然有時間抓苦力，幫他們背負行李輜重。

    葉歸蓉看到神門中隊的士兵毫不慚愧地，將行囊都壓在中國勞工的身上，暗暗嘆了一口氣，有一些日本軍隊是嚴禁征用勞工的，比如出身京都的第十六師團，就保持了古典風范，以為這樣做有失風范，讓人認為不能行軍，是沒有志氣的表現，不過大阪兵源的第四師團則是毫不介意，中隊長神門就曾經輕蔑地說：“真的是僵化古板，他們以為這還是源平合戰的時代嗎？還要保守那些古老的武士規矩？就因為他們一定要抱持這些無用的禮儀，關西地方才丟失了尊崇的地位，軍隊的用途是作戰，行軍的目的也是作戰，作戰才是根本，應該想盡辦法讓士兵減少疲勞，將力量用在戰斗上?！?/br>
    葉歸蓉：雖然關東崛起原因復雜，歷史的軌跡有時簡直如同離奇的電影，不過可見這位神門中隊長不但很現實，而且也是很能甩鍋。

    這時高野房太對葉歸蓉說了一句：“醫生，要么將醫療箱也交給苦力來拿吧?！?/br>
    葉歸蓉搖了搖頭：“多謝你的好意，不過我還是自己來提吧?！?/br>
    堂本洋二在一旁悄悄嘀咕道：“是啊，那么寶貴的醫藥箱，怎么能放心交給別人呢？連睡覺時都巴不得摟在懷里呢?！?/br>
    堂本洋二對那個醫療箱可是眼饞了好久，他也是具有醫務人員尊嚴的，雖然憑借自己的學力，箱子里面一些東西難以用到，但堂本看到那一件件亮晶晶的精良器械，卻仍然有一種想要擁有的渴望，只要把金屬箱抱在懷里，就有一種充實感，仿佛自己的醫療技術也因此而提升了一個檔次，本來當葉歸蓉剛剛被俘的時候，那個醫藥箱是作為他的戰利品而保有的，然而如今葉歸蓉成為中隊的醫生，不得不將裝滿器械和藥品的金屬箱又交還給他了。

    旁邊另一個衛生兵稻垣聽到，抿起嘴唇微微一笑，在一旁繼續忙碌整理著物品，準備第二天繼續行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