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這是第四天,唐時做噩夢的第四個夜晚。 晚秋,上川氣溫陡降,空氣中布滿有些干燥的冷,天剛亮,唐時就被凍醒了。那是一種被生生從夢境中抽離的感覺,顯而易見的,他沒睡好。感覺胸腔到大腦都空蕩蕩的沒著落,手腳也冰冷,主要原因是他昨天晚上忘記關窗戶。此時冷風正嘩啦啦從外面刮進來,把里一層外一層的窗簾吹到鼓脹。 唐時摸一把臉,坐在床上發了會呆,忍不住打了個寒顫,終于還是往身上套了件外套,走到窗戶邊把窗戶給關上了。然后在他的書桌前坐下來,上面的筆記還大開著,臺燈也沒關,煙蒂落了一小堆。他沒管,給自己又點了一根,想了想又滅掉,像發癔癥似的盯著寫了一半的筆記本看。一個字也沒看進去,索性到衛生間洗把臉。 熱水是現成的,唐時卻直接調到冷水那一檔,用手接了往臉上潑。腦子清明了點,才后知后覺感受到后腦傳來的一陣陣鈍痛,像有人拿把錘子在那里敲,在只有水聲的狹小空間里來來回回,尤為鮮明。他有點被自己這個想法嚇到,一把抹干了臉上的水珠再甩甩手,打開房間和客廳的燈再走到廚房。 從昨天到現在他什么也沒吃,光顧著查案了。 唐時打開冰箱,意料之外地看見了里面堆著快要漫出來的各類rou食和青菜,這才想起來mama前段時間來過,一個星期了,他竟然一次也沒開過冰箱。他有些愣,拿出最上面的一個盒子出來,是mama從前常做的一道rou丸子。時間久了,內里結了一層水汽,看上去還完好,但是大概不能吃了。 唐時拿在手里,這才漸漸有了實感,腳著地,感受到重量的實感:他所處的是真實的人世間,是真實的煙火氣。 這幾天的日子宛如噩夢,讓他幾乎要忘卻這一切了。 唐時恍惚了幾秒,重重吐出一口氣,心跳還是慢不下來,他把那盒丸子放回去,還是拿了一點面包出來,好歹能飽肚子——他實在沒什么力氣開火做飯了。 填飽了肚子,再洗個澡,順便把胡子剃了,這是他目前的想法。唐時暫時拋開其他,可剛坐下來拆開包裝袋,手機就在房內突兀地震動起來。 熱氣在車窗上結成模糊的水霧,前面進不去了。 透過擋風玻璃看見前方一片飛揚的塵土,其間來往的工頭背后是一棟棟已經筑起的高樓,用隨處可見的綠布包裹緊緊圍著。唐時一手打開車門,熄了火,隨后裹緊大衣下了車。穿過一陣乒乓響聲和大大小小的黃沙堆,唐時在大樓和工地的最后面找到一簇臨時搭起來的低矮平房。房前有女人蹲在地上洗衣服,旁邊有幾個小孩,看見他好奇地抬起頭來,臉上糊著一塊塊的黑泥,無一例外都是默不作聲。 唐時只頓了頓,繼續向前走,走到最后一間門外。那里有個瘦小的男人正倚在墻上抽煙,一只腳踏在墻上,遠遠看見他直起身來,兩只眼睛從防風的帽子里露出來,陷在他臟且精瘦的臉上。那里布滿褶子和皺紋,是長年在工地上風吹日曬的結果。 唐時從大衣里拿出他的證件,展開來遞給男人。 “你好,我叫唐時,是旻冬的朋友?!?/br> “請問旻冬他怎么樣了?”唐時吸一下鼻子,在冷風中顯得有些局促且緊張。 房門打開,唐時首先聞到一陣刺鼻的藥味。身后的男人把燈拉開,一個吊在天花板上的燈泡,用幾根繩子牽著,就在底下那張單人木板床的正上方。男人開了燈,又關了門,站在角落里沒有說話,像個隱形人。 床上有人,唐時看見,因為被子下面一直有東西在發抖或是扭動。他本以為那是燈泡在晃,很快就發現不是,因為房內根本沒有窗戶,也沒有風可以讓它無端來回晃動。唐時謹慎地走近,聞到越來越明顯的藥味,和藥味也難以掩蓋住的血腥味。 他走近了,坐在床邊,將棉被微微掀開一些。里面的人是旻冬沒錯,他卻覺得有些認不出來。那燈泡的光晦暗,照亮他臉的輪廓,唐時覺得熟悉,又覺得陌生。相比上次他見到旻冬的時候,他可以說變了很多。 棉被老是悶著也不是辦法,唐時依照常識把棉被疊在他的口鼻下面,就看見旻冬的眼睛張開一條縫,他眼中映著虛弱的燈光,似乎搖搖欲墜。唐時意識到,他似乎一直是清醒的。 他似乎一直在等待。 棉被下,他唯一還能動彈自如的部位是手,堪堪抓住唐時的。那雙手不剩下什么rou,像枯柴,不像人手,抓得他生疼。 唐時張開嘴巴,一點聲音沒發出來,干巴巴流下一滴淚。 出了門,男人的手指指向遠處的一棟未完成的高樓,頂樓起重機上有一紅一綠的指示燈,正在灰白的天幕下閃爍。間接傳來機器運作的轟鳴聲,上銹的金屬之間來回摩擦,很干很澀。 “從七樓?!蹦腥耸欠讲乓茣r進去的旻冬的工友,“從七樓掉下來了?!?/br> 唐時不解:“為什么會突然掉下來?” “腳手架滑了吧,撿了條命?!蹦腥怂坪醪皇呛芟朐敿氈v,反而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煙盒來,自己拿出一根,放回去之前問問唐時。 “來一根?” 唐時搖頭。 男人不在意,自顧自點燃了吸一口,頓時就煙霧繚繞。 “他干活挺拼的,我聽別人說他還在東港幫人搬貨?!蹦腥死^續說,“看不出來,年紀比我們小,還挺能干。聽說他有個meimei?” 唐時“嗯”了一聲,隨即感受到右眼的眼皮開始瘋狂地跳動。男人當然看不出來他的情緒變化,又往下說下去,是典型的事不關己的第三者語氣。 “聽說他meimei失蹤了,他這么拼命賺錢,是不是就想找meimei?他現在摔斷了腿,工頭肯定也不愿意留他,找到了meimei也沒用啦...你說這人總是要給自己留條后路的嘛...早那么拼做什么,還不是這樣。和他怎么認識的,你是警察?那看樣子是沒有查到?”男人砸吧嘴,“怎么可能,一個大活人,平白無故怎么會消失嘛,我說現在的警察,也不怎么管用?!?/br> 唐時臉上沒什么表情,低垂著眼,手在褲腿上來回摩擦幾下。他面對這些從前不會有交集,現下也只是萍水相逢的工人,面上總是帶一些局促。 “給我一根煙吧,謝謝?!?/br> 兩人站在工地上,看著吊起又放下的起重機抽完了兩根煙。 回去的時候唐時沒開車,他有點餓,這餓來得有點莫名其妙,但他還是在走出工地的出口買了一盒泡面。便利店的水放多了,調料包好像也沒給他擠完,湯湯水水的很不好吃。 他端著那碗泡面坐在玻璃窗前,塑料叉子沒有完全打開,三兩口全吃了進去。還是覺得餓,覺得骨頭縫里都在叫囂,讓他幾乎站不住,昏了頭,沒什么力氣。他給了零錢,從便利店的門口向下走,走了兩步,靠在一根電線桿上全吐了。 唐時頭皮發麻,蹲在地上,從口袋里拿出一個鐵皮盒子。一角癟了下去,上面還殘留著看不出字樣來的商品標簽,黑糊糊黏著,時間很久了。周圍來來往往的,有很多人在看他。 “我有…我有錢的?!睖啙岬?,讓人喘不過氣來的空氣中,旻冬的聲音像殘破的風箱,“打官司要錢嗎,我有,我不怕的……” 他一只手緊握著一個東西,在殘破的燈光下搖晃,是個鐵皮盒子。一打開來,里面是一卷又一卷疊好的零錢,和一些硬幣。這些錢來源于旻冬在工地和東港的汗水,來源于他摔斷的腿,裂開的皮rou。 唐時向后仰,靠在電線桿上,覺得自己像做了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