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深山白猿啼，烏云遮新月。

    一條狹窄曲折的小道上，數十名漢子身騎駿馬，擁著一輛緊閉小窗的四輪馬車，急匆匆向前趕路。

    領頭漢子手中舉著火把，黯淡火光照亮了前方的荒草樹林。

    其余漢子隱沒在黑暗之中，馬蹄篤篤，車輪滾滾，眾人呼吸低沉，彼此間一句話也不說。

    默默行至子夜時分，前方山道平平通入一處峽谷。

    那峽谷地勢險峻，兩旁立著萬丈絕壁。

    恰好兩排大雁飛來，欲飛越絕壁而不得，便列成一線從峽谷中穿過，雁鳴聲遠遠消失在濃霧之中。

    一行人馬停住腳步。

    領頭漢子縱馬奔至隊伍中間，沖一名黑衣青年恭恭敬敬說道：“梁公子，前路逼仄危險，恐有敵人埋伏，是否繞道而行？”

    梁公子是這一群漢子的首領。

    他手提韁繩，面無表情，五官木然，好似戴了一張面具，聲音卻很清朗，答道：“若是繞路，至少也要耽擱四五天。主上有旨，務必護送寶物盡快返回京城。前方便是龍潭虎xue，說不得也要闖它一闖?！?/br>
    那漢子說道：“是！”縱馬返回隊前，一隊人馬繼續趕路。

    不一會兒行至峽谷入口，只見千仞山崖直沖云霄，壓迫得人快要喘不過氣來。

    眾人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正要騎馬入谷，忽聽得山谷上方傳來“嘻”的一聲冷笑，滿含不屑譏嘲之意。

    那笑聲雖然極輕，但冷笑之人顯然內功極高，笑聲高高傳將下來，清清楚楚傳入眾人耳中。

    眾人愕然變色，紛紛叫道：“不好，果然有埋伏！”

    唯獨梁公子神色不變，淡淡說道：“早聽說川蜀匪患猖狂，此地毗鄰黑風山，只怕是黑風寨的土匪來打劫了?！碧岣呗曇?，一字一句喝道：“結戰陣，架火銃！”

    他這一聲吶喊中氣十足，指揮若定。眾人見主帥臨陣不懼，都吃了一個定心丸。

    數十匹駿馬當即交錯奔行，快而不亂，須臾間圍成幾個大圈，將梁公子和馬車圍在正中間，守勢極為嚴密，便是一滴水也潑不進來。

    數十條大漢兩兩結成一對，一人解開背上包袱，取出火槍來架在馬背上，另一人則飛速填藥點火。

    其時天下三足鼎立，中原以大周王朝為尊，北方為羅華國，西面為西金國。

    無論在哪個國家，火銃火藥都十分珍貴罕有。

    便是大周皇帝勵精圖治，舉國之力也無法大量制造火器。

    梁公子的手下卻個個都配了火銃，彈藥異常充足，哪怕敵人是千軍萬馬，也半點兒不放在眼里。

    這時眾人都已看得分明，峽谷入口兩旁山林簌簌而動，枝葉樹影間密密麻麻都是人頭，料來都是黑風寨的匪徒。

    梁公子拔出長劍，凌空虛砍一下，朗聲喝道：“開火！”

    話音剛落，砰砰砰爆炸聲響震耳欲聾，火銃彈藥如天女散花般激射而出。

    兩旁山林登時燃起熊熊烈火，黑煙彌漫之間，卻是一片死寂，敵人竟然沒有發出半點兒聲息……

    梁公子忽然瞳孔一縮，厲聲喝道：“臥倒！”飛身下馬，就地一滾，躲到了馬車底下。

    眾人不明所以，但主帥有令，只得紛紛下馬。

    還沒在地上趴好，便聽得轟隆隆幾記驚雷在耳旁爆炸開來，地震山搖，林間飄起陣陣黑煙，敵人居然連放了數發火炮！

    大炮的火力比火銃兇猛百倍，眾漢子和坐騎被炸得破腹腸流，山道上血rou橫飛，尸橫遍野！

    數十人的隊伍轉眼只剩下幾個活口，全都被流彈炸傷，躺在地下不住哀嚎。

    敵人開炮時特意避開了馬車，梁公子躲在車底倒是毫發無損。

    雖然情況兇險萬分，他臉上還是沒有半點兒表情，好似是木頭雕出的一張面孔，心里想著：“我這一回可是猜錯了，敵人絕不是黑風寨的土匪，土匪怎會裝備火炮？然則敵人究竟什么來路？”

    他知道火炮裝填十分花費時間，當下也來不及細想，大聲喊道：“撤！”

    那垂死掙扎的幾名漢子都跳起身來，嗆啷啷拔出刀劍，慘聲叫道：“請公子先走，由屬下斷后！”

    梁公子點點頭，當機立斷躍上馬車，取出鑰匙打開車門金鎖，從車內取出一只又長又窄的金匣，牢牢捆負在自己背上。

    敵人見狀，顧不得裝填彈藥，一伙人馬從林中沖殺出來。

    黑煙飄散之間，梁公子匆匆瞥去，但見敵人大約有七八十人，全都蒙住了面孔，只露出一對眼睛，一百多只眼睛直勾勾盯著他背上金匣。

    梁公子手下幾名漢子大叫道：“提攜玉龍為君死，今日就為主上獻身！”揮舞刀劍直沖上去。

    他們自知今日性命不保，個個激發胸中血氣，以一敵十，奮勇殺敵，死死纏住敵人，那伙蒙面人一時倒也被絆住了腳步。

    梁公子再不停留，提氣施展輕功，直往峽谷中急奔！

    剛進峽谷的時候，還能聽見兩方人馬廝殺搏斗的叫喊聲，奔出里許，戰圈已遠遠甩在身后，四下里一片安靜，峽谷中回蕩著他急促的腳步聲。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后方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梁公子的手下都已遇難，那伙蒙面人急急催馬追了上來。

    梁公子更不遲疑，拼命催動內力，奮力向前奔行。

    風聲呼呼而過，他只覺得腿部肌rou都要撕裂開來，腳步卻不敢有些微放緩。

    幸虧峽谷地勢逼仄，駿馬無法撒開蹄子恣意奔跑，那伙蒙面人眼睜睜看著梁公子就在前面，卻怎么追也追他不上，急得馬鞭都要抽斷了。

    他們的大炮全都留在了山林中，隨身只攜有火銃。有人飛速點火，對著梁公子的后腦勺連放了幾銃。

    但馬背顛簸之際，火銃全都失了準頭，彈藥盡數射在兩旁山壁上，又在峽谷間亂彈亂飛，險些打傷了自己人。

    那伙蒙面人不敢再放火銃，有幾個武功高強之人索性躍下馬背，運用小巧功夫，在山壁間竄高伏低，施展輕功來追趕梁公子。

    可梁公子自幼修習家傳功法，內功根基非比尋常，生死關頭又激發身體無限潛能，一心一意盯著峽谷出口，全然不顧后方敵人如何追擊，腳步如飛，身形若風。

    那伙蒙面人緊追不舍，卻總是和他差著那么一截兒。

    如此急奔了一個多時辰，梁公子出了峽谷，視野登時豁然開朗。

    他心頭略寬，但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忽然眼前閃過一片冰冷寒光，定睛看去，不由得心中一寒。

    只見空地上烏泱泱的全都是人頭，數百條青衣大漢或立或坐，好整以暇地瞧著他。

    每條大漢都已彎弓搭箭，數百只冷冰冰的箭簇從四面八方對準了峽谷出口。

    ——此情此景，當真是前有惡狼，后有猛虎！

    梁公子自知不敵，眼神變得無比深沉，薄唇緊抿，一言不發。

    不過多時，蒙面人也追出了山谷，見到青衣大漢結成的弓箭陣，大吃一驚，紛紛勒馬止步，呼喝道：“什么人在此攔路？”說話咬字不準，似乎不是中土人士。

    梁公子本已束手待斃，聞言心思一下子活絡起來，暗想：“難道蒙面人和青衣大漢不是一伙兒的？這可奇了?！?/br>
    那伙青衣大漢轟然大笑，哄笑聲中，一個懶洋洋的聲音說道：“放箭罷?！?/br>
    青衣大漢紛紛松開弓弦，只聽得嗖嗖嗖羽箭連發，一片箭雨劈頭蓋臉射將過來！

    梁公子又想：“這聲音倒像是早先那個冷笑，難道他先前是在提醒我有敵人偷襲？”

    眼見成百上千的羽箭就要把自己射成刺猬，左右是避無可避，梁公子索性把心一橫：“今天就和老天爺賭一把！”深呼一口氣，閉上眼睛，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箭雨漫天而下，綿綿不斷。

    說來也奇，千百支羽箭居然全都擦著梁公子的身子飛過去，徑直射向后方那伙蒙面人。

    那伙蒙面人紛紛下馬尋找遮蔽，還有人急忙放火銃還擊。

    可是青衣大漢箭箭連發，拉弓射箭格外干脆利落，比蒙面人點火發銃的速度要快得多了。

    那伙蒙面人才放了幾下火銃，便逐個兒被箭雨射倒。坐騎受驚，轉頭奔入峽谷之中，山谷間回蕩著凄厲的人馬慘叫聲。

    那個懶洋洋的聲音滿不在乎地說道：“收箭罷?！奔甑菚r收住。

    梁公子心臟怦怦亂跳，渾身上下安然無恙。

    ——這一把，他賭贏了。

    他睜開眼睛回頭看去，那伙蒙面人已被盡數射死，只有一個蒙面人還在地下垂死掙扎，顫聲說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你……你們這群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那懶洋洋的聲音笑道：“你們在別人的地盤攔路打劫，還問別人是什么人？哼，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黑風寨二當家殷月城是也！”

    梁公子一怔，心想：“我還以為這伙蒙面人是黑風寨的，沒想到這群青衣大漢才是土匪。我這次出門辦事帶了那么多火銃，竟然全不管事，到頭來卻要靠土匪解圍，真是一塌糊涂，亂七八糟?！庇滞叵履莻€蒙面人，心想：“那么這伙蒙面人到底是什么來頭？”

    那蒙面人身上中了數箭，只不過剛好都避開了要害，一時還不就死，顫聲說道：“殷二當家，你聽我說，我……我是天光寺的喇嘛……二當家若是放我一條生路，佛爺定當圖報……”

    此言一出，黑風寨眾匪徒都很驚奇，紛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

    說起天光寺的名頭，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羅華國崇尚佛教，天光寺便是該國國寺，寺中主持號稱“九龍明王”，權勢滔天，威名遠揚。當地百姓甚至只知有九龍明王，而不知有國王。

    不過，大周與羅華國連年交戰，中原百姓恨屋及烏，天光寺在大周的名聲可就不那么好聽了。

    梁公子面上不動聲色，心下念頭飛轉：“原來這伙蒙面人是天光寺的喇嘛，為什么九龍明王要大動干戈派人來偷襲我？難道說……”忍不住摸向背上金匣，當下就想速速離去。

    但舉目四顧，黑風寨的土匪分占著各個方位，真是插翅也難飛走，只能一聲不吭，靜觀其變。

    只聽黑風寨二當家殷月城接口說道：“原來你是天光寺的喇嘛？呵呵，我本來想饒你一命，現在卻非殺你不可了?！?/br>
    那喇嘛一呆，旋即怒道：“你這人好大的膽子！到底懂不懂規矩？連大周皇帝都對天光寺又敬又怕，你們一群土匪竟然敢招惹九龍明王的弟子？”

    殷月城笑了笑，說道：“什么九蟲魔王，我偏就是要招惹，他管得著我嗎？”

    那喇嘛又氣又怕，說道：“你……你不要命啦！你今天敢動我一根毫毛，小心明王殿下雷霆震怒，把你的寨子連根拔起，把你的山頭燒得寸草不生！”

    殷月城哈哈大笑，說道：“我已經射殺了這么多喇嘛，本就和天光寺結下了梁子。索性把你也給滅了，不留一個活口，料來明王殿下有通天徹地之能，也猜不到是我下的毒手?！?/br>
    那喇嘛一想也是這么個道理，嚇得魂飛魄散，顫聲說道：“你……你要下地獄的！”

    殷月城說道：“你說下就下么？好大的口氣啊。我倒要瞧瞧你這喇嘛是真是假，可別是狐假虎威的冒牌貨?！?/br>
    眾匪徒立即讓出一條通道，一個青年腳步輕捷地走了出來，想必就是黑風寨二當家殷月城。

    梁公子好奇心起，定睛看了過去。

    此時云開霧散，淡淡月光照亮了峽谷外的空地。

    朦朧月光之下，只見那青年輕裘皮靴，腰中掛著一對鳳凰長短劍。

    他身形高挑修長，大約二十出頭的年紀，烏發雪膚，相貌極美，一對鳳眼顧盼生姿，左眼角下生著一粒鮮紅如血的淚痣，眼波流轉之間，紅痣盈盈閃爍，平添幾分妖邪之氣。

    梁公子心頭突地一跳，暗想：“這土匪頭子的皮相倒好?！庇种疚锏幕y越是漂亮，毒性越是強，立即轉開目光，不再看殷月城的臉，心中頗為警惕。

    那喇嘛卻活似見鬼一般，猛地跳起身來，又在劇痛之下摔倒在地，難以置信地瞪著殷月城，顫聲說道：“啊，是你……居然是你！你……你怎么會……”

    殷月城微微一笑，鳳眼彎彎如同新月，柔聲說道：“我……我居然怎么了？”抬起一掌，輕輕擊中那喇嘛的天靈蓋。

    那喇嘛連哼都來不及哼一聲，立即斃命，一雙眼睛卻還瞪得大大的，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殷月城出手殺人，就如踩死一只螞蟻般輕松自在，轉過身來，笑盈盈瞧著梁公子，說道：“你又是什么人？怎么和天光寺結了對頭？”

    梁公子拱手行禮，不卑不亢說道：“在下梁靖陽，多謝殷二當家出手相助。梁某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群惡喇嘛，實在不知哪里結下了仇怨，竟致這群惡喇嘛如此追殺?！?/br>
    殷月城輕輕“哦？”了一聲，眼神落在那只金匣上，抿唇一笑，說道：“你真的不知道嗎？哼，我瞧你很不老實，只怕是在撒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