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傳糖之道

    杜鵑餐館的后廚，金鐘勛將鍋鏟放在一旁，正在將一碗辣炒年糕放在托盤里，交給樸民秀，送到前面客人座位上去。

    餐館之中此時堪稱人聲鼎沸，每當早中晚三個用餐的時段，店內所有人都分外忙碌，不過金鐘勛卻很開心，雖然有些勞累，然而小店的生意越來越好了，因為這里用料扎實，價格又比別家店略便宜一些，所以越來越多客人喜歡到杜鵑來吃飯。

    自家的餐館之所以能夠壓低成本，除了材料進價較低，另外也是因為沒有人來收保護費，如今神戶的黑道，川口組雖不是一家獨大，卻也舉足輕重，川口忍之前就傳下話去，不允許到杜鵑來鬧事，杜鵑也不必繳納費用，更何況他自己還十天半月過來吃一餐飯，因此許多人都知道這家餐館與川口組關系匪淺，是親分川口忍特別庇護的，驅逐飛行隊一役的最終勝利，讓川口忍的聲望如日中天，所以杜鵑餐館也非常順利，甚至已經在計劃擴張規模，將旁邊的門面也兼并下來，人手倒是足夠的，還有申在根和樸民秀，這兩個人終究沒有跟著其他人去大阪，留在這里一起打理餐館。

    還有一件喜事，自己的弟弟志勛已經在神戶造船任職，就在八月初的時候，志勛接到了造船廠的通知，讓他去那里擔任技術工人，雖然是很基層的崗位，也很辛苦，不過志勛卻很開心，因為他終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金鐘勛也為他高興，自己一家姊妹兄弟四人，唯獨志勛是不一樣的，他是男孩，又是幼子，因此格外得到鐘愛，雙親故去之后，自己作為長兄，義不容辭早早挑起家庭的重擔，兩個jiejie也為了培養弟弟，放棄了學業，一心栽培幼弟，志勛向來刻苦，果然不負全家人的期望，考入神戶大學，選了工科專業。當時全家人的議論，志勛學好一門手藝，將來總有飯吃，作為朝鮮人而言，政法之類的專業還是不要想，文學也很無聊，又由于mama爸爸從前農閑時也做一點小生意，沿街提籃叫賣，所以志勛對商科也不很感興趣，最后仔細斟酌，還是報考了工科。

    為了慶祝志勛正式入職，那一天晚上，金鐘勛又請了川口忍千代夫人來吃一餐便飯，三浦和夫因為有事便沒來，如今雖然仍是住在一起，不過三浦和夫也有自己的事情，不是專職看守金鐘勛，畢竟金鐘勛已經是自由人，在外面有自己的職業，三浦和夫便也參與到組織的日常運營，在港灣負責貨運，早出晚歸，倒是不必再考慮提出換崗的問題，對金鐘勛之前的矛盾心情也淡化了許多，反正現在飛行隊已經清理干凈，金鐘勛也算是川口組的人，大家竟然可稱是同一立場，交往便自然了許多。

    那一天大家坐在一起，喝著大醬湯，因為川口忍說想嘗一嘗純正的朝鮮醬湯，因此這一回便沒有用味噌，而是用的朝鮮豆醬，還加了一點點辣椒粉，川口忍喝了一口，說道：“比味噌湯的口味要重一些，但是別有一番風味?！?/br>
    因為與金鐘勛的交往，川口忍有的時候也做一點朝日文化的對比研究，朝鮮醬是純用黃豆制成，而日本味噌則是用稻米與黃豆混合發酵，比朝鮮豆醬更為細膩，朝鮮醬甚至可以吃得出顆粒狀的豆瓣，這在日本味噌是不可想象的，朝鮮豆醬也更咸一些，而味噌則口感偏甜，尤其是大名鼎鼎的西京味噌，這樣一想，豆醬與味噌的不同，倒是有一點像朝日兩國的國民性。

    不過這大醬湯倒是很好喝，里面除了魔芋、豆腐、紫蘇，還放了牛rou和蛤蜊，與頗具禪意的味噌湯相比，朝鮮醬湯的人間氣息濃厚了許多，口感相當豐富，因此只是這一碗醬湯，便很可以下飯了，再配上幾碟小菜，便是很好的一餐飯。

    金美珠高興地說：“志勛終于找到了工作，是神戶造船呢，從此以后，志勛就是大會社的人了，走出去很有面子的，從前看到小弟在廚房里剝洋蔥，讓人的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我們的志勛怎么可以這樣蹉跎呢？現在好了，志勛進入造船廠，從此以后很可以有一番前途，我們守著餐館也就罷了，志勛怎么可以這樣呢？”

    當時弟弟志勛低著頭很有些不好意思，金鐘勛也頗有感觸，之前看到在燈光昏黃的廚房里，志勛坐在小凳子上洗菜剝蔥，雖然他也是很認真的，然而面上的表情很是落寞，仿佛整個人都在一點點沉下去，沉下去，金鐘勛真的怕他就這樣一直萎靡下去，最后變成與長兄和兩個jiejie一樣平庸的人，志勛是不同的，他有天分，肯吃苦，注定要有一番作為。

    川口忍則鼓勵了兩句：“志勛在那里好好地干，一定會有所成就的?！?/br>
    那天晚上回到小屋，金鐘勛洗了澡，與川口忍閑坐，便問道：“川口君，是不是你向造船廠推薦了志勛？”

    川口忍并沒有否認，呵呵笑著說：“也是他自己爭氣，資歷是夠了的，對方才肯接納?！?/br>
    金鐘勛默然片刻，俯下身子非常鄭重地道謝：“川口君，謝謝你?！?/br>
    川口忍望著他，這是金鐘勛第二次這樣認真地表示感謝，仍然是為了他的親人。

    川口忍伸手扶起他的身體，說道：“不必這樣客氣，你盡管放心，我已經和經理說過，對志勛一定要好好錘煉，玉不琢不成器，對于他要特別嚴格督促，來，我們再喝一杯酒吧?！?/br>
    本來那邊是準備將金志勛安排在辦公室里，做一些文職的工作，比如繪制圖紙之類，然而川口忍直接說了一句：“請讓他從基層干起，對他的要求要格外高一些才好?！?/br>
    因此金志勛去那里，可不是去做大少爺的，首先從工人開始干，一天十個鐘頭站在機器前面加工零部件，平時就住在宿舍里，只有周日才能回來，每當他假日回來探望親人，美恩美珠便額外給他弄一些好東西吃，十分憐惜地說：“志勛瘦了許多，工廠里很辛苦吧？”

    這個時候志勛便說：“是比較累一些，不過男人本來就是應該吃苦的，這樣才能鍛煉自己?！?/br>
    金鐘勛手中一道道醬湯冷面不斷料理，又在后面忙了一陣，終于暫時清閑一些，便拖著一條不太靈便的腿，走出來透氣，忽然看到一個人走了進來，正是川口忍。

    金鐘勛笑了笑：“你來了？”

    川口忍摘下禮帽放在桌上，禮帽配和服，倒也算是川口忍開始西化的標志，風格比較獨特。

    “我想吃年糕湯?！?/br>
    金鐘勛點了點頭：“我去做給你?！?/br>
    雖然有了申在根和樸民秀，然而那兩個家伙一向不做飯的，只能與志勛之前一樣，干一干洗菜洗碗傳菜之類的活兒，主廚仍然是金鐘勛和金美恩，美珠則負責招呼客人。

    過不多時，金鐘勛端了一碗加料的年糕湯過來，里面除了有紫菜和青菜，還放了幾大片牛rou，川口忍便拿起勺子，開始吃了起來。

    這個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多，客人漸漸稀少，談話聲便也顯得清晰了許多，只聽旁邊有兩個剛剛下班，進來吃飯的人說著：

    “真的太不像話了啊，聽說有個在市政廳做事的人，大衣給人家偷了，馬上就要過冬了呢，他跑到黑市尋找，果然看到了自己的大衣，他想著自己畢竟是政府的人，于是就找來了警察，哪知警察竟然建議他友好協商，這個人最后只得花了五百日元，買回了自己的大衣?！?/br>
    “如今的警方到底是怎么了？如此虛弱，難道他們挎著槍，只是為了嚇唬普通人嗎？從前明明厲害得很?！?/br>
    “這一陣好在是平靜了一些，之前街頭火并最激烈的時候，日本的警察和美國憲兵共同上街巡邏呢?！?/br>
    旁邊座位上一個年輕男子手捂著臉，低下了頭。

    這時川口忍從口袋中取出一包棒棒糖：“唔，鐘勛，方才買了這個給你?！苯痃妱纂m然口味偏咸，但是也很喜歡甜食。

    金鐘勛說了一聲“謝謝”，便打開包裝，抽出一支放進嘴里，累了這么久，確實需要補充一下糖分。

    金鐘勛吮吸著棒糖，過了一會兒，川口忍吃飯的動作漸慢，抬起頭來說：“前兩天日曜日的時候，志勛過來吃飯，為什么好像有些不開心的樣子？不會是你將入職的事情告訴了他吧？”

    金鐘勛搖了搖頭：“我哪里有那樣笨，這件事我知道就好了，怎么可能告訴他？兄妹幾個人里，志勛想的事情比我們都要多，給他知道了可是不得了的?！奔词箾]有在羞惱之下辭職，自己也不愿看到志勛那強烈的自我沖突與矛盾。

    “那么是為了什么？”

    金鐘勛含著棒棒糖想了一想：“可能是因為那天我穿了和服吧，這段時候他平時看到我，都是穿這樣普通的衣衫?！蹦且惶熘緞走€悄悄地問自己，為什么要穿這樣的衣服，當時自己有點愣神，因為休閑的時候一向這樣穿著，起初確實是有些別扭的，到現在居然已經習慣了。

    川口忍咯咯笑道：“那么這一回過年的時候，我送他一套和服，作為他的成人禮，會怎么樣呢？”

    金鐘勛的臉頓時皺在了一起，將棒棒糖從口中抽出來，一下子就塞進了川口忍嘴里：“你還是不要說了吧?！?/br>
    yingying的棒棒糖碰在牙齒上，還可以聽到輕輕的撞擊聲。

    川口忍咬著棒棒糖，笑得前仰后合。

    片岡郁夫坐在角落里，望著這邊的情形不由得暗自搖頭，自己下了班來到這里吃飯，順便加班值勤，哪知不僅看到了極道中人，還看到了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