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轉天下午,私人球場。 天氣晴好,沒有一絲陰霾。穆子清遠眺綠野,覺得這里自然環境優美,規劃得宜。她瞇眼看去,林忱由遠而來,他穿得沒有平日里正式,白色襯衫沒打領帶,配淺色西褲,看起來矜貴溫潤,整個人仿佛有一層淺淺的光暈。 林忱微笑著向她揮了揮手。她今天看起來很有活力,緊身的高爾夫球服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形,短裙之下露出來的那一截腿白得晃眼,帽檐下的笑容明亮親切。 氣氛甚好,球童給兩人遞去球桿。穆子清也沒讓著他,漂亮的三桿進洞,姿勢流暢,技術一流。饒是林忱出身名門,見識廣博,也不禁有些驚喜。 你來我往的一番較量后,兩人皆盡了興,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休息。林忱親自給穆子清倒了杯果汁,看著她咬吸管的樣子,微微晃了神。 她總是出乎他的意料,令人有探索的欲望。誰能想到這樣素凈柔和的外表之下,是聰慧機敏、洞若觀火、手段狠辣、雷厲風行。 “穆議員有什么計劃?”他單刀直入。 穆子清聞言眼神一亮,當即放下果汁,拄著扶手與他商議起來。 “幾乎所有的政客背后,都有利益集團的驅動,韓尚赫也不例外?!彼抗獬领o,言語果決,“我們可以從他背后的財團下手,先中斷他的競選資金流?!?/br> 林忱存有猶疑:“可韓尚赫十分狡猾,我們根本不知道是誰在他背后支撐?!?/br> 沒有人會把官商勾結擺在明面上,這一層穆子清早就想過。 “近年東祁本土上市企業不多,而且大部分政客更偏向于與欲開拓東祁市場的海外企業合作,這樣做利于雙方?!彼鄄鬓D,似笑非笑道。 “穆議員的言下之意是,可以用排除的方法?!?/br> 林忱果然一點就透,穆子清點頭:“韓尚赫的競選宣傳在高街商業區投放過,正是因為他的高調露出了破綻,這個時候,范圍就更小了?!?/br> “匯銘資本?!绷殖烂摽诙?,“所以我們可以抓到匯銘資本的資金漏洞,拉他下水,對嗎?” 這也是之前林忱險些犯下的錯誤。 穆子清沒答,看著林忱,眼睛亮亮的。 林忱知道了,她有其他的辦法。 他心下一凜,在這個弱rou強食的鋼鐵叢林,如果沒有足夠的智慧分辨出兔子和孤狼,是注定要吃大虧的。因此站得越高,就越要保持敏銳、謙遜和警覺。 還有一條,永遠不要小看女人。她們在許多事情的處理方法上,也許比男人更高明得多。 據知情人透露,匯銘資本除了源源不斷地為韓尚赫提供競選資金,還以拍賣珠寶古玩和虛假交易的方式為韓尚赫洗錢,其理由不過是韓尚赫曾允諾,如果他成功獲選州長,也能為這個剛剛進軍東祁市場的海外企業提供便利。 得到了信息,接下來就簡單得多。穆子清的確沒有像林忱所說,戳穿匯銘資本的資金漏洞,而是準備直接約見匯銘資本的董事趙承宰。 “如果趙承宰不露面,就去堵他?!?/br> 穆子清不知道,當她說出這句話時,溫柔的眉眼忽而染上果敢和勇毅,直搗人心。 林忱眼里有激賞和驚艷,一閃而過。 隔日,穆子清與林忱共赴游輪酒會,路過之處,眾人矚目。不為什么,只因為他倆男俊女美,名聲在外,此刻并排走在一起,好似一對璧人。而且林忱的領帶正襯穆子清禮裙的顏色,像故意為之的默契,更引發眾人猜測和議論。 只是穆子清一向不喜出席這種場合,林忱能感受到她優雅得體的舉止之下隱隱的疏離和排斥。在場均是上川區的商業精英,他們難得見到穆子清,當中總免不了有人接近寒暄攀談,林忱巧妙地替穆子清擋掉閑人,端的體貼細致、紳士風度十足。 兩人被請進專門的包廂。 趙承宰坐在皮質沙發上,臉色陰沉。穆子清和林忱直接找上門來,他不想見也得見。多年來在商場打滾的經驗讓他嗅到了一絲山雨欲來的氣息,有些事情,終究避無可避。 “趙董久等了?!绷殖酪蝗腴T便溫聲道。 林忱出身名門,耳濡目染的都是世家風范,涵養都刻在了骨子里,以致于習慣成自然。反觀趙承宰,縱在林忱這番客套之下,他也坐得四平八穩,根本沒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穆子清在趙承宰對面的沙發入座,扯了扯這個禮節過于周到的人的衣袖:“坐吧,趙董不講究這些虛禮?!?/br> 照理來說,穆子清這個舉動有一點逾距,可林忱微訝之余,不僅毫無反感,心中還生出一絲溫暖和感動,甚至還有些隱秘的高興:她把他當做自己人。 穆子清對林忱的這點心思無知無覺,她只是看不慣趙承宰的做派。明明只是只油光水滑的老狐貍,卻偏偏要與虎謀皮,還強撐出一副萬獸之王的氣勢來,如今不過是以強裝的威嚴來掩飾自己的虛弱罷了。 對付什么樣的人就要用什么樣的方式溝通,穆子清沒有像林忱那樣禮貌客氣,她開門見山道:“韓尚赫議員涉嫌多項職務違法,競選委員會不可能放過他?!?/br> 有的放矢,一箭十環。林忱倏然一驚,暗中觀察趙承宰的面色。果然見趙承宰面沉如水,牙關緊咬。林忱皺了皺眉,身子默默向穆子清靠攏,微向前傾,那是一種保護的姿態。 然而商人畢竟是商人,趙承宰頃刻之間就換了一副面孔:“穆議員跟我說這些做什么,我只做生意,不摻和你們的事?!?/br>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連我都知道的事,怎么可能瞞得過競選委員會?”她一邊喟嘆,一邊將那層窗戶紙捅得更破,“可惜,韓尚赫給你的不過是空頭支票,而趙董不但搭了錢,還沾了事兒?!?/br> 連敬語都沒說,她是有多大的信心能說服趙承宰?穆子清把話說穿了,臉上還是一派云淡風輕。她似乎有一種天生的無畏和自信,并非是那種不經世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天真莽撞,而是深謀遠慮、洞察人心的算無遺策。更難得的是,她雖生得素凈溫柔,卻性情似刃、心性如火,因此再怎么籌謀勝算,眼神里都沒有一絲深沉和陰暗的痕跡。 面對這樣的女子,被吸引也是正常的吧?林忱緊張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他早就清楚這一局博弈的贏家會是誰,便任憑自己的思緒游離于戰局之外。 穆子清只當林忱干不來這種撕破臉皮的事,干脆大包大攬,再額外給趙承宰一個“善意”的提醒:“聽說廉政司的人最喜歡周六早上找人問話了,趙董可不要貪睡?!?/br> 穆子清拉過林忱的手就要起身,林忱只覺一陣觸電般的酥麻感從手腕處傳來,他微微愣了愣,步子便慢了一點。 “請慢?!壁w承宰叫住正欲離開的穆子清。 “我知道二位議員找上我,是希望我拿出足以扳倒韓尚赫的證據。韓尚赫的為人的確不可靠,但我與之為伍,不過是為了我的匯銘資本?!壁w承宰面色變了幾變,終于又開口,“如果我手上真的有二位需要的東西,匯銘,還有救嗎?” “不僅如此?!蹦伦忧逖壑袧M是笑意。 “東祁人杰地靈,會是趙董大展拳腳的好歸宿。未來我和林忱議員選區的所有招標項目,匯銘優先?!?/br> 酒會后,林忱送穆子清回日暮里。 半山幽深,晚風醉人,林忱只覺得時間倏忽而過,快得令人不舍。 穆子清揮手和他告別,庭院內的燈光下,她的烏發被扎到耳后,耳邊垂下一縷發絲,露出白皙小巧的耳朵。她嘴角帶著笑意,臉龐瑩潤動人,林忱看得出了神。 “林先生?” “我能進去坐坐嗎?”林忱重新看向她,自己都沒預料地開口。 穆子清微訝,旋即欠身歡迎道:“請?!?/br> 穆子清私宅的裝潢完美糅合了東西方元素,古樸大氣與浪漫神秘兩種不同的氣質被巧妙地包容并蓄,形成一種獨特的風格魅力。會客廳還陳列了不少茗器。她從玻璃柜中取出一套紫砂茶具,親自泡起茶來。被熱水一淋,那只古樸的紫砂壺呈現出溫潤的色澤來。 “看穆議員用周盤壺泡茶,真是一種享受?!?/br> “林先生對茗器也有研究?真是博學多才?!彼鋹傄恍?,手上的動作不停。 “穆議員才特別,紫砂壺的壺形這么多,你不用西施,不用半月和秦權,偏偏用周盤?!绷殖酪暰€落在她纖細的指尖上,“誰的心氣,也不及你這樣高,誰的心思,也沒有你這樣巧?!?/br> “林先生才是有大智慧的人,”穆子清把一杯沏好的普洱遞給他:“可引為知己?!?/br> “月暈而風,礎潤而雨。哲理是人們可以透過現象認識本質?!绷殖澜舆^茶,“但穆議員你,我還看不透?!?/br> 他們從茗器,聊到哲學,最后去了穆子清的書房。書房和閣樓打通,上面是大塊的玻璃穹頂,抬頭就能看到星星。這里像個私人圖書館,書盈四壁,林忱上一次見到藏書這么多的還是他曾祖父。 林忱意外之際,抬頭看到了一塊巨大的磁吸板。他隱約看見了上面的東西,當下一震,低下頭去看穆子清。 穆子清卻沒有反應,她仰著頭,神情很平靜,顯然絲毫沒避諱給他看。林忱重又抬頭,只見磁吸板上密密麻麻的貼了一塊塊的金屬銘牌——是東祁國會所有議員的名字。 整整240塊,包含她和林忱。 穆子清啟唇,她的聲線不同于往日的溫柔和煦,透著一股清冷的味道。 “像個動物園,班朗街是基地,四處拔地而起的高樓是鐵籠。柵欄冰涼,里面關著一頭頭巨大的困獸?;\子里難進難出,一個個碰到頭破血流?!彼谀_將韓尚赫的名牌摘下來,“每一天都有新的尸體和新的困獸出現,像人類身體里不斷生長又破裂的細胞一樣更新換代?!?/br> “在這里,誰能保證不被取代呢?”林忱心頭亦有些沉重。 穆子清卻粲然一笑,這一笑使得覆蓋在她身上的冰霜剎那消失不見。 “所以在這之前,要一起去更高的地方看看嗎?” 一起去更高的地方看看,這幾個字反反復復地鉆過林忱的腦海。他說不清自己為什么會被這幾個字蠱惑,也許這一切都只是個騙局,可是在內心深處,卻有欲望在叫囂:答應她,哪怕有萬分之一是真的。 如果他們兩個都是關在鐵籠里的困獸,那么,他有沒有機會得到她的垂青,他有沒有資格為她取暖?不去管滿世界的冰霜和鐵箭,僅僅是取暖而已。他們可不可以在這有限的時間空間里放縱一回,單單做一點令自己高興的事? 她笑了,眼神比平日更深邃,似乎包含了林忱看不懂的話。 她年輕、鮮活、無所畏懼,又有足以吸引他的特質。 心交出去了也沒什么,林忱想。 這一刻,我愿為你臣服。 每日時政 “前國會議員,本屆上川區州長候選人韓尚赫已于本日上午進行監察調查。據悉,韓尚赫選舉期間涉嫌多項職務違法。上川區競選委員會及上川區廉政司預成立此次事件特別專案組......” 趙承宰沒有食言,韓尚赫不但失去了匯銘資本的支撐,也很快被曝出劣跡押送政治監獄。這樣一來,上川州長的選舉,就只剩下了林忱和穆子清兩人。 在一起去見趙承宰之后,父親曾找林忱談過。 “她在算計你?!崩先颂稍诓〈采虾退f。 老實說,林忱是怕輸的,父親老了,他是家族唯一的支撐。但同時他也覺得累,投入政治角逐并非出自他的本心,他不喜歡廝殺,更不喜歡站在戰場的中心。 更何況,現在他的對手是穆子清。 可他怎能貪圖安逸,為了一己私欲棄整個家族不顧?就算注定要打一場敗仗,他亦應該為家族的利益和榮譽奮戰到最后一秒。 林忱想知道穆子清此刻怎么想,會像自己一樣糾結嗎? 果然沒過幾天,穆子清來見他了。她去探望林忱的父親,從特護病房出來后,穆子清小心地關上門。 “要不要出去轉轉?”語氣輕松地問林忱。 天氣霧蒙蒙的,還有細密的雨,兩人沿著療養院的湖邊走了半圈。穆子清在一把長椅上坐下,她沒說話,從隨身帶的手包里摸出了半盒煙。 “你看,你早就知道我在算計你,所以我做了什么你都不意外。你是不是很想知道,這些天我在想什么?想知道我會不會像你一樣糾結?” 林忱聽聞愣了一瞬,然后在她劃開打火機的時候,伸出手為她擋了下雨絲。 “我不會?!彼f。 是預料中的答案。 “即使下一個對手是你,我也會毫不猶豫的扣下扳機?!?/br> “我知道?!绷殖来鬼?。 他清楚,繼續競選,他會輸給穆子清。但如果放棄競選呢?一個政客,如果失去了進入班朗街的機會,他往后的仕途將無任何意義。 林忱眉目沉沉。 穆子清拉過林忱的手,又從手袋里拿出一支口紅,將口紅底端的暗扣打開,將藥片倒在林忱手心。 林忱盯著手心中的藥片,瞳孔劇震。如果把這個交給競選委員會,就是坐實了穆子清服用違禁藥物的傳聞。那么穆子清就會落得跟她母親一模一樣的結局,此生與班朗街無緣。 她把這個巨大的把柄交給自己,是篤信自己不會出賣她嗎? 她的眼睛像在說話:你看,都這時候了,我還要把選擇權交給你,我壞不壞? 壞,當然壞,這個賭注,你一早就贏了。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絕不會踐踏你的真心和信任,更絕不會這么狠心地對待你。 片刻,林忱抬手,藥片落入水里。 他決定放棄競選。因為他明白了,這小姑娘從一開始,就藏著更大的野心。 林忱松了一口氣,不禁連眼角眉梢都柔和了下來:“我有些好奇,在病房里你和我父親說了什么?” 穆子清是去要人的,她向他的父親承諾,林忱會在班朗街有自己的位置。至于具體位置,穆子清想了想后,認真開口: “位極人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