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度山篇(路人) 春櫻
壹之章 春櫻 慶長十九年。 正是春深時候。 時間是午后,大約申時的樣子。 天空不算陰沉,飄著幾朵滾金邊的灰云,淅淅瀝瀝地,落著貴如油的小雨。 比針尖更細、比絹絲更軟,也比城市的人潮更密集。 打在山野間,叢生的雜草就洗刷出盈潤的色澤。 晚春的太陽,隱在朦朧的雨絲里,時不時被風帶出個角,散射出忽明忽暗的光芒。 這小村旁的山嶺——或者說群山間的村郊,也跟著忽明忽暗起來。 不遠處傳來說笑聲,緊接著走來一隊人,約莫七個,皆是氏族打扮。 領頭人穿著大紋著物,地位不低,最少也是某小族的家督。 他身后的,著物明顯樸素,肩上扛著布包,想必是隨從或者家仆。 撥開半人高的荒草,他們又行幾步。 面前是一顆粗壯的櫻樹。 櫻的花季太短,此時這古樹上只有零零星星的淡粉,掩藏在層層疊疊的綠葉之間。 掙扎生存的櫻,還被晚春之風吹下幾瓣。 約他們來此的人,已然站在樹下。 是個男人。 非常年輕,二十歲出頭的模樣,長發未束,瀑流般傾瀉下來,身上是藍色的小袖和白羽織。 羽織略舊,一塵不染的潔白里,透出些昏黃的暗色。 小袖也不新,但同樣干凈。靛醇的藍,硬生生洗得發白,混合成矢車菊似的淡藍,像拓印下晴天里明媚的天色。 發絲在清風和朦朦的細雨中,若有若無地飛揚。 垂直放下的長度,恰好到達腰部。 去看那身形,也并非武家引以為傲的寬肩窄臀。唔,該怎么說呢?大概是比倒三角勻稱,比滿身橫rou更柔和的存在吧。 臉孔也是一樣,勻稱而耐看。 齊切的碎發,稍稍掩住額頭,微微透出栗色。 眉濃色宜,狀如裁柳平且細;眼闊睫長,色若琥珀藏微光。 背對已經西斜的太陽,那雙細致的眉眼卻是微蹙的,積蓄了難以揮散的陰翳。 高挺的山庭兩側,投下了淡淡的陰影。唯有那只唇,卻似乎太過細膩了,一絲唇紋也不見,淡雅的色澤,輝映著他身邊殘缺的櫻。 絕非男子應有的姿色。 然而,這男人雙腳裹了白足袋,足袋下是木屐。 腰側還佩戴長刀。 漆紅的鞘,同他的衣一樣樸素,不帶有任何紋路。尺寸呢?正是普通太刀的尺寸,兩尺三、四寸,柄卷是紅棉繩。 刀鐔上,則刻有六文錢。 是真田的家徽——六文錢。 傳說中,人死后會經由三途川,前往黃泉國。而這六文錢,就是支付給三途川船夫的費用。 這代表一種覺悟。 柄卷的棉繩已有磨損,刀刃是什么模樣,我們無從得知,大概也與他的衣物一樣,算不上新,卻被保養地完美無缺,比全新時更加值得欣賞吧。 顯而易見的,這刀并不是裝飾品。 它的主人,是隸屬于真田家的武士。 說是家臣,卻沒有公績,說是族親,又沒有血緣關系。反倒是,更像附帶品? 這卻不影響他盡心盡力。 年輕的男子曾用這把刀,數度馳掣于沙場,斬敵首級,又不拿來邀功。 敵人的血噴濺,洋洋灑灑,殘忍而美麗。 “仿若腥風帶起櫻吹雪”——他的主君曾這樣形容。 那時的他,便是戰地的修羅。 天正十八年,北條的八王子城被屠戮殆盡,瀑布被血染紅三天三夜。 自此,豐臣的天下真正統一。 戰后排查戰場,清點首級的時候,真田幸村發現了被家人藏在井中的他,想要收養。 參戰的其余將領都不太同意,因為,他們所接受的命令是“消滅八王子城的一切”,更不要說,這孩子同他們有著血海深仇,以后必定成為天下太平的威脅。 有什么仇???幸村說,他還不記事呢,就由真田來撫養這個頑強的生命吧! 戰事結束之后,他回到大阪城,向太閣秀吉報告了這回事,謙恭地請罪,并得到了寬恕。 其實,這寬恕乃是必然,或者說,幸村心中早就摸透了太閣的性情吧。一個渴望著“人人都能歡笑度日的天下”的人,是不可能因為救下一個嬰兒而降罪于他的。 彼時的男子,仍是襁褓中的嬰兒,完全不能記事。 于是,真田成為了新的家。 此后于大阪城的日子里,真田幸村親自教授男孩武藝,贈他寶刀,撫養他長大。 第二次上田合戰后,他受到昌幸——亦即是真田的家主,幸村之父的褒揚,贊頌他戰場上的身姿和劍法,“仿若腥風帶起櫻吹雪”。 本家名姓對這樣一個被遺留的孩子來說,又實在并沒有什么意義。 是以男孩選擇了舍棄,然后,給自己和那把刀起了新的名字: 刀叫做吹雪,他叫做櫻。 為真田,于戰場綻放的血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