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川流不息(附彩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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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川流不息(附彩蛋) 川口組四代目竹中正久剛剛繼任不久,在這一年的八月,就發生了“川一抗爭”事件,也就是川口組與一和會之間的爭斗,起因是賭場糾紛,在和歌山縣串本町的賭場,山口組干部岸根敏春,帶人打死了一和會干部潮崎進,由此兩派爆發戰爭,一和會自然不是極道航母川口組的對手,開戰之后一和會勢力急劇衰退,到了這一年的年底,川口組正式人員一萬四千人,一和會萎縮到只有兩千八百人。 然而到了下一年度,昭和六十年一月的時候,一和會發出關鍵一擊,四代目竹中正久陣中身亡,川口忍抱病出來理事,指揮與一和會的戰斗,雖然是又抬了川口忍出來,然而他身體已經日益虛弱,竹中正久新亡,一時間群龍無首,于是便主要是由文子夫人主持局勢,此時的川口文子仿佛松田芳子附體,指揮川口組的部隊,對一和會連連發動猛烈襲擊。 川口忍雖然深居于宅邸之內,卻也不能夠安心,有一個新出現的組織進入了他的視線,那就是奧姆神仙會,本來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道場,不至于引起極道第一角頭的注意,然而那個叫做松本智津夫的男人在這一年秋天,有一家雜志登出了一張大大的照片,上面是松本的“漂浮神功圖”,照片上的松本智津夫雙腿盤膝,漂浮在空中,倘若是法子來講,便是一部美國名著,。 對于川口忍來講,這種騙術本來不值一提,不要說他是上過戰場的人,神戶藝能也參與電影拍攝,他自然知道什么叫做“特技效果”,即使只具有普通的常識,也該對此抱有懷疑,哪知有人竟然真的信了,據說加入者還有大學生。 川口忍拿著雜志,和金鐘勛說道:“這種事情居然也有人信,都不肯好好動腦想一想的嗎?這個家伙倘若去了埃及,只怕要說金字塔是他設計的呢?!?/br> 金鐘勛笑道:“好在他沒有說伊勢神宮是他的設計圖?!?/br> 川口忍一搖頭:“那他應該還不敢?!碑吘故枪┓钐煺沾笊竦牡胤侥?,信口雌黃一下外國倒也罷了,在日本國內這樣胡說,不管他怎樣會飄,也是該痛打的。 川口忍又輕輕捶著胸口:“正統的極道日益衰微,本土之內,倒是這些裝神弄鬼的欺騙興起,或者就是漫無組織的暴走族,他們哪里是極道?分明就是街頭的混混地痞,破瓜爛皮一類的人物。要說戰爭剛剛結束后的那個時候,有的人面對一片瘡痍的故土,悲憤難當,騎著機車街頭暴走,倒也是情有可原,如今經濟這樣繁榮,居然也要弄這些,就連我都感到不可理解了?!?/br> 比如說當年的廣島暴走族,退役軍人回到家鄉,看到原子彈之下的一片焦土,精神無法承受,便找了機車,理了平頭,穿上神風特工隊的飛行服,組成日本首支暴走族。 金鐘勛笑著說:“法子ちゃん不是考證過,從前的美國也是這樣的情況?” 川口忍曾經轉述過法子的話:“從戰場上返鄉回來的軍人,許多人精神上也很是受到創傷,就買了機車,留了長發,穿著飛行員的制服,在街頭轟鳴暴走,號稱‘地獄天使’,美國還是戰勝國,居然也是這個樣子,出現的時間據說比日本還要早四五年?!?/br> 當時金鐘勛:美國確實發達,連暴走族都率先在美國出現。 川口忍無限傷感:“明明是暴走族,卻偏要標榜自己新個性,比如北九州的那個鉆石家族,說什么‘不加入暴力團,也不愿成為暴力團,只是熱愛街頭,追求自由’,其實分明是散漫懈怠。從前極道之人是多么的有修養,‘親分的指教一定是對的’,‘收了禮物要雙倍奉還’,‘被打了一定要打回去’,如今這些科學觀念都已經給丟得差不多了,犯了錯也不必切手指,只要賠錢便好,脫離幫派如同換一間會社一般容易,他們還哪里是極道,簡直和工薪族沒有什么區別。把我們這些堅持傳統的人當做腐朽不堪的老頑固,將許多事情都看得輕而易舉,這些年輕人其實不明白,并不是任何問題都可以用金錢來衡量,有一些價值,是金錢不能交換的,在這些事情上,倘若使用了金元交易,我們存在的文明基礎就會瓦解。唉,資本主義的誤區!” 金鐘勛摟住川口忍,拍著他的脊背,輕聲安慰,川口忍這一陣著實不易,他清楚地看到冰面下的暗流,然而卻無能為力。 本土極道后續力量不足,如今在日本,老牌的幾個幫派,比如川口組、住吉會、稻川會,威風雖是仍然不倒——只是曾經與川口組爭鋒一時的本多會,看看快不行了,雖然改了個名字,叫做“大日本和平會”,然而一直沒有一個堅強有力的核心,這些年來生涯都不咸不淡,川口忍已經在盤算,什么時候本多會正式解散,由川口組接收失業的人員——然而之后十年二十年的前途堪憂,曾經的中堅一代逐漸老去,在新自由主義思潮的泛濫之下,年輕人太自由散漫,對于鐵與血也不感興趣。 就在前不久,住吉會與福清幫約戰,住吉會請了一批日本青年社的年輕人一起赴約,其實也不用他們做主力,就是在一旁助陣,結果這群下一代“極道之花”到場之后,看到福清幫人數眾多,而且各個手持重械,滿面殺氣,竟然嚇得轉身便逃,“風吹亂了帥氣的頭發,灰塵沾滿了發亮的皮衣”。 因此川口忍有時忍不住便要慨嘆老年危機:“好像自從昭和四十九年的石油危機之后,女人們就不太愿意生孩子了,政府年年都在喊‘少子化少子化’,就從我們組織內部都可以看得出,許多人都已經是四十歲以上,五十多歲的也時常能夠見到,上一次我在機關報上還看到這樣的川柳,‘比泄露情報更嚴重的,是漏尿’,我很想給他和一首,‘夜間何必點燈,金星自能照明’?!?/br> 金鐘勛本來想笑,聽到最后一句又有些擔憂,如今川口忍時常便會頭暈目眩,眼冒金星,所以每一次夜間去洗手間,金鐘勛一定要和他一起去。 要說傳川口組的報紙,如今越來越平民化,連法子都很是愛看,文子夫人特意將每一期時報都收藏起來,等她一年或者兩年回來集中,可惜了這樣敏感的報紙不能航空郵寄。報上的那些大事件倒也罷了,法子最愛讀的就是川柳,有一次笑著說道:“這才是最真實的世態人情?!?/br> 確實是相當的真實,倒是也有一些鐵血風范的小詩:“這就是你吐的口水?我會喝掉的。多少我都喝,那你敢喝嗎?” 不過如今金鐘勛也已經發現,類似這樣的川柳逐漸多了起來,比如: “我的妻子殘酷無情,想要播豆種?!?/br> “正月每次見到孩子,我的錢包都會哭泣?!?/br> “年紀大了,醫生的診斷很準確?!?/br> 如果不看報紙抬頭“川口組”三個大字,還以為是某一份市民小報。 要說新生力量都很令人失望?倒也并不完全是這樣,有一個最新崛起的組織,便令人心情十分復雜,這個組織叫做“怒羅權”,不同于老牌日本極道組織以創始人的姓氏命名,該組織的名字十分特別,“怒羅權”三個字代表的是“憤怒、團結、權力”,組織成員的身份也非常尷尬,都是當年日本戰敗后,被放棄在中國的遺孤二代,本來是一個爭取生存空間的組織,漸漸改變性質,成為黑社會。 在本土日本人的心態,對于這批“殘留邦人”的二代是既感虧欠,又十分陌生,因為這些人雖然也是日本血統,但由于自幼在中國長大,張開嘴都是一口的中國話,日語要重新學習,單純從語言方面來講,倒是比當年的在日朝鮮人隔閡更深。這些人身上的中國風比日本風要濃重得多,更何況怒羅權在日語里可以讀成“ドラゴン”,就是英文的“Dragon”,讓人一下子就想到“龍的傳人”,所以有的時候都不知道該把這個組織定位為日本黑幫,還是中國黑幫。 福清幫其實犯罪性質還不算很惡劣,一般比較婉轉,但是怒羅權或許是因為有一種強烈的索取補償的心態,就比較的無所顧忌,號稱“最兇暴走族”。 因此川口忍聽到了怒羅權的事情,便連連搖頭:“讓人吸納也不是,不吸納也不是?!北緛硎且恢Э捎玫牧α?,彌補組織內的人才斷層,然而隔膜實在太深,只怕未必能夠遵守川口組的紀律,難以很好的合作。 轉過年來,昭和六十一年,西元一九八六年,川口忍的身體愈發衰弱,大部分時候都在本家,偶爾才來金鐘勛這里,每一次來到,都是眷戀不已,雖然兩人都不曾明言,然而金鐘勛知道,川口忍的時間不多了。 到了七月二十三號,川口忍心肌梗塞復發,緊急送往醫院,一共有二十位赫赫有名的專家共同施救,孝真也在急救室,然而到了傍晚,川口忍終于呼出最后一口氣,死在文子夫人的懷中,終年六十八歲。 金鐘勛晚上得知消息,回到房中關起門來,淚水無聲地流了下來。 川口忍盛大的葬禮定在十月,但是在那之前,遺囑先行公布,金鐘勛也坐在繼承人的行列之中,這是他第一次正式面見文子夫人,金鐘勛俯身向文子夫人鞠躬,川口文子平靜地還禮。 川口忍的遺囑之中,神戶他們兩人共居的那一處房產,轉移到金鐘勛的名下,另外贈送給他一筆不是很大的款項,足夠他交遺產稅,對于美恩美珠,孝真泰英在模,還有松岡夫人母女,及至江島世津,都有遺贈。 金鐘勛回到家中,處理著接下來的事情,從前江島世津的薪水一直是由川口忍支付,如今川口忍過世,自己的財力自然不足以雇傭家政人員,因此便委婉地對江島世津說明,江島世津早有準備,點頭表示了解,這些年江島世津也存下一些錢,再加上川口忍最后贈予的這一筆錢,她便打算開一家售賣雜貨的小店。 江島世津離開之后,房屋之內更顯空曠,金鐘勛便搬回本家住了一陣,如今家中的店鋪和房屋已經是分開的,不再是從前那樣店宅合一,餐館與住宅分別在兩個地方,家中一直都有金鐘勛的房間,雖然一家人十分熱鬧,然而金鐘勛卻仍是時時想念自己與川口忍的舊居,于是到了九月份,他仍然回去舊宅,美恩美珠不是很放心,便讓孝真搬過去照顧舅舅,此時在模因為已經結婚,泰英生了一個孩子,反而不方便過去,更何況孝真還是醫務人員,照顧日益年邁的舅舅,很是合適。 雖然已經六十七歲,金鐘勛仍然日?;氐降曛凶鲆恍╇s事,否則一個人待在房子里,更加感到冷清,他的身體還算健康,不想這個時候就退休。 這一年的冬天,神戶居然意外地下了很大的雪,金鐘勛站在廊下,望著庭院中積下的厚厚一層雪,忽然想到那一年自己與川口忍去札幌,看到的漫天大雪,與故鄉記憶中的雪融合在一起,“這是我終老埋身之所嗎——雪五尺”。 昭和二十一年,自己開始住在這間房子里,到如今已經四十年了啊。 第二年,昭和六十二年的六月,昭和之妖森茉莉過世,又過了兩年,西元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四號,美空云雀逝世,得年五十二歲。 金鐘勛坐在電視機前,電視上正在播放美空云雀最后一場演唱會,是在今年的一月四號,屏幕上的ひばりさん一身綠色長裙,頸上掛了一條長長的白色珍珠項鏈,面容已不再年輕,然而仍然十分端莊。 金鐘勛一邊聽著歌,一邊翻著一本相冊,那是他與川口忍的照相,又翻過一頁,眼前出現一張紅橋照,是那一年兩個人去京都,在公園里拍的照片。 當時的場景,櫻花已經吹落在地,又不到賞楓葉的季節,除了那一道紅漆木橋,景色其實并沒有什么特別,令人回味的是橋上站立的兩個人,川口忍穿了一件淡紫色楓葉紋的和服,自己則是藏藍長著,兩人肩并著肩,笑得很是明朗,一轉眼已經十幾年過去,照片定格了那時的年華。 這時,一陣深沉的歌聲響起: “知らず知らず 歩いて來た 細く長い この道 振り返れば 遙か遠く 故鄉が 見える でこぼこ道や 曲がりくねった道 地圖さえない それもまた 人生 ああ 川の流れのように ゆるやかに いくつも 時代は過ぎて ああ 川の流れのように とめどなく 空が黃昏に 染まるだけ……” 川流不息啊,金鐘勛恍然仿佛看到了千代夫人、森茉莉、川口忍、南芳則,一張張面孔從眼前漂移而過,如今連美空云雀也去了,“昭和的太陽”正式落下,不死鳥終于回歸地母的懷抱,如今已經是平成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