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人在院子里學做飯，從最簡單的煮飯開始。他想為裴敏做些事情，還移植了一樹花在小院子里，精心澆水侍弄。

    他不曾想過，會對這個邊境小城生出歸屬感。與裴敏在一起時，會格外安心，格外寧靜。

    他像新婚的小妻子等著丈夫歸來一樣等著裴敏。男人一進院子，小美人就撲到他懷里，膩歪了一陣，蹦跳著去廚房盛了一碗飯：“你看，這次水加的不多不少?！?/br>
    裴敏擦擦他臉上的爐灰：“嗯，聞著就很香?！?/br>
    二人在房中，端著米飯，就著伙房送過來幾碟小菜，相對而食。

    “今天在院子里聽見外面有好大的動靜，是怎么了？”

    裴敏夾菜的手指僵?。骸皼]什么，cao練士兵罷了?！?/br>
    元泠沒當回事：“在這里住著也蠻好的，有時候都忘了北邊還有個蒙古……他們退兵就好了，我們一直在烏什城，過舒服的小日子～”

    小美人眼睛笑成月牙。

    裴敏沉默地點點頭。有些事情，他不想告訴他。

    下午，元泠坐在院子正中的躺椅上小憩，沒注意到逐漸靠近的男人。

    “你果然在這兒?！?/br>
    元泠睜眼，陳益的臉出現在自己面前。再無睡意，驚慌失措地站起身。

    “蒙古和皇上都要你，你說，我把你送到哪去呢？”

    小美人看到他，心慌不已想往外跑，被男人一把抓住胳膊：“你自己選一個地方吧，逃不掉的?！?/br>
    “滾開，畜牲！”

    男人哈哈大笑，不留情地一巴掌將美人扇倒在地：“老實點?！?/br>
    元泠捂著腫起的面頰，被士兵架著往外走。

    他不想去任何地方，他再也不想回到被男人控制的卑微地位。拼命地掙扎，撕心裂肺地沖著校場方向一聲聲喚“裴敏”。

    “我知會過他了?！标愐婵粗∶廊藨K然的神色，輕蔑一笑：“他說讓他和你再吃最后一頓飯，就帶你走?！?/br>
    元泠兩眼一黑，天崩地裂。

    “你以為你是個什么東西？”陳益輕蔑地拍拍他的臉，轉身看見裴敏不知何時站到自己身前：“裴將軍識大體，我會奏報皇上，調你回京?！?/br>
    他聽到手下人報告裴敏藏著廢帝，就立刻找到他要他交人。沒想到裴敏沒辯解，直接答應了。陳益很滿意，只帶了兩個隨從便來了烏什。

    裴敏不去看臉頰腫脹的美人，淡淡說了聲：“有勞陳將軍?！?/br>
    小美人心疼地抽搐，失望地看著眼前鎮定的男人。

    “裴將軍，讓我們走??！”陳益不悅地看著攔路的男人：“回到京城，你什么女人找不到?！?/br>
    裴敏盯著陳益。

    陳益被他看得發毛，推開他往外走。

    “放箭?！?/br>
    元泠摔倒在地，架著他的兩個士兵胸口穿過箭羽。

    一瞬間，院子里沖進許多灰甲士兵，將陳益圍住。

    元泠看呆了。

    陳益握著尚未拔出的重劍，感受到抵在自己背后的尖銳，惱火地看著仍然鎮定的男人：“裴敏！你想死嗎！你要造反嗎！”

    男人沉默不語，似在思索。

    “裴敏……要不……要不我跟他走吧……”元泠盈著淚，那晚提的造反，只是戲謔地隨口一說。他知道憑裴敏的狀況，透出造反的意思，只會引來一死：“你不要，不要為我……做傻事……”

    陳益看了站到裴敏身后的元泠一眼：“裴敏，你現在收手，我不追究你?！?/br>
    男人巋然不動，像一棵樹。

    陳益急了，破口大罵：“你為這婊子要上天嗎！這種賤人你也當成寶貝！今日你若敢動手殺我，皇上定誅你裴氏九族！”

    裴敏目光短暫地略過陳益，隨即看著舉劍的士兵，點了點頭。

    “裴敏你敢……”男人說不出話，噴出一口血，捂著胸膛倒在地上。

    元泠呆傻地看著男人，他知道殺了陳益意味著什么，裴敏從此再也回不去了。他十年寒窗考中的狀元，熱血丹心守護的家國，都消失了……

    三具尸體被拖出院子。

    裴敏看著近衛：“拖累你們了……”

    “誓與將軍共進退?！?/br>
    院門關上，裴敏笑著把元泠摟在懷里。

    “你笑什么！你怎么笑得出來??！”小美人瘋狂捶打男人胸膛：“你怎么敢！怎么敢！你會死的！你是不是瘋了，你瘋了！嗚嗚嗚……”

    裴敏深深嗅著美人的發香：“可我怎么舍得讓你被他帶走?！?/br>
    “不要說了……怎么辦啊……裴敏……你會死的……”小美人幾乎要哭得暈過去：“我是害人精，都怪我，都怪我……嗚嗚……我害了你……”

    “假如……”裴敏不想說出殘忍的假設：“泠兒愿意和我一起赴死嗎？”

    “我愿意，你死了我也會內疚死的，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嗚嗚……裴敏……”

    男人把懷中人緊緊抱著：“還有些時間……我們還有時間，等魏彥發現他死了……”

    元泠驚懼又難過地顫抖：“魏彥會帶人抓你的……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你……嗚嗚……我要永遠和你在一起，不管發生什么……”

    裴敏放開他，牽著他的手來到屋內，打開箱子，拿出一把雕刻著精細花紋的匕首，交到美人手中：“假如沒有轉機……到那時……你也好拿著暫時防身……”

    元泠時隔七年，手里再次拿起匕首。想起七年前的圍場，邊哭邊笑，這次真的要到頭了。

    裴敏捧著他的臉，貼上他的頰，瘋狂地親吻他紅潤的唇瓣。

    自盡是最壞的打算，而他在賭一個轉機，若注定是死，還不如讓陳益把他帶走。

    只是，或許還有機會……

    三日后，裴敏牽著小美人的手站在城墻上。二人看著遠方黑壓壓的蒙古騎兵，往烏什城來，帶起一片灰塵。

    魏彥沒有來烏什城，得知蒙古動向，立刻棄城南跑。只留下命令，讓裴敏守住烏什，戴罪立功。

    裴敏看著城墻下整裝待發的隊伍，最后看了眼身邊的小美人：“我出城了……你就躲在城墻上，等我回來?！?/br>
    “裴敏……我們也逃吧……”元泠拉著男人的衣角：“人數實力如此懸殊，怎么可能會贏……裴敏……裴敏……”

    “別哭了……”

    元泠握著匕首摔倒在地。再次趴到城墻上時，號角已經吹響……

    目光焦急地尋著裴敏，只見他沖鋒在前，手持長劍，破開一個個蒙古人的胸膛。他是文狀元，不是武狀元……邊疆幾年，硬生生將文弱侍郎變成威武將軍。

    中原士兵格外血性，毫不畏懼地提刀守城。

    元泠看得心焦，城墻上放箭的士兵扔了空無一物的箭筒，提刀翻到城下，與異族纏斗。

    裴敏左臂被刺中，趁著暫時的空閑，仰頭看看太陽。已經堅持了這么久了……耳邊是將士們的嘶吼聲，他們已經殺紅了眼，死前也要把蒙古人拉下馬……

    裴敏回頭，遠遠看著城墻上的小美人，無奈一笑，做了口型——你跑吧。

    “裴敏！”眼看一個蒙古人拿長刀靠近他，元泠用盡力氣大聲提醒。

    男人頗感疲乏地揮劍殺死來者。

    一支箭羽貼著元泠耳朵飛過，擦破耳廓。蒙古人發現他了。

    城下的裴敏仍在奮力拼殺，迎接無盡的敵人。

    快要撐不住了……就快要撐不住了……

    蒙古兵一波接著一波，再也抵抗不了……

    他最后回頭看了一眼，已經看不到元泠的身影。放松地笑笑，棄了手中劍，閉上眼，敞開懷迎向敵人的劍。

    過了許久，他睜眼，只見美人渾身是血，拿著短匕不斷地插進蒙古人的盔甲。

    拔出匕首，元泠轉頭哭著責問：“你剛才在干嘛？”

    裴敏眼眶濕潤：“我累了?！?/br>
    “一直堅持到最后，好不好……我們一起……一起堅持到最后好不好？”

    時間仿佛短暫地靜止，男人苦笑，看著白凈小臉被血濺紅的美人：“元泠，這是你第一次殺人吧?！彼幌肟吹剿?手上沾血，血會將他玷污。

    “屁！老子十三歲就殺過人！”元泠握緊手里的短匕，喊著：“不要看不起我！”

    他也會說這種粗話，男人難得笑出聲。

    裴敏以為他說這些只不過是壯壯膽，寬厚一笑：“泠兒真厲害！”

    男人眼明手快地刺出一劍，元泠背后蒙古人倒下：“既然都下來了，一定要小心些……”

    巴彥原本已經拉起長弓，對著城下的裴敏，看到他身旁熟悉的身影，箭羽一下子射偏了方向。

    元泠收起短匕，從地上隨意撿起一把長劍，跟著裴敏廝殺。

    山窮水盡，血流成河。

    “裴敏，我也沒力氣了……”

    “再堅持一會兒?！?/br>
    一聲嘹亮的號角，伴隨奇異的鼓聲。上萬蒙古士兵竟一同往后撤退。

    元泠和裴敏瞬間癱在地上，待馬蹄聲遠去，小美人抱著男人，放聲大哭：“我們竟然活下來了……我們竟然沒死……”

    “是啊……”男人再次抬頭，晚霞已經升起，一片紅光。

    “他們……為什么退了？”

    裴敏看著周圍年輕士兵的尸體，聲音顫動：“大概是內部出事了?！?/br>
    “報——”負責偵查的斥候慌亂下馬，滿是喜色：“裴將軍！蒙古可汗死了！這下蒙古內部要亂了！何大人終于成功了！只是何大人他……”

    斥候面色沉痛。

    當場斃命。

    “何尋……”裴敏笑出淚水：“忠士……可以為他正名了……他從不是叛徒……”

    元泠用手指擦去男人臉上的灰塵：“何尋？是小胡子嗎？”

    “小胡子？”裴敏稍加思索：“嗯，據說他留胡子，泠兒你見過他？”

    元泠久久地沉默，向著北方行了大禮。

    “他是烏什的縣官?！倍送侵凶?，裴敏聲音淡淡的：“蒙古第一次占烏什的時候，他留下官印，脫去官服，投降蒙古，效忠可汗。也因此，烏什沒有被屠城……

    “我還是兵部侍郎時，朝中早擬定了他的死罪，所有人都恨他是盛朝的叛賊……”

    元泠認真地聽他說話。

    “后來我來烏什，見百姓一直對其稱頌有加，才知道背后的故事?！?/br>
    “他是英豪……”元泠緊握男人的手：“你也是……”

    “可是為什么，犧牲的總是我們呢……”

    元泠也不知為何，自己想都沒想，脫口而出一句“對不起”。

    裴敏摸摸他的頭：“和你有什么關系呢，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去沐浴吧，今天一定嚇壞了……”

    “裴敏……”元泠認真地看著他：“我本以為我會害怕，其實我不怕，裴敏，我真的殺過人?！?/br>
    “不是親自動手，不一樣的……”

    像沒聽見他的話，元泠接著說，聲音冷靜而平緩：“我十三歲時，被沈崇儼抓到圍場，親手殺過好幾個堂兄堂弟……也是一把這樣的匕首……”

    男人眉頭皺起。

    “他們互相殘殺……追著我，我為了活下來，就殺了他們……”說者神色平靜，聽者心中卻翻江倒海。

    元泠流淚：“你以為皇帝為什么是我？”

    裴敏心疼地摟住他：“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