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中島篇 貳之章 夜襲
上杉和武田,即將在川中島發起第四次爭奪信濃的戰爭。 而真田昌幸,這位日后德川家康最為忌憚的智將,才將迎來人生的第一場戰斗。 那夜兩個年輕人彼此告別,之后就馬不停蹄,兵分兩路向著戰場進發。 在信濃之地,川中島是一片被千曲川和犀川包圍的三角形地區。 正因為環繞著河流,濕度總異常得高。每逢夜晚降溫而又無風的天氣,勢必升起大霧。 昌幸起初只是推測,為了更保險一點,他還向當地民眾打聽過這個消息,這一帶天氣果然如他所料。 此刻正是丑時,不久前才下過朦朦的秋雨,昌幸的衣服還透出微微的濕氣。 天色也幾乎與那日相同,澄澈高遠,一絲云也沒有,像極了占卜屋里深紫的薰衣草水晶。 不出意外的話,那輪明月一定會成為上杉的兇兆。 根據派出探查的忍者回報,上杉謙信將兩萬人馬留在春日山城,也就是上杉的主城以做防守之用,而后親自率領一萬六千人南下,又在善光寺留下三千人馬建成兵站基地,以此為陣前作戰提供支援和補給,剩下一萬三千人的部隊則駐扎在妻女山,恰到好處的高度讓他們得以俯瞰整個即將成為戰場的八幡原。 與之相對的,武田治下位于前線的海津城則只有兩千人馬駐守,又由信玄率領著八千主力部隊趕來,并在海津城外組建了陣地。 只憑數量推斷,這一戰的上杉似乎處在較為不利的境況之中,如果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勝利便唾手可得,武田就可以向上杉治下的越后之地繼續擴張勢力。 針對這一現狀,武田家一位名為山本堪助的軍師提出了奇妙的戰術:派遣一支部隊繞到妻女山背后,趁夜突襲上杉軍本陣,待到上杉被逼下山時,再由海津城的主力部隊截擊。 像是啄木鳥用喙敲擊樹木,驚嚇木中的蟲子,這條計策因此被命名為“啄木鳥戰法”。 昌幸便被安排在迂回敵后的別動隊中。 那或許是史上絕無僅有的,多達一萬兩千人的偷襲部隊。所以才說,單單從數量上講,上杉絕不是武田的對手。 雖然曾不少次給勝賴,或是間接地為信玄出謀劃策,這仍是昌幸第一次參加戰斗,因此別動隊的統帥還不能是他,不管是從年齡、人望還是其他方面來講。 何況他也并不在意這些虛名。 昌幸不喜歡穿厚重的戰甲,他在戰爭中的作用——至少他認為是,較多地體現在計策上。一旦發生戰爭,鐵蹄踏過處房屋傾毀、莊稼不再生長,更不必說死傷的百姓了。 昌幸更為了設身處地體驗農民的生活,親手種地、釣魚,甚至學習打鐵,不難想象戰爭過后農民們的心情。因此在昌幸的認知之中,不戰而屈人之兵,要遠遠好過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他只在鮮紅的衣衫上套了片肩甲和裙甲,手中拿著一桿長槍。 其實,說是槍也有點勉強。這東西甚至不是個正經的武器,它更像一面旗幟,被昌幸強行固定在十字槍的槍尖下方。 旗的本身是一張長方形錦布,同樣鮮紅的顏色,中間用金線繡了六文錢。 真田的家徽——六文錢。 傳說中,想要度過三途川,就要支付給船夫六文錢的費用。 這代表一種覺悟。 昌幸蹙著眉——或者說,他的眉頭從未平整過,這時只是川字更深了而已。他抬頭,行軍到此時,山間已逐漸起了霧。冷冷的月華在霧氣作用下散射得到處都是,一片牛奶一樣的迷蒙,對于行軍而言,是極大的不利。 這一路很有些不尋常,昌幸的直覺,或者說觀察一切的能力這樣告訴他。 于是他向身旁的統帥提出異議。 “昌信大人,我認為,這一路太過于安靜了?!?/br> “不用再說了,昌幸。我知道這是你第一次上戰場,你有點緊張,所以害怕了。不過沒關系,信玄公的戰法一向不會出錯,我們就趕快行軍吧!” 放出豪言壯語的中年人,正是別動隊的統帥,此刻就在昌幸的身旁,和他并排騎著高頭大馬,他名為高坂昌信,乃是跟隨了信玄多年的宿將。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流落街頭的高坂被信玄納為小姓,從此有了立足之地,便愈發地敬仰信玄。 十七歲的時候,因信玄嘗嘗拜訪另外一名小姓,該說不行還是幸運呢?高坂深重的醋意被信玄覺察,因此信玄為他寫下了一封膾炙人口的情書: "我最近之所以常常去看彌七郎,不過是因為他最近生病了;我過去從來沒有讓彌七郎侍寢過,今后也絕對不會有,請你相信我,我對你的心意絕對不會有所改變。我日夜徘徊,寢食難安,就是為了我的心意無法傳遞給你而感到困惑不已。如果我騙你的話,我愿意接受甲斐的一、二、三大明神、富士、白山、八幡大菩薩,諏訪上下大明神的懲罰。" 這故事,全甲斐的人都知道。 原因很簡單,龍陽之癖,或者稱之為“衆道”吧,在當時是非常流行的。出征的男人要為妻子守節,如此便碰不得其他女人——那樣的話,找男人來解決就好了。 雖然多少有一些投機的意味,放在當時戰亂的情勢之中,也算是合理的作為。 稍有權勢的男人們,在十幾歲的時候,就可以挑選小姓,也就是我們今日所說的孌童了。小姓多是無家可歸的孩子,或是家臣的兒子,跟從主君一起長大,立功成為國眾或者大名,例子并不少有。 時光磨去了高坂昌信的英俊,磨不去他對信玄的忠心。 聽到這番話,昌幸蹙了蹙眉,多說話不是他的性格,既然這個傻瓜堅持認為沒事,那就讓他傻著好了!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遠在高天原的神明們誰也不幫,不管是武田還是上杉。神明的孩子們正在地上飽受戰亂的苦難,他們管過誰?如今我盡到了職責,你不聽,那就自行生滅去吧! 不行,哼,看在信玄公和勝賴大人的份上,就先不跟你計較了。 年輕難免氣盛,昌幸一邊充滿怨念地腹誹著,一面已經想出了相應的對策——既可以保證武田的勝利,又可以不與這個除了信玄公誰也不入眼的老家伙同行的對策。 “吁——” 昌幸連忙夾馬前行幾步,繼而調轉馬頭,橫擋在高坂昌信的面前。 手中的十字槍——或者說旗尖,正在月下映射出冷冷的輝光。 “大人,請聽我說。根據我真田派出的忍者回報,妻女山后山的地形極其嚴峻陡峭,許多地方僅能容一人通過,何況現在已經接近黎明,馬上會升起大霧,我們帶著這樣的大軍前進十分危險,稍微有大的響動還可能打草驚蛇?!?/br> 高坂昌信扭頭環顧四周,似乎是在看周圍有沒有升起確實的霧氣。 逐漸凝聚的薄霧,籠罩在下層草木之間??柘聭瘃R小幅度踢了踢蹄子,性質和人在感到冷之后搓手取暖差不離。 “繼續說吧?!?/br> 高坂不大情愿地點了點頭。 “現在的位置往西兩里,繞過妻女山,您應該就能看到上杉軍的右翼。請高坂大人帶領別動隊前進,趁夜突襲敵后,我帶一百人上山就夠了?!?/br> “只帶一百人?!” 一百零一對一萬三,這小子是瘋了嗎? “一路過來從山下看,山上沒有炊煙,也沒有燈火,故此昌幸斗膽推斷,妻女山那座本陣——應該是空的,就算有,也只有極少數的兵力留守?!?/br> 看破敵人的計策,原本該是意氣風發的,可是昌幸的眉頭卻皺地更深。 首先,根據忍者的說法,大軍根本難以從背后攻上妻女山,那么山本堪助的計策就已經站不住腳了,何談逼出謙信呢? 再者,一路行軍,他也觀察了一路:妻女山上沒什么人,謙信恐怕已經揮軍從正面下了山,是駐守山下等待天明,還是趁夜襲取八幡原,這很不好說。 如果武田所有人都以為山本堪助的計策巧妙,一切都在掌握之中,防范心勢必減弱,最壞的情況是謙信剛好選擇揮軍夜襲八幡原,那么被打個措手不及的就只能是武田。 別動隊又分出了一萬兩千的兵力,武田海津城僅有一萬人馬,而謙信呢?他有一萬三——就算留人駐守,也不會超過一千。 情勢似乎變得討人厭了起來。 又不能直接跟這老頭講,否則以這位的性情,恐怕會直接莽莽撞撞地拍馬趕回海津城吧。 “那就拜托你了,昌幸?!焙迷诟咣嗖]多想,在進行了有限的思考之后,他決定相信這位頗有名聲的小伙子。 “……請放心?!?/br> 昌幸已沒心情再說客套話,當即點了一百人,向妻女山的后山進發。 不帶一支火把,照明全憑散射在霧氣里的朦朦月光,摸黑登山約有一個時辰。不知何時已到了妻女山之巔,面前的場景開闊起來,能看見一片上杉的陣地。 沒有守衛,沒有燈火——空無一人。 果然如同昌幸擔憂的,對方可是被稱為“軍神”的上杉謙信,啄木鳥計劃,只怕早已被預料到了。 因為別動隊分出了一萬兩千的兵力,海津城留下駐守的人馬不過兩千,再加上信玄率領的八千主力部隊,一共也僅有約一萬。 再次在腦海中計算雙方兵力的差距,昌幸忽然流露出擔憂的神情。 勝賴大人,危險! 顧不上在后面竊竊私語的軍士,昌幸大喝一聲,駕馬沖下山崖。 ※※※ 注: 1.別動隊:特殊行動部隊的簡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