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晨露之緣

    昭和二十三年，也就是一九四八年的八月十五日，金志勛格外地高興，不僅僅是因為這一天是日本戰敗投降的日子，而且就在這天，就以北緯38度線為界限劃分，朝鮮半島南部的大韓民國建立了，雖然是李承晚的政權，但畢竟也是獨立的朝鮮國，金志勛也很期盼北方朝鮮的建國，在他推測，這個日期應該不會太遠的。

    金志勛并不是只鉆研機械技術的，他也關心時事，曉得蘇聯與美國在朝鮮半島是一個對峙的局面，既然美國軍管下的南部半島已經獨立建國，那么為了表示自己對朝鮮主權的尊重，蘇聯很快也應該會讓北部半島成立為一個國家，雖然說這樣一來，自己的祖國難免分裂，然而畢竟是獨立的國家，無論如何也比給人家吞并要好。

    果然，就在二十幾天之后，九月九號這一天，三十八度線以北，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正式成立，許多在日本的朝鮮人都歡欣鼓舞，自己的祖國到今天終于完全獨立了。

    于是十二號周日的時候，金志勛回到家中，特意提了許多東西在手上。

    美珠看到弟弟回來，連忙迎上來接過他手上的提兜，說道：“怎么買了這么多牛奶糖和水果回來？你的錢應該好好存起來的，要吃什么，家里自然會準備?！?/br>
    美恩這時候也在圍裙上擦著手，從后面轉出來：“是啊是啊，你的工資本來也不是很高，不要這樣破費，將來還要成家立業?！?/br>
    金志勛笑了笑，自己的兩個jiejie就是這樣愛為自己cao心，其實金志勛倒是不怎樣擔心結婚的問題，他相信憑自己的能力，一定會吸引到出色的女子，經濟基礎當然也是重要的，但是他并不太過于緊張這一點，自己平時并不是大手大腳花錢的，只是偶爾一次的激動，不至于就落到要破產的程度。

    “為了慶祝朝鮮全部獨立嘛，所以就買了一點東西，jiejie放心，我的工資買一點糖果還是可以的?！?/br>
    過不多時，川口忍也進了門，彼此打過招呼，金鐘勛這時從廚房里出來，給川口忍倒了一杯大麥茶，這是杜鵑餐館主要的茶水，除了價格相對便宜，也很能體現這里的朝鮮風格，川口忍第一次喝大麥茶，便覺得味道還可以，如今已經很是喜愛這種焦香的麥茶，與日本的抹茶不是一個風味，沒有那種海洋的氣息，純粹是陸地的風味，偏厚重，而且煙火氣濃了許多，十分平實親切。

    這時崔京淑從后面端出了兩個厚重的石鍋，放在川口忍和金鐘勛面前。

    川口忍一看便笑起來：“唔，石鍋飯啊，以前聽鐘勛說起過，已經找到石匠雕鑿這種石鍋了么？”

    崔京淑含笑道：“前不久找到的李石匠，他在朝鮮的時候也做過石鍋，這一次找了這種質地很堅密的青石，幫我們一口氣雕出十口石鍋來，一排排放在后廚備用?！?/br>
    川口忍很暢快地笑道：“十口石鍋啊，真的很有氣勢的了，這石鍋飯很漂亮，好像花田一樣，最近的生意是不是格外好了？”

    雖然不是名貴的食材，米飯上鋪的只是日常的紅蘿卜、豆芽、金針菇、芹菜，然而配色真的好看，紅的白的黃的綠的，日式園林是講究枯山水的，因此川口忍便很自然地將這一份石鍋飯看作了一個微縮的花田，薰衣草蜀葵鈴蘭成片交錯，又仿佛一塊彩虹紋手織布，就是那種很樸實的土布。

    金鐘勛一笑：“還不錯，如今天氣還有些熱，等到秋冬天的時候，或許更多人會喜歡點這樣的石鍋飯?！碑吘购裰氐氖伇匦阅芎?，里面的食物不容易冷掉的。

    石鍋旁邊還有一小碟醬料，是納豆混合了朝式甜辣醬，納豆居多，川口忍直接將醬料倒在攤開來的雞蛋上，真的是非常體貼了，在石鍋端上來之后，才打了一個生雞蛋下去，此時給熱氣騰騰的米飯熏蒸到微微有些凝固，然而也只是蛋清稍稍發白，蛋黃仍然呈液體，只是給那一層膜包裹著，沒有流出來，那蛋黃顏色又很深，居然帶了一點紅色，鋪在米飯的中央，圓圓的看起來便很像日本國旗。

    川口忍將鍋里的食物攪拌均勻，納豆甜辣醬的味道意外地好，關西的納豆是咸納豆，腌制的時候要放鹽的，川口忍并不太喜歡關東地區的拉絲納豆，黏黏的漿絲仿佛蛛絲，而且也沒有什么味道，還是咸納豆的口感鮮明豐富，這樣的納豆甜辣醬與煸炒過的嫩牛rou末和米飯混合在一起，真的是美味啊，吃一口石鍋飯，再喝一口味噌湯，既有異國情調，又有本土情懷，其實時至今日，川口忍已經越來越不能將朝鮮料理當做是外來食風。

    美恩姐弟在講著朝韓獨立，很仔細地繞開日本投降日的巧合沒有提。

    金鐘勛聽了一會兒，說道：“如今雖然是獨立了，然而北邊與南邊居然是兩個國家，所以今后北邊的人要去漢城，或者是南邊的人要去平壤，還要辦經過國界的手續嗎？這成了什么樣子？本來明明是一個國家的?！?/br>
    金志勛手握大麥茶杯，默默不語，大哥說得很有道理，北南本來是同一國，如今雖然獨立，然而卻分為兩國，日本當年確實吞并了朝鮮，然而美國與蘇聯也并沒有安著好心，明明是只把朝鮮當作彼此博弈的工具，否則就不會這樣硬生生割裂朝鮮，自己有的時候想到這件事，簡直不敢往深入再想下去，即使是血脈相連的親人，長久的分隔也會產生疏遠，更何況是兩個區域，雖然大家都還是說韓語，用韓文，然而同樣用英語的美國與英國仍然是兩個國家，中間還經歷過激烈的獨立戰爭。

    美恩展開笑容：“哥哥也不必這樣擔憂，只要有心在一起，將來終能團聚?！?/br>
    美珠舀了一勺煎蛋拌飯，也說：“是啊是啊，山水尚且有相逢，朝鮮總有一天會統一的嘛?！?/br>
    川口忍也是一笑，就是嘛，就好像港灣貿易放開又關閉，關閉再放開一樣，終究是可以有所期待的。

    飯后，美恩洗了水果，大家一起吃，又擺了一盤糖，拿了牛奶糖給三個孩子吃，幼子在模今年已經兩歲多，美恩將他抱在懷里，拿著牛奶糖給他一舔一舔的。

    大家又說了一陣話，川口忍問了一下金志勛在工廠怎么樣，金志勛回答說很好。

    川口忍點了點頭：“不要去參與工會活動?！背悄莻€工會是川口組控制的。

    金志勛低頭道：“是，我沒有參加?！?/br>
    金鐘勛欣慰地笑望著自己的弟弟，與許多好斗的朝鮮人相比，志勛是一個讓人難得放心的，他文靜得很，一般不參與集會，空閑的時候總是在靜靜地讀書，在從前家境貧困的時候，志勛讀一切他能夠搜集到的書，無論是什么書，到后來經濟狀況好轉，他又上了大學，更是一頭扎進學校圖書館里，各種鬧事絕對與他無關，只是專心攻讀，讀書的范圍也廣，因此雖然學的是機械專業，然而說起話來卻像個詩人。

    到了七點多的時候，川口忍起身告辭，金鐘勛也與他一起離開，這時崔京淑躬身對金志勛說：“您請回到房間里休息吧，我今晚住在下面，英姬睡在美恩那里?！?/br>
    金志勛提起皮包，禮貌地說：“不了，我也要回去工廠，明天還要上班，趕早班車很痛苦的?！?/br>
    英姬最近的身體終于好了一些，她應該保持平穩的生活規律，不能這樣換來換去的。

    十月下旬的一天，金鐘勛正在廚房里忙，忽然崔京淑一陣風一般進來說道：“鐘勛，英姬燒得很厲害，我想帶她去一下醫院?！?/br>
    金鐘勛立刻點頭：“要不要找一部車來？”

    “不用，我用自行車帶著她就好?！?/br>
    金鐘勛將廚房交給美恩，自己來到樓上，把英姬背了下來，崔京淑與他合力將英姬放在自行車的后座上，英姬身體前傾，趴在車座上面，崔京淑在前面撐住車子，轉頭向金鐘勛道謝：“多謝了，就到這里吧，快回去忙吧，客人正多”，然后推起車子一路往醫院的方向走去。

    金鐘勛叮囑了一聲“路上小心”，便轉身回到店里，此時店中生意確實非常忙，而且崔京淑也不是弱不禁風，她有著朝鮮婦女的堅韌耐勞，英姬還是個小姑娘，體重也不重，因此她應該能夠承擔得了。

    然而崔京淑與英姬這一去，便幾天沒有回來，金鐘勛與美恩美珠抽空去看了她們，原來英姬居然是急性白血病，這幾天高燒嚴重，還伴隨著出血，手臂上斑斑都是出血點，京淑說英姬的身上也是這樣，出血不止，千代夫人也來看過一次，將從生田神社求來的護身符戴在英姬的身上。

    英姬終于是沒有回來，一個月之后，因為嚴重的突發白血病，病死在神戶大學附屬醫院之中，時年七歲。

    安葬的那一天，耗盡精力、疲憊不堪的崔京淑雙目紅腫，望著那小小的棺木默默流淚，卻并沒有大聲哭泣，因為她之前已經痛哭過了，美恩和美珠一左一右攙扶著她，金鐘勛和弟弟志勛走在后面，都是默默無語。

    從寺院回來之后，川口忍凝望著神龕里那新的小小靈牌上，英姬的黑白照片，這秋風帶走的晨露啊，與人世的緣分是何其的短暫，“露珠的世界是露珠的世界，然而，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