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欲留難留

    “川口組三代目”放映不久，便在社會上引起反響，引來了警方對出品方的搜查，因為這部片子對于川口忍實在是太過美化，販毒和組織賣yin這些事情一概不提，儼然起于亂世的民間英雄，弱勢民眾的保護人、解放者，這可不是殘俠一系純粹的故事片可比，且不說這種極道人設與政府的競爭關系，在許多普通人看來，川口組日常行徑與影片中的宣傳口徑，也實在太不搭了。

    于是這種樹碑立傳，意圖傳諸后世的行為，便給自己帶來了麻煩，警方調查資金來源，發現許多預售票都賣給了黑幫，昭和四十九年六月，制片人川口修治以二十二項嫌疑被捕，本來川口忍是想拍三部曲，然而只拍了兩部，第三部“激突篇”因此擱淺。

    雖然是很快便將兒子保釋出來，然而川口忍卻也頗感挫折，靜夜無人之時，與金鐘勛說道：“早知如此，我找人寫一部也就罷了，文字總該不像映畫那樣敏感?！?/br>
    金鐘勛勸道：“好在修治君已經回到家中，他八月就要結婚了呢，總算是沒有耽誤?！?/br>
    川口忍微微一笑：“是啊，看到修治能夠成家立業，我也就放心了?！?/br>
    金鐘勛給他又斟了一杯茶：“那個時候法子也會回來的吧？”

    川口忍拿起茶盞，點頭道：“是啊，那時她剛好論文完成，她也離開日本三年了呢?！?/br>
    八月中旬，趕在川口修治婚禮前兩天，法子終于從美國飛了回來，她的碩士論文剛剛完成答辯，母親文子去機場接女兒，一見到法子，便微微一愣，不過卻沒有說什么，母女二人上了自家的車輛，在車里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景物，只是說著法子在美國的生活。

    “你還要再回去嗎？”

    “mama，我不想再回美國，想要留在日本?！?/br>
    “啊，那可真是太好了，你在那么遠的地方留學，真的令人很是惦念?！?/br>
    當天晚上，全家一起吃飯，第二天，川口忍來到小屋，月光之下，與金鐘勛說著閑話：

    “法子如今的英語一定說得很好吧？”

    “唔，不曉得，她在家里都是說日語，不過她在美國，應該是過得很快樂?！?/br>
    見川口忍輕輕搖頭，面上露出一點不贊同的神情，金鐘勛便問道：“怎么？”

    川口忍一笑：“長胖了許多，這話我可不好當著她的面來說?！?/br>
    金鐘勛笑道：“大概是美國那邊的餐食都是很大份的吧，有的時候我看美國人吃快餐，好大一份披薩漢堡，真難為她們怎么吃得下?！比缓缶尤贿€有餐后的甜食，果餡餅之類，好大桶的冰淇淋，難怪一個個都長得那么牛高馬大，日本的房屋家具，在她們大概都好像微縮景觀。

    川口忍笑著說：“或許是吧，還沒來得及問她，不過她倒是和我說，想要在事務所工作，在美國待了三年，學會了美國人的脾氣，直來直去，都不肯多等兩天的?！?/br>
    金鐘勛登時一愣：“法子要進入川口組？”

    川口忍點了點頭，說：“說是要求平等進入組織的權利?！?/br>
    法子也是很郁悶的，為什么花花公子一樣的弟弟可以獲得父親如此的期許，為他安排職業機會，自己卻不行呢？

    金鐘勛：“……啊，這種平等的方式……”

    川口忍面上忽然放松了下來，笑道：“她倒是和我說，時代不同了，不能再用過去的老一套，她有信心把川口組變成‘帶槍的高盛’，但是我怎么能夠讓她做這個呢？即使她不是在美國留學，我也不想讓她涉入這一行，如今極道的道路已經越來越窄了?！?/br>
    雖然還算是呼風喚雨，然而川口忍可以觀察到，社會對極道的排斥明顯日益強烈，“任俠”的光環已經褪去，川口忍仿佛看到前方海面的一團烏云，雖然那烏云還很遙遠。

    金鐘勛搖頭道：“她可以找一家會社，在那里上班?！?/br>
    川口忍道：“我也是和她這樣說，但是她卻說，與其進入那樣一個虛偽的世界，不如加入極道，這個孩子，我真的不知該怎樣勸她，極道也并非女子的樂土?！?/br>
    畢竟是雅庫扎，道德水平能有多高？即使是極道的公主，也是危機重重，川口忍知道有黑幫成員猥褻頭目的女兒，雖然這個青年男子吸毒成癮，精神不是很正常，但這樣的人即使不吸毒，也好不了多少。

    一周之后，川口忍這一天帶回來一份報紙，名字叫做，真正有力量的組織，是很注重文化建設的，金鐘勛拿來一看，只見頭版頭條是，“川口家（本家）令息修治氏　華麗なる華燭の典”，是川口修治婚儀的典禮啊，川口修治意氣風發，似乎已經忘了之前的牢獄之災，新娘非常優雅，川口忍與文子夫人笑臉盈盈，來賓也是濟濟一堂，人氣旺盛，看起來興旺發達。

    金鐘勛仔細看著照片，賓客們看起來氣派都很大，能夠參加川口組親分兒子的婚禮，自然都是一些有來頭的人，黑幫人士應該占了大半?？粗粗?，金鐘勛忽然發現了一個自己認得的人——高倉健，這是難得一個自己可以叫出名字的人，他居然也去了啊。

    金鐘勛點頭道：“高倉君出席，典禮一定更加光彩了?！?/br>
    川口忍也笑：“是啊，許多人都忙著和他說話?！?/br>
    在這樣的極道盛會上，高倉健這樣的明星便是最為閃亮的點綴，如同酒店棚頂華麗的吊燈，一群黑幫首腦在觥籌交錯之中，也感到賞心悅目，雅庫扎的聯誼平添了幾分文藝風范。

    “法子ちゃん已經決定九月初就離開嗎？”

    川口忍點了一下頭：“是啊，九月三號的機票，她這一去，不知什么時候會再回來了?！?/br>
    金鐘勛也微微有一點難過：“要越過大洋，距離是有些遠了，不過好在有飛機，什么時候想要回來，買一張機票就可以回到日本?！?/br>
    在父親已經如此年邁衰弱的情況下，還要遠離日本，是有一點不體諒了，不過金鐘勛也能理解法子，在這樣一片天空下，很難有她的位置。

    九月三號周一的清晨，川口法子在親人的陪伴下，來到了神戶機場，站在飛機的舷梯上，她最后轉過身來，遙遙地望向神戶的土地，遠方的建筑因其距離而顯得仿佛如同玩具一般，自己終于決定要離開了，雖然不能稱為背水一戰，然而今后回來的機會也不會很多，因為日本并沒有給自己留太多的空間。

    身為一個女子，法子知道自己的路格外狹窄，甚至不如當年的金志勛——母親并沒有刻意隱瞞這件事，有的時候會談起，只是淡淡的，當做一種人生興衰來講，沒有那樣多的愛恨情仇——在自己一眾同學之中，有一些女生，即使是東大早稻田這樣的名牌大學畢業，也回家作了主婦，另外一些倒是進入職場，然而卻給安排到閑散崗位，負責端茶倒水之類，可惜了金光閃閃的學位證書，在家庭之中，是一個貴重的嫁妝，在會社之中，是奢侈的侍應生。

    當然，人們會說，“并不是沒有預留給女人的位置，比如婚姻，比如內部的各種崗位，雖在后方，卻很重要”，然而那些都并不是法子想要的。

    因此法子最終決定，去往美國，日本與美國的恩怨糾葛誠然錯綜復雜，美利堅也并非女人的天堂，然而對于她而言，美國畢竟是一個比日本寬松一些的國家，四面的銅墻鐵壁之間，縫隙要多一些，沒有那樣令人壓抑。

    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系好安全帶，轟鳴聲中，飛機騰空脫離了下方的地面，法子望著越來越遙遠的日本，胸中離愁漸漸消散，嘴角噙著一點笑意，日本啊，雖然有種種失落傷感，有一些終究是令人難以忘懷的，比如櫻花，比如料理的風味，回到美國之后，自己要努力找尋日本食材店，買一些材料回來，在公寓廚房里自己烹調。美國的飲食雖然豪爽熱烈，然而終究是不太適合日本人的腸胃啊，或者在銀行、交易所工作之余，自己開設一家這樣的店，進貨那邊拜托母親幫忙，這邊日常請人管理，自己定期查賬，或許也會成為新的財源。

    昭和五十年，西元一九七五年，六月里的一天，金鐘勛與川口忍坐在一起，手中拿了一本雜志。

    川口忍倚在他的身上，歪著頭看著上面的畫片：“是孝真買的嗎？”

    金鐘勛點了點頭：“她最近忽然很像個女人了，開始買這種有女人味的東西?！迸詴r尚畫報啊。

    川口忍將頭靠在他的肩頭，咯咯笑道：“孝真意識中的某一塊終于覺醒了??！從前就只知道讀書工作，有一點空閑，便幫忙料理店里的事情?！?/br>
    金鐘勛也笑：“自從有了弟媳婦，她倒是輕松一些了?！?/br>
    兩年前，在模終于結婚，妻子成泰英也是商戶的女兒，不同于美恩她們都是家庭之中磨練的手藝，泰英是專門到料理學校學習過的，只不過學的是日本料理和西餐，至于朝鮮風格，她自幼在家中也有熏陶到的，來到丈夫的家中，又虛心向婆婆與舅舅學習，新推出的幾道菜很受歡迎，未來大概率是店中的廚師長。

    不同于孝真那比較明快爽朗的性格，泰英具有朝鮮女性傳統的含蓄溫婉，做事十分圓融，不過金鐘勛不多久便看出，泰英是一個外和內堅的人，雖然許多事情都很謙讓，很能為周圍的人考慮，然而倘若觸犯了她心中的原則，行動會是非常激烈的，因此自從結婚之后，在模那原本有些散漫的性情都收斂了一些，不再信口開河，仿佛終于開始長大。

    不過泰英與孝真的關系卻很好，姐妹二人有的時候便坐在一起說話，泰英很喜歡看各種雜志，過了一陣，孝真便也開始看這些雜志，如今流傳到金鐘勛這里。

    翻著翻著，金鐘勛的目光定在了一張照片上，照片之中的女子，穿一件明艷的粉格裙配白色襯衫，外罩一件孔雀藍開衫，白短襪，細看原來是極淺的奶黃，標準的中學生裝扮，然而斜轉過來的大半張側臉，卻是一個老嫗，老邁、清癯、雙頰略凹，額頭刻著深深的皺紋，眉梢眼角都因為肌rou松弛而微微下垂，臉上的神情有一種詭異的好奇，仿佛這個世界的某些畫面令她感覺新鮮而隔膜。

    是森茉莉??！

    如今已年過七旬，宛如櫻花樹下的老妖，她于這世間，原是一個隔著玻璃墻的異鄉客。

    這個人仿佛一直都活在夢境之中，雖然是一個美奐美輪的夢境，美到極致，也不現實到了極致，即使是躺在光線黯淡的陋室，腦中設想的卻是沙漠月光，羅馬廣場，因此金鐘勛曾經慨嘆：“孝真雖然沒有這樣令人驚奇的才華，不過她只要踏踏實實地作一個好看護，料理好自己的生活，便令人安心了?！?/br>
    當時川口忍噗嗤便是一笑，森茉莉這樣的人生，也確實不是隨便哪一個人可以輕易負荷得起。

    不過今天的這一篇文章，川口忍卻有一點觸動。

    “當然歐美人有膚色白這一毫無來由的優越感，因此日本人有種異常的自卑感。出于這種自卑，日本街頭到處都是西洋文字，日本人對同胞說話不用日語?！?/br>
    川口忍的目光從這一段文字上流過，笑道：“茉莉君可以和千代夫人好好談一談?！倍叶际菑拿髦螘r代走來呢。

    就在這樣的悠然之中，六月過盡，進入七月，川口忍得到消息，在豐口市有了挫折，“沖涼架步”這一塊上好的地皮，居然給“大日本正義團”得了去，他登時怒不可遏，召集干部們，開始部署作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