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欲知命短問前生

    眾人早就料到這老者必與裴冷魄淵源極深，卻沒料到二人竟是養父子，殷月城眉毛一豎，說道：“好哇，你們漢人常說什么來著？子不教，是誰之過吶？你養出這么一個心狠手辣、鬼鬼祟祟的小畜生，可見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鄢雨空心中疑問頗多，不愿雙方立即撕破臉皮，忙道：“我們這些無知后生見識極淺，今日見識了裴少君的煉尸法術，難免大為驚駭，以至于言語無狀，殷少俠又向來是心直口快的性子，裴老前輩請勿見怪?！?/br>
    慕流星不悅，說道：“我師哥又沒說錯什么，你倒上趕著認起錯了？裴冷魄就是給這老頭兒放跑了的，他們爺兒倆難道不是串通好了來對付我們嗎？”

    鄢雨空搖頭說道：“我看未必?！?/br>
    殷月城哈的一笑，說道：“你看個屁！”伸手在他扶手上重重一推，哧溜一聲，輪椅向外滑出數丈，鄢雨空登時遠離了八仙桌。

    鄢雨空一呆，隨即苦笑搖頭。

    殷月城氣勢洶洶站起身來，將手往趙軒臨身上一指，說道：“裴冷魄數月前搶走了他們大周皇族的玄武劍，今日又劫走了江南鄢家的朱雀刀，俗話說子債父償，老頭兒，這兩筆賬可都算在你的頭上啦，玄武劍和朱雀刀藏到哪兒去了？快交出來！”說罷重重一擊桌案，滿桌盤碟碗筷齊齊顫抖。

    慕流星緊跟起身，橫眉瞪眼道：“快交出來！”

    羅華武士本就隨侍在側，見狀嗆啷啷拔出各自彎刀，一時間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裴松聲卻穩坐主位不動，似乎殷月城等人只是一群張牙舞爪的小貓小狗，手捋長須，淡淡說道：“常聽人說，如今的九龍明王如何年少英明，如何睿智果決，今日看來，人言不足信?！?/br>
    殷月城說道：“你這話什么意思？你說我們兄弟倆丟了天光寺的臉嗎？”

    裴松聲說道：“天光寺上代盡有武功高強、慷慨豪俠的大英雄大宗師，你們幾個小朋友任性胡鬧，橫沖直闖，最多只能丟了現任明王的臉，要想毀了天光寺的金字招牌，那還差得遠呢?！?/br>
    殷月城說道：“你又沒見過宮梵天，你倒知道他丟不丟臉了？”

    裴松聲說道：“我與如今的明王緣鏗一面，不過他座下只有你一個護法弟子，那必然是很迷戀你的。你又是這樣的人品，然則他是何等樣人物，也可見一斑了，又何必非得見過他才知道？”

    殷月城一愣，心道：“這是罵我，還是夸我吶？”

    裴松聲繼續說道：“我又聽說明王重傷，想必你是要集齊黑木四兵器救他性命了？”

    殷月城哈哈笑道：“真正笑話奇譚！你一會兒聽說這個，一會兒聽說那個，怎么偏偏沒聽說老子是叛寺出逃的大罪人呢？這位慕流星慕師弟想要救治明王，我只是搭把手、看熱鬧罷了，無須把我拉扯進來?！?/br>
    裴松聲看向慕流星。

    慕流星略一遲疑，說道：“就……就算是這樣罷?！?/br>
    裴松聲點了點頭，說道：“鄢少爺，你也要討回朱雀刀，是么？”

    鄢雨空搖著輪椅慢吞吞挪回桌邊，拱手說道：“朱雀刀乃我家祖傳至寶，萬萬不能斷送在晚輩手里，還請裴老前輩賜教裴少君的下落，晚輩感激不盡?！?/br>
    裴松聲不答話，曲起手指向前彈了三下，只聽嗤嗤嗤三聲輕響，桌上燭火先暗后明，趙家三人只覺得胸口一震，被封住的xue道登時解開了。

    百草老仙瞪大了眼睛，驚道：“這是隔空解xue么？天下、咳咳、天下竟有如此神功？”

    裴松聲說道：“恭肅親王謬贊了，雕蟲小技，不足掛齒?！庇殖谅曊f道：“皇帝陛下，你自然也想要集齊黑木四兵器了？”

    趙軒臨自開春以來就纏綿病榻，昨日身受重傷又屢遭波折，只覺得心力交瘁，體內氣血翻涌，撫著胸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趙仁景則憋屈已久，好容易重獲自由，立即站起身來便欲發作，但環顧四周，群狼環伺，只能沉著臉又坐下來，替父皇答道：“玄武劍是太祖皇帝傳下的佩劍，世世代代為禁宮重寶。我們取回玄武劍乃是天經地義，裴老何必多此一問？”

    裴松聲冷笑說道：“玄武劍不見得是趙太祖親手造的罷？難道不是有一個人點撥他純陽武學之訣竅秘奧，助他完善帝釋大乘心法，又將玄武劍托付給他妥善保管么？你們后代子孫安于逸樂，將老祖宗的本領都忘得差不多了，如今連玄武劍都丟了，嘿嘿，我看也不必拿回去了?！?/br>
    趙仁景愣了愣，低聲說道：“父皇，真有這事兒么？”

    趙軒臨則臉色蒼白，喘著氣兒問道：“前輩……前輩究竟是什么來頭？”

    裴松聲說道：“可笑啊可笑，你們都垂涎黑木神力的神奇功效，卻不知我是誰，黑木四兵器就是我……就是我親手炮制的！”

    此言一出，當真是雷霆萬鈞！

    眾人都“啊”的一聲驚呼，鄢雨空臉色微變，身體前傾，說道：“你……你老人家就是傳說中那位隱居大漠、發現黑木神力的武林高人么？”

    殷月城驚駭極了，說道：“這怎么可能？那則傳說是幾百年前的事情了，那個武林高人怎么可能還活著？除非……除非他當真長生不老？那豈不成了老不死的妖怪？”

    慕流星急道：“你肯定是在撒謊！當我們是三歲小孩么？”

    裴松聲哈哈笑了幾聲，笑聲卻充滿蒼涼之意，說道：“我當初以傳授武學為機緣，將黑木四兵器分交給四大武學名門保管。本來這四大名門相隔萬里，互不相識，永不相遇，生生世世都不會知道彼此手里有黑木兵器，更不會知道黑木兵器有什么用處。但沒想到造化弄人，世上偏生就有這么巧的安排，你們這群后人兜兜轉轉，終究還是齊聚一堂，一起向我追討黑木四兵器……”

    眾人一時間神色各異，心思如潮。

    殷月城曾聽明王說過一個老丐點撥梵音明王武功、又相贈青龍戟的故事，后來又聽了百草老仙、皇太后所言，早就拼湊出了黑木四兵器分歸四大名門的由來。

    而趙家等人只知吉珠公主當年吐露的那則傳說，此刻聽到這么一番話，當真是石破天驚，驚心動魄。

    鄢雨空難以相信世上有人活了數百年而不死，古有彭祖享壽八百年，難道此人是彭祖第二？忍不住問道：“裴老前輩，你……你當真就是朱雀刀的真正主人么？”

    裴松聲說道：“你不信？好，你們不是都向往黑木神力么？那么睜大眼睛瞧清楚了，長生不死就是這個模樣！”話音剛落，伸手扯下面幕。

    眾人都往他臉上瞧去，忍不住齊齊驚咦一聲。

    只見裴松聲額頭高聳，兩頰凹陷，肌膚黃中發黑，臉上溝壑縱橫，布滿了深如刀刻的皺紋，一層層皮rou褶皺中又射出兩道湛然神光，正是雙目的所在，活像是千年蒼松修成了人形！

    殷月城給他這副丑模樣嚇了一跳，心中暗罵道：“好丑的老僵尸！我跟他站得這么近，可別把丑氣傳給我了?！蓖肆藥撞?，躲到慕流星身后，又想起裴冷魄面具下露出的半張臉，暗想：“小僵尸的臉倒還嫩得很，不知過多少年才能熬成老僵尸這樣?！?/br>
    鄢雨空看裴松聲面相如此奇特，面孔和頭皮、脖頸相連處又毫無破綻，料想不是人皮面具，而是真正的相貌，亦自駭異，說道：“裴老前輩，你……你說你把朱雀刀‘托付’給我鄢家祖先保管，那么你如今要拿回朱雀刀，所以才派裴少君來搶奪么？倘若你直言此番淵源，鄢家自當物歸原主，又何必鬧成這樣？”

    眾人聽到他最后一句話，心里都想：“倘若他直言不諱，你果真能夠雙手奉還？那可未必！”

    鄢雨空頓了頓，又試探著問道：“晚輩孤陋寡聞，除了天光寺的玄陽功、大周皇族的帝釋大乘心法和我鄢家的雪梅凌寒神功以外，東西武林之中，似乎并無第四家格外出眾的純陽武功了。不知老前輩將白虎槍交給哪家名門托管？”

    裴松聲厲聲說道：“你問這個做什么？你看了我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難道還打黑木神力的主意？”

    鄢雨空立即答道：“晚輩不敢癡心妄想?！?/br>
    百草老仙瞠目看著裴松聲，若有所感，呆呆說道：“我一輩子都想長生不老，原來長生不老是這樣么？其實生生死死，未嘗不是幸事?！?/br>
    趙軒臨則雙目發直，嘴唇蠕蠕而動，喃喃自語，不知說著什么。

    謝雯卿忽然開口問道：“裴老前輩，傳說你用黑木神力救活了你的亡妻，你們后來一定是滄海桑田、永生廝守了？那……那是什么樣的滋味兒？”

    裴松聲細細的眼睛縫兒一下子睜大了，奇道：“你這年輕人倒很古怪。你不問黑木四兵器的下落，卻想知道我和我妻子是否長相廝守？”

    謝雯卿面色赧然，看了殷月城一眼，說道：“晚輩一時忘情，問得太過唐突，叫前輩見笑了?！?/br>
    殷月城心中一動，說道：“我倒覺得他們這樣沒什么好羨慕的，要我變成這副丑怪模樣，我寧可痛痛快快去死呢?！?/br>
    鄢雨空插口問道：“那明王呢？你還救不救明王了？”

    殷月城一怔，臉色慢慢漲得通紅，說道：“明王……明王本來就丑，把他治成這副模樣，對他反倒大有好處?！?/br>
    在場除了皇帝趙軒臨和裴松聲，人人都見過宮梵天俊如神只的模樣，縱是漫不經心之時，亦是軒昂不凡，跟丑字哪里沾得上邊了？

    裴松聲定定看著殷月城羞惱的神態，忽然嘆了一口氣，說道：“你這語氣和我當年真是一模一樣。自己不愿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卻要強留愛侶，遲遲不肯放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當時不懂得這道理……唉……”

    他低下頭去，眼中竟然灑下了幾滴眼淚，過了一會兒，抬頭說道：“白狐君，你聽的傳說是怎樣的？”語氣甚為溫和。

    謝雯卿說道：“晚生所知都是從百草老仙口中聽來的，他老人家是聽先帝顯宗說的，顯宗皇帝又是聽吉珠公主說的。公主說，有一位武學高人隱居大漠，機緣巧合發現了黑木神力，于是修煉內功、永葆青春，后來他妻子壽終正寢，他便用黑木神力復活了亡妻，至于亡妻復活以后怎么樣，吉珠公主就沒往下說去了。這則傳說有頭沒尾，真真假假，還要……還要請您本人指點?！闭Z氣猶猶豫豫的，依舊不能相信眼前這人真的活了幾百年。

    裴松聲說道：“吉珠公主沒有往下說，是因為她也不知道后面的事情了……我今天若是不說清楚，料想你們是不會死心的?！?/br>
    眾人都屏息凝神，靜靜等著他開口，生怕稍有不慎，他就不愿意說了。

    裴松聲閉上眼睛沉吟許久，才幽幽說道：“我夫人復活之后，起初很是欣喜。我們相守相伴，快快活活又過了好幾年，那真是神仙也似的日子，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一支波斯商隊在風沙中迷失道路，意外逃到了我們所住的綠洲，苦苦哀求我們收留他們。我要把他們趕走，但我夫人心善，又太久沒見到外人，因此將他們接進家門，傾盡酒rou殷勤相待。這些商人在我家住了好幾天，這才千恩萬謝地去了。

    “哪知商隊之中有個波斯人會武功，半夜里看到我用黑木樹修煉神功，大為好奇，但當時他一聲不吭，悄悄回去睡覺了，隔天從我夫人口中旁敲側擊問出了我倆的歲數。他見我倆都是耄耋之年，卻精神抖擻，容光煥發，料想是黑木樹的神奇功效，因此隨著商隊回到家鄉之后，便大舉召集人馬，不到一個月，就率領著一百來號西域武林人士前來搶奪黑木樹。黑木神力的傳說也就是那時流傳到民間的?！?/br>
    殷月城忍不住說道：“他們上門挑釁，豈不是太歲頭上動土嗎？”

    裴松聲冷笑一聲，說道：“是啊，那時我的純陽武功已臻天人之境，哪里把這些庸手放在眼里？可我夫人卻不愿與人爭斗。

    “她先是勸我逃走，我斷斷不肯拋下黑木樹。于是又勸我和他們分享黑木神力，我怎能答應？哼，那一夜綠洲尸橫遍野，血水把湖泊都染得紅了，一百來多個武人連同那帶頭的都被我殺得一干二凈！”

    眾人想象著當時血腥的場景，不覺毛骨悚然：黑木樹令裴氏夫婦延年益壽，卻又挑起這么一場大廝殺，害死了這么多人的性命，當真是不祥之物。

    裴松聲繼續說道：“我打敗敵人，得意非凡地回到屋里，卻見夫人臉色煞白，指著我說道：‘你……你殺了那么多人！’

    “我忙辯解道：‘我們不殺他們，他們就要殺了我們，難道束手待斃么？我從前也殺過人，怎么不見你生氣？’

    “我夫人垂淚道：‘從前你我都還是人，可現在我們成什么了？我們是神仙？是樹精？還是……是怪物？老頭子，我們已經偷到了這么多年的壽數，享福也享夠了罷？這勞什子黑木樹就讓給別人好了。我們找個別的地方，安安靜靜度過余生就罷了?！?/br>
    “我不高興了，說道：‘黑木神力是我發現的，你說讓就讓？余生還有千年萬年，你說怎么過呢？’

    “夫人愣了愣，呆呆說道：‘千年萬年？千年萬年？今天的事兒還要重復千次萬次？’

    “我見她瘋瘋癲癲的，以為她嚇得神智失常了，便細聲細語的安慰她好久?？墒菑哪翘炱?，夫人的神情就不對了。她常常一個人坐在沙丘上想心事，臉上露出苦不自勝的哀傷神色。我瞧著干著急，實在不知怎么勸她才好。

    “沒過多久，有一天我練完功回到家里，發覺她蕩悠悠地掛在房梁上，她……她竟然上吊了！”

    眾人聽得一愣一愣的，實在猜不透裴夫人的心思。

    裴松聲淚水漸漸淌得干了，頹然說道：“夫人留了遺書，白紙黑字求我千萬別救她，可我不顧她的心愿，故技重施，立刻用黑木樹把她救活了。

    “她醒來以后捶胸頓足、嚎啕大哭，苦苦求我棄了黑木樹，和她一起自然衰老死去，我……我總是不肯答應。從那以后，她就跟瘋了似的，只要我不看著她，她不是自裁就是上吊，花樣百出，防不勝防。

    “無論她跑到多遠的地方自盡，我總是能找到她。有時我能及時把她救下，有時來不及了，她已經斷氣了，我就用黑木神力把她復活。

    “后來次數多了，我也煩了，經常故意拖上三五天才去找她的尸首，這樣少聽她幾句嘮叨，耳邊還能清凈些?！?/br>
    眾人愈聽愈奇，做夢都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天方夜譚。

    殷月城已經當他在說書了，津津有味地追問道：“然后怎樣？你老婆究竟死成了沒有？”

    裴松聲瞪了他一眼，冷冷說道：“你說呢？你瞧她現在陪在我身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