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夜闌人去

    下一年，昭和三十一年，五月二號晚上，川口忍回到家中的時候已經是十點多，金鐘勛一個小時前剛剛到家，見他回來，便笑著問候了一句，川口忍含笑點頭應了一聲，將皮包放在一旁，換了衣服便去洗澡，今天回到家中實在是有些晚了，因此便也懶得泡澡，只是沖了個淋浴，然后刷了牙，便回到臥室之中，一頭栽在金鐘勛的身上。

    金鐘勛笑著說道：“頭發還濕著，快用風筒吹一下，你這樣睡覺容易頭痛的?！?/br>
    川口忍一笑，便起身從抽屜里找出電吹風，插在電源上打開開關，登時“嗡”的一聲轟響，一股熱風吹出，川口忍笑著說了一句“好像零戰起飛時的聲音啊”，便將轟鳴的風筒口對著頭部，吹干自己的頭發。

    幾分鐘之后，川口忍那一頭濃發已經烘干，他關閉了風筒，將那仍然帶著熱度的風筒放在臺面上，等待散熱之后再收起來。

    這時金鐘勛隨意問了一聲：“今晚有應酬嗎？”否則川口忍一般都是八點多鐘回到家里來，很像上班族。

    川口忍聽他問到這個，臉上的表情馬上活潑起來，拿過公文包坐在他的身邊，一邊打開皮包，一邊笑嘻嘻地問：“你猜我今天晚上和誰一起吃飯？”

    金鐘勛一笑：“我怎么猜得到呢？難道是政府的人嗎？”

    川口忍取出一張照片舉在金鐘勛面前，他左手捏著照相的左下角，右手拇指食指屈起一個環，然后食指輕輕在照片上一彈，照片在空中顫動了幾下，川口忍笑道：“你來看看我左手邊這個人是誰？”

    金鐘勛的目光卻先掃向相片中川口忍的右邊，因為那給川口忍右臂搭在肩上的男子，自己著實是熟悉，乃是川口組的若頭南芳則，圓圓的臉十分秀氣的，然后金鐘勛的視線轉向左邊，是一個很俊朗的男子啊，不過可能是之前活動得比較厲害，因此前額的頭發有點亂了，金鐘勛仔細一看，驚訝之下脫口說道：“莫非是鶴田浩二君？”

    川口忍哈哈笑了起來，身體前后俯仰，如同風中的枝條：“給鐘勛看出來了啊，是不是與平時電影海報上的形象不太一樣？”

    金鐘勛點了點頭：“放松了許多，從前很難以想象鶴田君這樣日常的樣子，所以今晚忍是與鶴田君一同吃飯嗎？”這兩個人是怎么搭在一起的？

    川口忍點了點頭：“是的啊是的啊，鶴田君如今與我已經很親近了，我現在是真的覺得，人與人之間還是要達成友誼比較好，兩個人太疏遠，就容易造成誤解，影響許多事情，人間的親睦啊，才是促成繁榮的最重要的因素，所以才叫做‘以和為貴’?！?/br>
    川口忍一臉是笑。

    金鐘勛看著照片，一時簡直不知該說什么是好，前一陣千代夫人講解，里面有一句“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如果此時與鶴田君兩相對坐，自己恐怕也很想要問出這一句，這是怎么化干戈為玉帛的？

    想了一想，金鐘勛終于說了一聲：“鶴田君很是大度啊?！碑吘巩敵蹩p了十一針呢。

    川口忍咯咯直笑，半是認真又半是戲謔地說：“人總是要向前看的，總是懷抱過去，太過沉重，鶴田君是一個有遠見的人?！?/br>
    有一些事情沒有上新聞，所以金鐘勛只曉得西本忽然死亡。

    金鐘勛的視線盯在了三人餐桌前的器具上，很明顯能夠看到兩個高高的金屬容器，像是不銹鋼桶，又像是燉鍋，一只容器里放了一個長柄工具，似乎是湯勺。

    “今晚的菜單主要是燉菜嗎？”

    川口忍止不住地笑，真的是關注點奇特：“是咖喱飯?！?/br>
    “唔，原來是咖喱飯，也十分的不錯啊，端午節我們吃咖喱飯好不好？”

    川口忍笑道：“好啊，鐘勛做的咖喱飯也相當美味呢，時間過得真快，又是一年端午了啊?！?/br>
    就在這兩人歡笑說話的時候，回到賓館房間的鶴田浩二可沒有川口忍這樣的愜意，他盤膝坐在榻榻米上，慢慢啜飲著茶水，只覺得直到此時，自己的頭發根才逐漸落了下來，和川口忍在一起的兩個小時，自己全身可真的是一陣僵麻，如同對著一條巨大的毒蜥蜴。

    自己之所以答應了川口忍的邀約，可并不是為了什么前嫌盡釋，而是自己真實看到了這群亡命徒的面目，就在去年，昭和三十年的初冬，與自己一直志同道合，性格也極為頑強的經紀人兼松廉吉忽然間服氰化鉀自殺，自己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兼松君自殺的原因，自己的事業正值上升期，與兼松的關系十分穩固，兼松不必擔憂前途與收入的問題，所以他忽然之間自殺，聯系到之前曾經的事情，原因大概率就是那一個。

    果然轉過年來，就在今年一月十五號，神戶藝能的干部西本在關西海域出游時，從汽船上失足落海而亡，然而警方的種種調查卻都指向是自殺，雖然外間猜測紛紛，然而自己根本就不用邏輯學的推理演繹，腦子里立刻將西本與兼松的死亡事件聯系在一起，馬上明白了川口組的態度：雖然兼松死了，但是我們這邊也舍出了西本，兩邊相抵，很是公平，這件事可以不必再提了。

    這件事讓鶴田浩二真的是不寒而栗，鶴田并不是一個軟弱的人，他是海軍航空兵出身，曾經服役于橫須賀海軍基地，當年他的許多戰友都在對美軍的自殺攻擊之中隕落，敢死隊員的自我犧牲沒有換來日本戰局的轉機，然而如今川口組的另類特攻隊卻取得了優勢，西本的自殺與其說是川口組對外的交代，毋寧說是一種示威，言下之意便是：鶴田君，你還要繼續這樣一命換一命的對決嗎？如果你要持續，我們也可以奉陪，更不要說西本之前本來就向警方供出過親分，也算是廢柴利用。

    川口組數千黨徒，他們拼得起，然而自己拼不起，西本的死亡，川口組一定厚加撫恤他的親人，川口忍雖然嚴酷，然而該有的照應也半點不會少，就這樣一面仁義一面無情的雙面人，最好讓人給他賣命，而自己能拿出多少錢來給兼松的家人呢？而且自己又怎能忍心再這樣犧牲其她人的生命？如果繼續下去，自己的職業生涯也會中斷。

    當年的敢死隊員是為了親人與國家而犧牲，然而如今的所謂極道，則是一群純粹的流氓暴徒，沒有任何高尚的情懷可言，然而就是這樣一群人，卻逼得自己不得不退讓，一想到自己作為曾經的后備敢死隊員，如今居然向雅庫扎低頭，鶴田浩二就感到一陣屈辱。

    三天之后，五月五號這一天，是日本的端午節，雖然店里偶爾有中國食客說起：“端午明明應該是按舊歷來算啊，為什么要用西洋歷？”不過金鐘勛覺得，也無所謂吧，舊歷每一年的端午日期，換算成公歷都不一樣，這樣固定下來也好。

    這一天下午，金鐘勛回到家中，見千代夫人與三浦夫人理惠正在廳中包粽子，理惠扭頭看到金鐘勛，滿含笑意躬身致意道：“您回來了！”

    金鐘勛欠身道：“我回來了，千代夫人理惠夫人辛苦了，千代夫人，菜已經買好了嗎？”

    “都在廚房里，已經洗好了?！?/br>
    “謝謝夫人?！?/br>
    然后金鐘勛便走進后面廚房。

    理惠轉身望著他的背影，笑著輕輕地和千代夫人議論道：“金君真的是一個很特別的男人，當初知道他回到家里還會做飯，真的讓人很詫異呢，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男人做飯?！?/br>
    龜野千代安詳地說：“川口君雖然一般不做飯，但卻是會洗碗的，人的尊嚴不是靠蔑視家務來表現?！?/br>
    理惠咯咯笑道：“設想一下和夫出現在廚房里的場景，真的是難以想象啊，他就是那種，男人中的男人啊?！?/br>
    到了五點多的時候，川口忍和三浦和夫都回到家中，洗手凈面之后便等待吃飯，不多時，金鐘勛便端了一小桶熱氣騰騰的咖喱上來，三浦和夫去抱了飯盆過來，川口忍則拿了幾枚雞蛋，還有一盤福神漬。

    千代夫人給每個人盛了米飯，川口忍舀了一勺濃稠的咖喱澆在米飯上，又打了一顆生雞蛋在上面，蛋液在guntang的咖喱上加熱，幾乎能聽到那種“滋滋”的聲音，又加了一些醬菜在上面，紅色的腌蘿卜與深黃色的咖喱醬配在一起，色澤非常鮮妍，然后將米飯與咖喱攪了一攪，便大口吃了起來。

    旁邊理惠吃了兩口咖喱飯，笑得非常粲然：“金君的咖喱飯做的真得太美味了！”不但有牛rou，而且還有圓圓的扇貝rou塊。

    金鐘勛一笑：“謝謝，以后經常與和夫君來這里吃飯??！”

    川口忍嚼著口中的飯，笑瞇瞇望著金鐘勛，不愧是烹飪泡菜湯年糕湯的高手，金鐘勛很喜歡的一種料理方法，就是把各種食材放在鍋子里慢慢地燉，許多種味道融合在一起，居然真的很不錯，因此做這樣的咖喱飯堪稱得心應手，格外發揮特長，他做得開心，大家吃得也開心。

    晚飯后，大家坐在一起喝茶，還打開電視來看，到了八點多的時候，是夜宵的時間，拿出煮好的粽子來吃，除了白粽、紅豆粽，還有咸味的粽子，金鐘勛拿了一個白繩扎住的粽子，是吞拿魚的餡料，雖然也有鮑魚粽，不過他對鮑魚至今難以欣賞，總覺得吃不出特別的美味，真不知為什么偏偏名氣還這樣大，自己就是喜歡這樣吞拿魚泥的粽子，覺得味道很好。

    如今他已經適應了這種日式的粽子，長條錘形也就罷了，自己心里可以當它是竹筍，然而里面用的不是糯米顆粒，而是糯米粉，起初覺得有點怪，不過后來便覺得，也確實很是爽滑啊，此時里面包裹著細碎的魚泥，千代夫人還在里面放了一點豬油和紅蔥酥，因此便格外嫩滑，香氣濃郁。

    吃過點心之后，三浦和夫與理惠便起身告辭，金鐘勛送她們來到門口，鞠躬道別之后轉身走回庭院之中，川口忍見他臉上難掩悵惘，不由得微微一笑，這個人是喜聚不喜散的，與人在一起相處得長久，便不愿意分開，當初三浦和夫結婚搬了出去，他便有些落寞，今日端午佳節，本來家中熱熱鬧鬧，現在忽然去了兩個，他自然要傷感。

    回到房中，川口忍斟了一杯茶遞給金鐘勛：“無論如何，我都會陪在你身邊的?！?/br>
    金鐘勛接過茶碗，茶碗的溫度溫熱了他的手指，他抬起頭望著川口忍，微微笑起來，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