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窮海之濱

    夜深的巷子里，一個男人跌跌撞撞地走著，肥大的燈籠褲隨著他的腳步如同船帆一般搖擺，那個男人口中還哼唱著民歌小調：“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喲！我的郎君翻山過嶺，路途遙遠，你真是無情，把我丟下，出了門不到十里路你會想家……”

    就在這時，忽然黑影處竄出兩個人，一條麻袋兜頭罩了下來，男人眼前登時一片漆黑，然后便只覺一陣拳打腳踢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被偷襲者起初還在掙扎反抗，然而很快便給打倒在地，縮成一團，那些打黑拳的人下手如此之重，男人甚至能夠聽到拳頭落在自己脊背上之后，胸腔之中往復的回聲。

    不知那些人究竟打了多久，男人覺得這段挨打的時間簡直仿佛一年那般漫長，最后身上的拳頭終于停止了，只聽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道：“中島康夫，不許你再去找金美恩姐妹?！比攵羌冋娜照Z，而且非常優雅。

    男人在地上掙扎著說：“我不叫‘中島康夫’，我叫李永赫，朝鮮人自己的事情，什么時候輪到日本人來管了？”

    李永赫頭上的麻袋忽然之間給人揭去，面前站著三個人，兩個男人，一個女人，淡銀的月光下，可以看出那個女人不是很年輕了，一身黑色的和服，面容如同黑夜一般冷峻，兩個粗壯的男人站在她的身后，捋著袖子氣勢洶洶，顯然是隨時準備二次開打。

    此時只見那女子冷冷一笑，從懷中取出一件黑漆漆的東西指在他的腦門上，赫然竟是一把手槍：“日本戰敗，并不等于你戰勝了，中島康夫，你天性卑劣鄙賤，戰爭之中是這樣，戰爭結束后也是這樣，涂上金粉也不是佛像，永遠都是污穢下賤之人，現在就要你看清楚，神戶究竟是你們說了算，還是我們說了算，你馬上給我滾出神戶，再讓我看到你，這就是結果?！?/br>
    然后女人槍口調轉，“砰”地一槍打在了李永赫身后的墻上，李永赫登時“嗷”地一聲慘叫起來，原本給槍口指著，他就已經冷汗涔涔，這個時候簡直魂飛魄散，張開大嘴“啊啊”地嚎叫不絕，簡直好像要崩潰一樣。

    女子見他這個樣子，收起槍說了一句：“我們走?！?/br>
    渡邊武跟在她的身后，從旁看著她的側影，暗道：“千代夫人，您也能說出這樣粗魯的話啊，‘滾粗去滾粗去’，這種街頭的言語從您的嘴里說出，就格外冰冷高雅起來，莫非貴族都如同夫人一般的無情？”

    當那幾個人終于看不見影子，李永赫這才稍稍冷靜了一些，兩眼直勾勾地坐在那里發呆，過了一會兒，他轉過頭來，伸出手指顫顫巍巍在墻上摸索著，不多時果然摸到了一個小洞，李永赫哆哆嗦嗦地將尾指伸了進去，這可是磚墻啊，居然一槍就打出這么深的孔洞，如果那子彈是射在自己的頭上，該怎么辦呢？

    李永赫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倏忽彈跳起來，狂叫著甩著袖子撒開腿，踢踏踢踏跑遠了。

    十二號的日歷在清晨揭去，這一天已經是七月十三號，每天的大部分時候，金鐘勛都對照著字典看書，實在弄不懂，便去請教千代夫人。這一陣金鐘勛讀的也是，本來他是想讀的，可惜只買到了朝鮮原文版，沒有找到日文版，朝文版居然可以算作是文物的，頗為珍貴，然而金鐘勛自幼在學校里學的是日文，朝鮮文字功底很是有限，基本上是處于能說不能寫的水平，就算千代夫人給他找來一本朝文辭典，他讀起來都非常吃力，千代夫人對朝鮮文不感興趣，一心鉆研和歌，因此也無法在這方面指導他，因此金鐘勛看了一陣，便不得不將放下，跟著千代夫人讀日本，最起碼聽千代夫人講論葵姬、明石，還是很有意思的。

    金鐘勛發現自己很喜歡明石，千代夫人含笑問道：“為什么喜歡明石呢？”

    金鐘勛猶豫了一下，說道：“夫人，雖然您和三浦君都像朋友一樣對待我，但我知道我們是不一樣的，我是朝鮮人。這段時間以來，尤其是最近，記起的事情愈發多了，我知道朝鮮人的身份，在日本是很低的，牽?；ú荒苊撾x腳下的土地，我也不能脫離朝鮮人的身份?！背r人的標簽如影隨形，根本無法忘記。

    千代夫人點了點頭，道：“因此在這繁華的神戶，也如同在那荒涼遙遠的須磨海邊，相伴的唯有永不停息的海浪?！倍呺m然一刻不停地縈繞著浪濤聲，但卻分外孤寂。

    金鐘勛雖然沒有讀過多少書，但卻是一個自尊心非常強的人，龜野千代能夠理解他的想法，在朝鮮人整體地位低下的處境之中，他不愿獨善其身，做一個例外者，“特殊的受恩寵者”這個身份不適合他，事實上這樣的標簽所代表的，更多的并不是幸運，而是不穩固。

    “她們稱呼我為‘椋鳥’——冷啊?！鼻Т蛉擞茡P地吟誦道，然后轉頭看了看有些困惑不解的金鐘勛，解說道：“曾經的江戶人是非常高傲的，外面來江戶謀生的人，都要給她們譏嘲為‘椋鳥’?！?/br>
    金鐘勛瞬間神奇地體悟到千代夫人的感情，不僅僅是關西面對關東崛起的不甘，龜野千代本身也是一個夾縫中的人物，作為舊華族的后裔，龜野千代努力維持著自己的身份，然而因為家族長久以來無法挽回的衰敗，讓她的這種矜持也維持得非常艱難，在驕傲的思想內心與困頓的生存現實之間，是一個巨大的鴻溝，雖然千代夫人有獨特的超然稟賦，但有時只怕也難免尷尬。

    傍晚的時候，川口忍來到這里，一進門便從和服寬大的袖子里拎出一只貓，將那只“咪咪”叫著的貓遞到龜野千代手中：“夫人，看這只貓！”

    龜野千代將貓抱在臂彎里：“好一只花貓，如今在日本，想要找一只貓可是很不容易啊?！笨上Я诉@些往日的愛寵。

    川口忍笑道：“讓它在這里捉老鼠撲蝴蝶吧，有一只貓，就覺得庭院里活潑一些?！彪m然是追求空寂的境界，不過靈動一些也好。

    龜野千代很是憐愛地撫摸著那只貓，然而那貓卻很不領情的樣子，“嗖”地一下從她懷里跳了出去，跑到了花叢中。

    川口忍一笑，說了一聲“金君還在忙嗎？”便朝后面的廚房走去。

    四個人吃過了飯，飯后喝茶的時候，川口忍笑吟吟地說起最近的江湖風云：“東京這一陣老厲害了，上個月松田組的親分不是剛剛給一幫臺灣人槍殺么？如今是他的夫人芳子在位，這可是我們這一行從來沒有過的事情，有史以來第一個女親分呢，因為她是一個女人，對方便愈發蠢蠢欲動，躍躍欲試起來，于是這位芳子親分剛剛就職一個月，就在今天帶領一千多個手下，浩浩蕩蕩沖進了臺灣幫在澀谷宇田町的總部，便在警察署旁邊大打出手，剛剛得來的消息，當場打死七名臺灣幫骨干，還有一名警察，受傷的有幾十人，重振了松田組的威名，臺灣幫這一次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一腳踢到鐵板上?！蹦盟商锓甲赢旈_玩笑呢？

    千代夫人搖頭道：“居然有警察身亡，這可真的是意外的不利?！焙趲退蓝嗌偃硕际橇硪换厥?，警察死掉一個，事態嚴重。

    三浦和夫則笑道：“真不愧是我們大和的女子，這一下給那幫臺灣人一番顏色瞧瞧?！?/br>
    金鐘旭也十分好奇：“芳子夫人是怎樣成為一群男人的頭領？”

    川口忍笑道：“因為松田義一身故后，幫內各方勢力爭持不下，明爭暗斗，芳子作為協調人，最后居然眾望所歸，成功上位?！彼商锝M可不是一般二般的小幫派，嘯聚了兩千多人，控制著日進斗金的新橋黑市，因此松田芳子在當今日本黑道的地位也是響當當的。

    金鐘勛怔怔地想了一想，脫口道：“如今我才知道，豐臣秀吉為什么要千利休切腹?！毕仁亲骺椞镄砰L的茶頭，后來又侍奉豐臣秀吉，這位千利休上人也不是個等閑之輩。

    三浦和夫噗嗤一下就笑了，川口忍也哈哈笑起來：“人世七十，力困命拙；吾這寶劍，祖佛共殺。青鋒本是具足物，今日擲還給上天?！甭斆鞯囊恍萁^命詞。

    龜野千代微微地笑著說：“明天買利休饅頭來吃，如今街上又能看到和果子了?！彪m然非常貴。

    此時神戶的一個小餐館里，金志勛坐在席上，正吃著一碗白米飯，這是一個很干凈清秀的朝鮮男子，年紀也很輕，只有二十出頭的模樣，臉上滿是年輕人的朝氣，旁邊是他的兩位jiejie，碗里都是麥飯。

    金志勛左手垂在桌面下，吃了幾勺飯之后，忽然問道：“jiejie，這幾天那個人是不是沒有再上門sao擾了？”

    金美恩點了點頭：“希望他永遠也不要再來了，本來日子已經如此艱苦，還要讓我們這樣為難，提心吊膽?！?/br>
    金美珠調轉筷子，將自己面前碗里的菜撥了一些給弟弟：“志勛，在學校里功課很緊吧？一定要好好讀書，咱們家里現在就指望你有出息呢?！敝緞资窃诖髮W里讀機械專業，明年就可以畢業，那個時候家中就有了希望。

    金志勛皺眉道：“美珠姐，我聽說這一次是有日本人的參與？無論如何，畢竟是我們朝鮮人內部的事，不應該找日本人幫忙吧？雖然大哥如今不知去了哪里，我又住校，家里沒有男人，但也不該讓日本人參與進來?！?/br>
    美恩和美珠頓時都有些窘，美珠急急地說：“我們哪里有找日本人幫忙？究竟也不知這到底是怎么回事?！?/br>
    金美恩理了理思緒，說道：“無論如何，我們畢竟沒有做有損朝鮮人的事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