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歸潮

    “天人把天上的羽衣披在輝夜姬身上。輝夜姬一穿上這件羽衣，便不再想起老翁和悲哀等事。因為穿了這件羽衣能忘記一切憂患。輝夜姬立刻坐上飛車，約有一百個天人拉了這車子，就此升天去了。這里只留下老公公和老婆婆，悲嘆號哭，然而毫無辦法了……”

    金鐘勛放下手中那本薄薄的，輝夜姬終究是回到了天上，無論人世間有身份多么高貴的男子向她求婚，她對于人世間的姻緣，是絲毫不動心的，這個竹中仙子并不屬于這個世界，英姬年紀還太小，或許沒有想過這些事情，不過也可以把她當做輝夜姬吧，這樣畢竟讓人心中得到一些安慰。

    過了一陣，川口忍從外面進來，他今天在外面吃過了飯，回來之后本來是準備馬上洗澡，但是看到桌面上那本書，便坐了下來，說道：“又在想英姬了嗎？”

    金鐘勛默然無語。

    “有些事也應該過去了，畢竟還有孝真和在模，來，給你看法子的照片，前兩天剛剛照的呢，今天取到了照相?！?/br>
    金鐘勛接過那張彩色照片，相片中是一個胖胖的小嬰兒，穿著一件小裙子，坐在一叢鮮花之中，笑嘻嘻的，那是川口文子與川口忍的女兒川口法子，如今剛滿一周歲，雖然年紀還小，然而已經可以看出輪廓，頭型比較像文子夫人，沒有那樣長，心形臉，眉眼很娟秀，但是嘴唇像川口忍，輪廓鮮明有特色。

    金鐘勛看了一會兒，微微一笑說道：“小孩子總是長得很快?！?/br>
    川口忍笑道：“是啊，不知不覺已經一歲了呢，孝真今年也七歲了吧？”

    “孝真七歲，在模三歲，聽她們叫我舅舅，就覺得很開心啊?！?/br>
    川口忍：其實法子本來也可以叫你舅舅，如果我與文子是兄妹關系的話，然而現在是夫妻，無論如何豁達，總不好讓兩邊這樣見面的。

    川口忍本來想著這樣就罷了，自己該去洗澡了，哪知他剛剛撐直身體想要站起來，便聽金鐘勛說：“志勛今天說起，想要回朝鮮去?！?/br>
    川口忍的臀部登時便重重地又落在小腿尾端：“什么？他要回朝鮮，為什么？”

    見川口忍面上都有些改變了顏色，金鐘勛也覺得給他帶來這樣的困擾很是慚愧，然而自己此時心中也亂得很，便不由得要找人商量：“志勛說，既然朝鮮已經獨立，他作為朝鮮人，理當回國效力?！?/br>
    其實有很多話，金鐘勛并沒有說，今天下午志勛來到店內，和兄長jiejie們說了許多話，雖然他在造船廠算是已經立足，然而仍然能夠感受到那種疏離和排斥，對于上司的嚴厲，他并沒有什么意見，上司對于任何人都很嚴厲，只是對于自己格外嚴厲三分，但是無論如何，上司所做的都符合規章制度，而且金志勛不是那種不能承受壓力的人，既然上司如此嚴峻，那么自己就更應該努力，達到上司的要求，甚至比上司要求的做得還要好，自己是如此一生懸命，因此有的時候上司也會貌似隨意地說：“宇野這個小子還是不錯的嘛?！睉械莫剟钆c提拔也并不吝嗇。

    然而金志勛也可以感受到，就在自己的周圍，一股若有若無的氛圍一直都存在，自己與同事們之間有一條無形的分隔，那就是自己是朝鮮人，而其她人是日本人，即使是經濟條件也于事無補，自己家里如今的狀況比從前好了許多，即使在日本人中間，自家的財政狀況也是比較好的，堪稱小康，然而經濟上的地位并沒有讓自己得到尊重，即使自己是大學畢業，也只是稍稍減緩了這種情況，金志勛知道，只要一個“朝鮮人”的定義，就可以推翻以上種種。

    jiejie們曾經和自己說，要自己與同事好好交往，要熱情一些，不要總是帶著大學生的清高，但她們不明白，自己其實也不想這樣的，作為一個男人，雖然自己的自尊心非常高，但卻并不是一個狂妄的人，自己也曾經想融入同事之中，可是試過幾次之后，金志勛痛苦地感受到了挫折，無論自己怎樣禮貌友善，對方都是不能接受自己，一直將自己拒斥在圈子之外，平時在工作上當然能夠彼此合作，但涉及到人與人的交流與感情，日本同事的情感對于自己是封閉的。

    金志勛是一個鍥而不舍的人，然而他也有自己的尊嚴，從此便也不再抱有期待，當朝鮮立國之后，他胸中的熊熊火焰便燃燒起來，如今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國家，自己也有了歸屬感，因此經過長久的思考，金志勛終于決定，自己要回到朝鮮。

    川口忍望著金鐘勛，他也知道無論兩個人如何親密，有一些話金鐘勛是注定難以對自己明言，雖然自己作為日本人，對金鐘勛一家都很親近，然而社會是廣闊的，沒有人能夠只生活在這樣一個小小世界里。

    雖然為金志勛的決定很感到擾亂，不過川口忍更關心的是：“那么你要怎么做？美恩美珠呢？”之前曾經說不會離開日本的啊。

    金鐘勛輕輕搖了搖頭：“我會留在日本，美恩美珠因為孝真要上學，所以暫時也不想遷移，雖然也想念故鄉，但是這樣子忽然之間全部遷回去，總覺得有些太倉促的樣子，也不知如今朝鮮情況到底如何，所以就想留一些人在這里?！?/br>
    川口忍點了點頭，很穩妥的計劃，雖然是故鄉，畢竟也是多年不見，而且在如此天翻地覆的格局之下，如今的朝鮮是什么樣子也很難說。

    這時川口忍才想到另外一個問題：“如今的朝鮮是分成兩個，志勛是想要回去哪個朝鮮？南邊還是北邊？”

    “聽志勛的意思，是想要回北朝鮮?！?/br>
    “北邊？他是共產主義的同情者嗎？這小子沒有加入共產黨吧？”日本共產黨也曾經是很有號召力的，里面的骨干都是大學生，高知識分子。

    “這個我沒有問過他，不過，應該，不會吧……志勛一向不參與任何政治團體的?！?/br>
    “這樣子啊，如果他明天或者后天有時間，下班之后可以過來吃一餐飯嗎？明晚就不要開店了吧，大家一起過來吃飯?！?/br>
    “我和他說一下?！?/br>
    第三天傍晚，小屋之中匯聚了許多人，川口忍看了看，問道：“唔，在根、民秀和京淑沒有來嗎？”

    美恩笑道：“他們三個說要守店，有京淑在，就能夠照常營業，如今就連民秀也能替手做一點簡單的飯食，比如年糕湯之類?！?/br>
    千代夫人和三浦和夫搬上一盤盤的食物，到了川口忍這里，就是吃日本料理了，壽司之類，搭配關東煮，不過小菜里面有朝鮮辣白菜。

    晚飯吃到一半，聊天時段開始，川口忍問道：“志勛，已經決定要回去了嗎？”

    金志勛一低頭：“是的，承蒙您這段時間的關照?！彪m然沒有任何人說起，然而金志勛也隱隱能夠猜到，自己能夠進入神戶造船這樣的大企業，里面很可能有川口忍的力量。

    “唉，真的是可惜啊，你的經理和我說起，很是看重你，你如此勤苦努力，一些日本人都未必能夠做到（原話說的是，金志勛的勤奮程度與日本人幾無二致），你留在這里，會有前途。即使是一定要回去，為什么不選擇南韓，而選擇北朝鮮？如果你去南韓，畢竟是美軍在那里，與日本的關系還算比較接近，雙方往來探望也容易，而且美國人的做事方式我們畢竟還知道一些，至于蘇聯人……實在不知共產黨會怎樣做?！?/br>
    金志勛簡單地說了一句：“我們的故鄉在北邊?！?/br>
    畢竟咸鏡北道如今是屬于北朝鮮，至于美國人的行為風格，戰后日本的這幾年，自己也算是看得很清楚，雖然那些美國軍人凌辱的是日本女子，但是金志勛對他們卻也無法發生尊敬的感情，在大學里，雖然沒有加入共產黨，但金志勛也聽過她們的一些觀點，反對戰爭，反對殖民，要求提高勞工階層的待遇，因此雖然與許多日本人有隔閡，但是金志勛對于日本的共產黨還是很有一些親切感，因此無論怎樣看，自己選擇北朝鮮作為回歸的國度，都應該是正確的。

    川口忍點了點頭：“既然你已經這樣決定，我也只能祝你一切順利，到了那邊記得寫信回來，雖然不是幫派中的人，不過我們還是約定一下隱語吧，如果那邊真的很好，你在信中便說，院中白色的朝顏，如果親人們不適合過去探望，就說庭院里盛開的紫色朝顏?！?/br>
    金志勛俯身答應，瞬間感覺自己好像來到了川口組的總部，真的是一種nongnong的秘密社團的風格，這兩種顏色的含義，自己也很能理解，紫色在日本是悲傷的顏色，因此用來表示情況不妙，而白色則是代表潔凈神圣，雖然日常使用上有一些禁忌，然而極道在重要的儀式上，條幅障子都是白底黑字，日本對于白色是推崇到了一個很高的地位，幾乎是莊嚴的程度，相比較來講，朝鮮的文化之中也是喜愛白色的，但是便世俗了許多，很喜愛一身白衣到處飄。

    夜已經深了，送走美恩志勛等人，金鐘勛默默回到房間之中，川口忍陪在他的身邊，見金鐘勛很有些郁郁，便解勸道：“志勛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他有自己的想法，你雖然是長兄，卻也不能替他做決定，況且回去朝鮮，也未必就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志勛是大學生，而且是學的工程機械，這在百廢待興的朝鮮也應該是急需的，他會得到重用，而且今后還可以再見面啊?！?/br>
    金鐘勛悶悶地說：“雖然是如此，但畢竟是遠離了神戶，今后要再見志勛，可是很難的了，大概要幾年才能見到一面?！?/br>
    川口忍微微一笑，金鐘勛說的不是“離開日本”，而是“離開神戶”，他是越來越神戶本位了，即使志勛留在日本，假如離開了神戶，去大阪東京發展，他的哥哥也是會難過的吧？如今的金鐘勛就希望親人們都能在一起，不要遠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