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神子在高梨衍的心里，一直是個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

    對他的父母來說，不，應該說是對月見鄉絕大部分的父母來說，神子的一切都是對的、最好的、無可取代的，原本不明白這點的高梨衍在被選中成為神侍的那天，切身體會到了這一點。

    “被選為神侍是天大的福賜，從今以后一切以神子為重，你將把神子視為你的一切?！?/br>
    高梨衍剛開始只覺得從未見過母親如此冷漠疏離的表情，在進行剛當選神侍之后的課程時還會偷偷跑回家來，被母親舉著掃把趕出家門幾次后，他開始對月見鄉的所有產生了抗拒與懷疑。

    他討厭那些以神子一族為尊的大人們，他反感那些規矩重重的神侍培訓課程，他厭惡那些把成為神侍當成莫大榮譽的同伴，當然，最嫌棄的就是那個剛剛會化成狐貍形態連路都走不好、還得讓他們這群神侍來照顧的豆丁神子。畢竟誰都對自己走路摔跤磕傷了腦袋，還要連累他們被罰的人，提不起好感。

    可是，那個所謂的神子，卻格外粘著他，小小的光團一有空就圍著他打轉，令他煩不勝煩。他試過把它揉吧揉吧扔出去，光團還是會屁顛屁顛飄回他身邊，他也試過水浸火烤，但這些都傷不到光團，反而讓它覺得自己是在和它玩，粘他更緊了。

    直到有一天，他為了驅趕君晴離開自己身邊，取出了鎮壓在神殿柱子中的魔珠，導致神殿差點坍塌，嚇到了不少來參加祭典的鄉民，而當君詠婆婆問責的時候，君晴承擔下了所有罪責，被關進暗室背誦禱文，并必須以神力安撫受驚的鄉民。

    才9歲的高梨衍也被嚇得不輕，他不知道自己隨意的一個舉動會引起如此大的后果，但最該受罰的自己卻躲過了懲罰，在這一天他明白了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而這天年幼懵懂的君晴卻明白了，自己很喜歡的那個比自己大4歲的少年，原來并不喜歡自己。

    只是，像是一種叛逆，君晴比之前更加執著而變本加厲地纏著高梨衍。

    另一邊高梨衍的父母察覺了神子對待兒子的特殊，開始對他溫和以待，別人也開始對他和顏悅色。高梨衍心知所有的優待全都是因為神子的關系，但他只想自己待著，他不稀罕神子的特殊，他只要一看到白色的毛茸茸的一團就想逃，一聞到狐貍身上的腥臊味就反胃，一聽到狐貍嗚嗚的叫聲他就恨不得堵上耳朵。

    再一次逃回家時，高梨衍將自己的不耐告訴了因為知道神子親近他而變得溫柔許多的父母，父母一下子板下臉來呵斥了他，并要他去給神子道歉。心有不甘的他又找自己的童年玩伴訴苦，可他本以為對方會和他同仇敵愾說一句“是啊是啊，又沒人稀罕當上什么鬼神侍！”，沒想到對方卻露出憎惡的表情：“你是什么意思？你是來嘲笑我沒有被選上的嗎？本來還想問問你在神子大人身邊有沒有一些關于神子大人的逸事……你這種人沒資格留在他身邊！”

    該死的“神侍”！說得好聽，不過是照顧一只狐貍的仆人罷了！

    整個月見鄉都像是被什么毒藥迷惑了一樣，深深崇拜著神子一族，高梨衍覺得其他人都發瘋了，月見鄉里的空氣也讓他像是要窒息一般，讓他想要逃去外面的世界。

    于是趁著夜黑風高，高梨衍收拾了一個小包裹，向離開月見鄉的山路走去，走著走著，天上竟開始下起雨來。

    隨著他上山的腳步，暴雨越來越猛烈，風刮得頭頂的樹枝沙沙作響，閃電像是要把天空劈開，雷聲滾滾，雨點打在臉上，讓高梨衍眼睛都難以睜開，可這一切都動搖不了他要離開的決心，甚至在失腳摔下山崖的時候，他心里仍想著，要是離不開這里，就算是死了那又怎么樣呢？

    但是他沒死。

    而且醒來以后，身上不痛不癢，衣服也干干凈凈的，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君詠婆婆差人喊他去神殿，跟他說：“孩子，如果你真的不愿意當神侍的話，就離開吧?！?/br>
    高梨衍納悶地點頭，但心中雀躍，好像摔了一跤，什么事就都往好的方向發展了?？伤氐缴袷趟奚岬臅r候，一打開門迎面而來的就是一個拳頭。同為神侍的貍貓少年黑如葡萄的眼珠泛紅：“你這家伙！……不可原諒！”

    高梨衍自然不會被動挨打，而且他也煩透了這個永遠對神子唯命是從的腦殘貍貓，當場還手。

    貍貓身上什么都圓滾滾的，看著可愛，可是爪子和牙都很兇猛，高梨衍簡直是被摁在地上揍，然后明明打贏了的貍貓卻哭了，熱熱的眼淚掉在了高梨衍臉上，燙得他心里發怵。

    “……你根本、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br>
    神子一族原本根本不是什么神子，不過是生在月見鄉中和普通的妖怪沒什么差別的一族而已。

    數百年前的帝都，鬼神橫行生靈涂炭，當時的國主下達了驅魔除妖的命令，在全國范圍內絞殺所有的妖怪，月見鄉當然也未能幸免。要不是當時由現在神子一族的祖先——由光而生的妖怪“明”一族，傾盡全族的力量，將月見鄉用光影的效果隱藏起來，也許月見鄉早已不復存在。

    感激不盡的鄉民們供奉了“明”一族最后的一位年幼的后代，將他奉為神祗，從此神子一族就承擔起了隱藏月見鄉的職責，隨著時代變遷，到了現在神子一族除了守護月見鄉與外界相隔的屏障外，還擔起了為鄉民祈福、庇佑土地豐收的責任。

    到了近代，科技發展起來，光影的錯覺越來越難以阻擋外界對月見鄉好奇的目光，所以幾乎每一任神子都沒能壽終正寢，上一任神子也是在產下君晴后不久就因遠渡重洋想要吞噬東方精怪的西方妖魔而失去生命。對鄉民來說，沒有比神子一族更心善的妖怪了，所以他們才會那樣尊重、崇拜祖孫兩人，也更加心疼，尚還年幼就要背上重擔的君晴。

    6

    貍貓少年說的話其實高梨衍不太明白，但他懂了為什么鄉民會那樣盲目，只是反正他是要走的，神子不神子的，也和他沒什么關系了。

    他沒心沒肺、高高興興地往家里走，一回家看到飯菜早已做好擺在桌上，母親在臥室里沒有出來，只有父親正拿著酒杯小酌。

    “你回來了?！备赣H道，從表情上看不出是不是在生氣。

    照理說，他們應該很生氣自己失去了神侍的身份才對。

    沒深想的高梨衍上桌便吃，他餓了好久了。吃到一半，母親拎著一個行李從房間走出來，把東西放在了他面前：“吃完帶著這個離開月見鄉吧?！闭f完又回了臥室。

    被母親面無表情的驅逐嚇了一跳，高梨衍伸手扶住差點倒掉的行李箱，茫然地看向父親，誰知父親放下酒杯，認真地道：“阿衍，你的母親是愛你的?！?/br>
    父親慢慢地又告訴了高梨衍很多事，多到本就聽貍貓少年講了一堆故事的他，腦袋都快爆炸了。

    什么叫月見鄉本來就是妖怪之鄉，他們這幾個普通人根本就是神子一族創造出來、原本不存在的一族？

    什么叫因為神子一族人數稀少，事情太多做不過來需要幫手才會將他們創造出來？

    什么叫神子一族的生命力與他們一族相連，所以誰都可以離開月見鄉只有他們不行？

    “可是……母親剛剛不是說讓我離開嗎？”高梨衍問。

    “你摔下山崖以后的事，你自己不記得了吧?！币妰鹤狱c頭，父親接著道，“你離開那晚本來天氣很好，突然下雷雨，其實是在警告你……那么高的山崖，摔下去你怎么可能一點事都沒有？你的身體被山下的樹枝刮傷，我們找到的時候你身上全是血，都快沒氣了?！?/br>
    高梨衍張開嘴巴，完全想象不出自己那副樣子，自己這不是好好的嗎？

    父親嘆了口氣：“我從沒見你母親那樣哭著求過誰……是神子把你身上的傷轉移到了自己的身上，救了你?！?/br>
    “那神子他……”高梨衍愣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君詠婆婆同意你離開了，她解除了你身上的禁制，現在就算不在月見鄉，你也能活下去，只是去了外面，就得自己面對那些風風雨雨了?！备赣H說完便不再多做解釋，而母親到最后都沒有從房間出來。

    高梨衍拖著母親整理的行李走到月見鄉邊界的時候，整個人都還是懵的，他在離邊界一步之遙的地方徘徊了好久，始終沒能跨到他曾經憧憬的外面世界。

    終于，他抬起了腳，卻是往神子居住的地方跑去，然后被攔在了外面。

    “你怎么還有臉來！”這回沖著他嚷的是另外一個犬耳少年，但對方的拳頭都快揮到他眼前了他都沒有反抗：“神子在哪里，讓我見他！”

    “你是什么東西，還敢見神子，你……”犬耳少年的嗓門引來了不少人，一個貓眼的少年拉住了他后對高梨衍道，“君詠婆婆叫你過去?！?/br>
    高梨衍轉身向神殿跑去。這是他今天第二次來到這個神殿，但心境與前一次完全不同了，一聽說君晴把自己的瀕死轉移到自己身上，他曾經沒在意過的那些過往紛紛浮上腦海，他并不是對君晴毫不在意，只是對一切的抗拒遮掩了他的視線，讓他只能看得到那些負面，看不到自己……其實并沒有想象得那么討厭那個喜歡親近自己的又白又圓又軟又暖和的團子。

    “婆婆……請讓我見見神子?！备呃嫜荛_口后才發現自己的聲音虛得發抖。

    “不管是見還是不見，你都是要離開的，那又有什么意義？”因為這個少年導致自己的孩子受傷，一向溫和的君詠婆婆也不禁語帶尖利。

    “我明白，求您……”高梨衍低下頭去，把腦門撞在地板上。

    君詠婆婆嘆了口氣，手上幻化出一面光鏡。

    “他現在在休養，回歸本體比較有利于恢復?！辩R中的畫面由一只趴在床上鮮血淋漓、隔著鏡子都能感覺它光是呼吸都疼的狐貍變為一個黯淡的光團。

    高梨衍握緊手心：“婆婆，我們一族是因神子一族而生，終身服侍神子，現在我因為自己的任性即將離開月見鄉……那么，我在外面，能替神子做什么呢？”

    “你……你能想著他就好了。神子神子、多少有點信念的意味。只要你在外面，仍想著他，念著他的名，就夠了?！钡降资亲约簭男】创蟮暮⒆?，君詠婆婆又嘆了口氣，“孩子，月見鄉的事就留在月見鄉吧，以后你就要去外面了，也許會很苦累，也許會很快樂，你就當作是在……替君晴看看這個世界吧?！?/br>
    高梨衍低著頭，背上行李，跨出神殿之前又回過頭來：“婆婆，我有個請求，能幫我消除神子關于我的記憶嗎？”

    “為何？”

    “他不要記得我，會比較開心吧?！?/br>
    “不要輕易下這種決定，你不能判斷怎樣才對他最好，讓他自己選擇吧?！?/br>
    記憶中婆婆的聲音漸漸模糊，KIMIHARU睜開眼睛，回想起了剛離開月見鄉后，才十歲的小孩找過數次回去的路卻碰了壁，然后一個人流浪許久被福利設施收養，最后自己找到經紀公司出道，并且以君晴的名字成名的經歷。

    宮村先生曾經問過他為什么這么迫切想要當偶像、成名，是因為夢想還是錢，他當時怎么回答的來著？

    ——贖罪。

    是了，如果有更多的人想著“KIMIHARU”，有更多的人念著這個名字，那個白色的毛球是不是就不會再因疼痛嗚咽了呢？那只可愛的狐貍是不是依然能像以前一樣，無憂無慮地在草地中盡情打滾了呢？

    ……那么自己的后悔，是不是就能減輕了呢？

    “這就是你的選擇嗎？”回過神來，他又在神殿之中了。

    面對君詠婆婆的疑問，KIMIHARU低下頭看向地板那令他眼熟的木紋，訥訥張嘴：“君晴不該和我在一起?！?/br>
    “你真的這么想嗎？可是我現在還不能讓你離開。畢竟只經過一晚，不能確定神子是否成功有孕?！本伷牌耪f道。

    “那么，我會留到他……有了孩子為止?！盞IMIHARU苦笑，“婆婆，我沒有資格，你知道的?！?/br>
    “有沒有資格，婆婆我說了不算。你知道我們’明’一族是從光中生出來的，本體是光。君晴會變成狐貍只是因為他的父親有狐貍的血緣?！本伷牌蓬D了頓道，“很多人，包括君晴自己也許都不知道，’明’一族在成年的時候，會為了和喜歡的對象結合而變成對方的種族……我這樣說，你還不明白嗎？”

    KIMIHARU恍惚想起時隔多年剛剛化出人形的君晴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時，輕快而愉悅的聲音：“阿衍好久不見，你瞧我變成人啦！”

    還有比這個更直白、更動情的表白嗎？

    過了數秒，聽到了代替回應的腳步聲漸漸離神殿遠去，君詠婆婆因為上了年紀皺起來的嘴角抬了一下：“呵呵，現在的年輕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