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水晶飄花

    “請喝湯吧！”崔京淑將兩碗煮成乳白色的牛骨湯放在川口忍和千代夫人的面前。

    川口忍道了一聲謝，喝了一口湯，說道：“真的很鮮美，這樣冷的天氣，喝這樣一碗熱濃湯，就是人世間的幸福。京淑君，最近英姬的身體怎么樣了？”

    崔京淑的表情略有些欣慰的樣子：“多謝川口君，在近藤醫生的關照下，已經有所好轉，身上不那樣疼得厲害了?！?/br>
    這時美恩又送上兩碗湯，一碗給大哥，一碗給弟弟志勛。

    金鐘勛將幾塊辣蘿卜放進湯里，說道：“讓英姬多喝一點雪濃湯，身體盡快好起來，就可以去讀書了?！?/br>
    崔京淑面上的笑容更加放松：“是啊，那孩子也很想去學校呢，我找了幾本畫冊書給她看，在家里自己教她識一些字?！?/br>
    自從去年初冬抱著孩子暈倒在杜鵑餐館的門口，崔京淑與女兒英姬便留在了這里，京淑在餐館里做幫工，英姬在近藤醫生就職的醫院之中進行治療，因為川口忍的介紹，近藤醫生為她找了本院最好的醫治腫瘤的醫生，做了脊柱腫瘤切除手術，如今正在康復之中。

    金志勛低頭喝著湯，心中想著崔京淑前面半生的經歷，崔京淑的故鄉在平安北道，那里有茂密的森林，崔京淑從小生長在山區，崔京淑是一個很有個性的女子，在那個年代，女孩子要堅持上學是很不容易的，不過崔京淑在某些方面終究還是不夠清醒，她曾經很認同“日本人”的身份，非常向往日本，因此當一個朝僑回到朝鮮尋找新娘的時候，她便答應了婚事，與丈夫一起來到日本。

    然而當原子彈剛剛落下來，日本決定投降之后，像她這樣籍貫是朝鮮的，馬上便給劃出“日本人”的行列，成為“外國人”，然而獨立的朝鮮國在那個時候并沒有成立，直到現在，還是在美國和蘇聯的管控之下，所以這些在日本的朝鮮人實際上是沒有祖國的人，她們只是漂泊滯留于此。

    千代夫人舀起一勺濃白的湯送進嘴里，細細品味著，朝鮮的這種牛骨湯真的是美味，龜野千代對于朝鮮料理別的都罷了，獨獨愛這道湯，是用牛骨、牛頭rou和牛內臟煮成的，從早晨就開始煮，一連煮了十個小時，真的是香氣撲鼻，只看著這乳白的湯汁，便能感受到那種醇厚，尤其是一月里如此寒冷的天氣之中，喝這樣一碗湯，居然便連深冬的寒意都能夠欣賞了。

    “難怪叫做‘雪濃湯’，果然好像雪花融化，濃縮成這一碗湯?！鼻Т蛉苏f起話來果然更加有詩意。

    金鐘勛望著窗外也頗為感嘆：“今天難得下了一場雪，雖然只是這樣薄薄的一層，連地面都沒有完全遮蓋，畢竟是雪，就想起家鄉的雪，每到冬天，總是如同棉褥一般厚厚鋪滿了道路，對故鄉別的都不記得了，就只記得這個?！?/br>
    要說神戶的天氣，春夏兩季都是很不錯的，春季櫻花盛開的時候很美，夏季熱情而又不過分灼人，只是秋季太過短暫，瞬息之間便不見了，冬季溫度雖低，卻很少下雪，這便讓人感覺到有些遺憾了。

    金美恩笑道：“哥哥還能記得家鄉的雪，我是一點也記不得了?！?/br>
    金鐘勛點了點頭：“mama爸爸帶著我們來日本的時候，你還很小呢，只有兩歲，美珠和志勛還沒有出生?！?/br>
    川口忍不住地笑，金鐘勛的故鄉是咸鏡北道，也是朝鮮比較偏北的地方，冬季里雪比較大，自己當然是沒有去過，只是查看過舊日本的地圖，那里包含了朝鮮。

    這一年來，金鐘勛的記憶恢復越來越多，甚至能記起很小時候的片段，離開朝鮮的時候，金鐘勛只有四歲，所以只記得故鄉那個冬季的大雪，那一回他還給自己敘說，“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雪花從天上飄下來，仿佛羽毛一般，非常密，看著外面竟然有些霧蒙蒙的，一眼望出去一片白色，也不知那雪到底有多厚，后來母親說，家鄉的雪可以當做被子蓋的。好像我小的時候是很喜歡看雪的，雪地里給太陽光一照，明亮得很，現在想一想，也是很讓人心胸開朗的樣子?！?/br>
    因此當時川口忍便想，原來不僅僅是記憶，也有親人的訴說，兩者融合在一起形成了童年回憶，我就說那么小的孩子很難記得住那么多細節的，比如雪層的厚度，不過對雪景的觀感倒是頗為復雜，暴雪降落的時候，天空雖然是鉛云暗沉的，然而當雪停之后，太陽重新露出臉來，照射著地面的積雪，便居然是一種晶瑩的光，如同大地上鋪滿了碎銀，讓這片貧窮的土地瞬間竟仿佛華麗起來了。

    金鐘勛出身十分貧苦，其實朝鮮整體的經濟發展都不及日本，在崔京淑看來，故鄉高利貸放貸者家里有浴缸，就已經是很奢侈的生活了，當然日本也不是家家都有通給排水的浴缸，不過無論如何浴缸也說不上奢侈，充其量是比較中產。因此川口忍可以想象到當時金鐘勛的居住環境，大概是茅草土坯棚屋，窗戶很小，房間里更加不會有電燈，日常光線都比較昏暗，因此雪后的晶光便格外有一種童話般的超脫感，這種時候兩只眼睛盯盯地望著外面的雪地，房間中的暗淡便給拋在腦后，仿佛自己的整個世界都是這般亮晶晶的。

    金志勛也不由得念了一句：“啊，家鄉的雪啊～”

    jiejie美恩便笑道：“你在感嘆什么？你是到了神戶才出生的啊，我雖然沒有什么記憶，兩只眼睛畢竟照過山村的雪，你看到過什么呢？”

    金志勛笑了一笑：“雖然沒有看到過家鄉的雪，不過小時候總是聽大哥說起，mama怎么說的，爸爸怎么說的，還有大哥的記憶里是怎樣的?！?/br>
    金鐘勛笑著將米飯泡到雪濃湯里，便吃起這一碗典型的朝鮮湯飯，川口忍也將熱骨湯澆在米飯上，比起味噌湯泡飯或者是茶泡飯，朝鮮的這種牛骨牛rou湯泡飯便顯得厚重了許多。

    川口忍連連稱贊美恩和京淑煮的雪濃湯，要說兩邊的食風卻也不是隔膜太多，最起碼朝鮮人和日本人都很喜歡吃牛rou。

    京淑謙遜地說：“手藝很一般，主要是牛rou很好，與我們在廣島吃到的牛rou味道不同?！?/br>
    千代夫人親切而又隱含傲然地說：“料理的技能確實是精湛，神戶的牛rou也確實是好，這可不是外面隨隨便便的黑毛和?？杀?，要說最早發現神戶牛rou的美味，那還是西洋人，那個時候幕府的還在執行，不允許吃rou的，那些西洋商人不知怎么偷偷搞到了牛rou，嘗到了神戶牛rou的美味，從此我們神戶黑和牛便名揚天下?！?/br>
    金鐘勛搖了搖頭：“幸好沒在那個時候來日本?！?/br>
    川口忍噗嗤一聲便笑了出來，金鐘勛可不是個吃素的，最愛的便是牛rou和狗rou，豬rou也很是喜歡，對魚蝦之類的水產倒是罷了，雖然也喜歡吃螃蟹秋刀魚之類，不過吃過一兩餐魚蝦，便想要吃牛rou豬rou，覺得那才真正叫做吃rou，讓人身上長力氣，相比之下，自己卻是既喜歡海產，也喜歡牛rou，兩者一半一半，堪稱水陸兩棲，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后來參加了海軍陸戰隊。

    “或者將來我們可以開一家神戶牛rou店的，如今西洋料理越來越風行了，那些時髦人物都開始吃起牛排來，用神戶的牛rou做成牛排，一定是最頂級的吧？”川口忍準備拓展飲食行業。

    這個時候，樓上房門打開，英姬和孝真兩個小女孩走了出來，比起孝真，英姬明顯瘦弱許多，兩只眼睛便顯得愈發大了，本來很清秀的一個小姑娘，現在瘦到讓人不忍心去看。

    兩個孩子給長輩們打過招呼，崔京淑趕過去，道：“你們兩個出來玩兒嗎？”

    孝真點頭道：“英姬說要出去看雪?！?/br>
    本來已經停止了的雪，忽然間又細細地下了起來。

    “外面很冷的，不要出去了吧，怕感冒?！?/br>
    英姬細細輕輕地說：“mama，很久沒有看過雪，我想出去看看雪，我們穿上棉襖，不會著涼的?！?/br>
    崔京淑暗暗嘆了一口氣，到房間內取出棉襖，一邊給女兒穿上，一邊說：“那么看一會兒便回來吧?！?/br>
    美恩也找出半纏來給孝真穿上：“和英姬在外面不要玩兒太久，快一點回來?！?/br>
    金鐘勛看著孝真和英姬走出去站在門口，英姬伸出手來接著空中落下的雪花，她扎了一根朝鮮樣式的辮子，辮尾用粉色頭繩系了一朵花，穿的是一件紅色的棉襖，站在那里如同一支小小的梅花，千代夫人吟詠梅花詩，都是說梅花在寒冷的季節冒雪盛開，很是堅貞，然而英姬雖然也一直很努力地活下來，此時看起來卻是那樣脆弱，仿佛風一吹便要折斷一般，這是一支極細的梅枝，一根風中的小蠟燭。

    崔京淑倚在門口望著她們，幾分鐘之后便招呼了兩個孩子回來，美恩站起來道：“英姬、孝真，再喝一點熱湯吧?！?/br>
    川口忍則笑著問：“外面的雪好看嗎？”

    英姬點了點頭：“很漂亮，落到我的手上，果然是六花形，很晶瑩，好像小羽毛一樣，只是要趕快地看，轉眼間就不見了?！?/br>
    金鐘勛心頭微微一沉，小小的英姬說出這樣的話來，真的是十分不吉利啊。

    川口忍也有所感覺，伸出手來在金鐘勛手上緊緊一握，然后松開來，繼續說著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