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往常一樣，卓之湘從睡夢中醒來。

    開在東邊的窗戶上掛著米黃色窗簾，有稀疏光線透進室內，間或有小區外面你來我往的鳴笛聲，一切都是熟悉的樣子。

    從美國回來后，卓之湘沒怎么倒時差，很快就投身工作，把零碎的瑣事都清掃在了一邊。

    汪競城起得比他早，這時候已經去上班了。卓之湘在廚房的小桌上看到對方準備好的早飯，還有一張畫著怪里怪氣表情符的便利貼。

    興許是他自己過于缺乏浪漫細胞的緣故，他這位短期同居伴侶倒是熱衷于把普通日子過得跟韓劇故事一樣，不遺余力地制造各種粉紅泡泡。

    卓之湘動作熟練地將那張便利貼撕下來，揉成一團扔進不遠處的垃圾桶。

    簡單吃完早飯，把碗筷收拾干凈后，卓之湘換上深褐色長褲和黑色襯衫，套上外衣，拎著公文包便出門上班了。

    上午是針對下個月的主題策劃研討會，新年伊始，社里想做點讓人耳目一新的東西。但創新哪有那么簡單的，圈子就這么大，該挖的該鉆的早被前人窮盡了，兩個小時的研討會顯然不能得出讓人滿意的結論。

    卓之湘這種剛上任的小編輯沒什么發言權，秉持著多聽多記的理念，全程埋頭記錄。

    散會后，他去了趟洗手間，平視鏡子里的自己，將鬢角理了理。

    回到工位上時，卓之湘注意到對面工位上多出了一臺新電腦。

    此前那里一直是空置的，莫非是要來新同事了？

    后面Joyce的話也印證了卓之湘的猜想，她把一沓新打印出的文稿放在卓之湘桌上：“這個校對下。對了，我剛看到有生人進了Sophia辦公室，你說會不會是……”

    說著，她朝新工位抬了抬下巴。

    卓之湘順手翻起那稿子——當紅女星私服穿搭匯總及評述——毫無新意，去搜索引擎上隨便動動鼠標就能翻出來好幾十頁的相關報道，連題目都取得像初出茅廬寫慣學術論文還沒有上道的菜鳥新人。

    這種稿子是怎么送到他面前的，還是說，這就是的普遍水準？

    卓之湘腹誹著，點頭附和Joyce：“很有可能?！闭f著看了眼桌子上的臺歷，還沒到招新季，這時候來新人……是空降兵嗎？

    送走Joyce，卓之湘打了個呵欠，振奮精神投入工作。不就是校對嗎，除了枯燥點也沒什么！至于水準之類的問題，他還是不要自尋煩惱為好。

    一旦認真工作起來，時間的概念就被模糊了，等到卓之湘聽見對面傳來的sao動時，電腦桌面上的時間已經走到了中午十一點。

    那sao動實在不一般，上次遇到這樣的情況，還是公司發奶茶福利的時候。卓之湘抬眼一瞟，最先印入眼簾的就是單Boss那張永遠春風得意的脂粉臉。

    單Boss在公司一幫女同事中向來頗受追捧，概因其特立獨行的審美風格和親民的管理路線，每次出現在員工辦公區都能引起不小的動靜。今天同樣如此，卓之湘原本這么以為。

    Joyce一推辦公桌，椅輪擦著短絨地毯滑到卓之湘身邊，拿胳膊肘頂頂卓之湘，語氣因為壓抑而愈顯興奮：“誒快看！單總后面是誰？”

    卓之湘定睛一看，頓時如遭晴天霹靂——連璟怎么會在這兒？！

    他不禁揉了揉眼皮，睜開眼再次看去。千真萬確，真的是連璟。

    上次見到連璟還是在年前，興許是此間去過一趟美國的緣故，卓之湘有種闊別許久的感受。

    他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卓之湘望著一身休閑西裝，領口系著寶藍色領帶的連璟，油然感到困惑和不安。

    他眼睜睜看著連璟在單總的陪同下向眾人問好，然后掛著一副面具般親和自信的笑容，施施然在自己的對面坐下。

    之前Joyce和自己猜測的新同事，居然就是連璟嗎？

    在卓之湘的印象中，這個浪蕩散漫的男人從未有過正經工作，不管是戰地記者、AV藝術指導，還是裸模畫家或雕刻藝術家，連璟似乎從沒想過從事一門朝九晚五的工作。他這種隨心所欲、漂浮不定的行為作風是卓之湘所無法理解的，卓之湘無數次思考過，是什么樣的成長環境造就了那樣一個連璟。

    對于卓之湘這樣向往踏實工作和穩定生活的普通人來說，那樣的連璟是神秘的、自由的、危險的，卻也像鴉片，是致命的。

    可能也正是因為如此，即便在跟作為Cecil的連璟在一起時過得有多愉快，卓之湘也始終保留著一份清醒。他知道連璟是個活得有多自在的人，算計他，拋棄他，又回過頭來追求他，一系列在旁人看來匪夷所思的行為，放在連璟身上卻也合情合理?？倸w，卓之湘始終告誡自己，不要考慮太多，不要太計較得失，連璟雖然反復無常，他只要沒心沒肺，便也沒什么好怕的。

    卓之湘感到口干舌燥，端起手邊的咖啡小啜了一口。

    咖啡已經涼了，好在不耽誤解渴，卓之湘用舌尖品味著那股濃郁的苦味，漫不經心地想著下次是不是再多加點糖比較好。

    手下的文稿被他圈圈點點畫了不少痕跡，卓之湘不否認他是在吹毛求疵，但這也是為了考慮?，F在雜志業不景氣，要想留住訂閱用戶，在內容方面可不能打馬虎眼，尤其是像他們這樣的小雜志社，請不起大牌明星代言，也只能精益求精了。

    想到這兒，卓之湘不免聯想到自己跟王牧的約定，王牧欠他的報酬還沒兌現呢。

    他要抓緊時間把黎皓的采訪稿擬出來了。話說回來，黎皓……黎天王……他的同性情人……連璟……

    兜兜轉轉，還是繞回來了啊。

    午休時候，卓之湘在員工休息區吃飯，眼前一道人影出現，坐在了他對面的椅子上。

    “砰”一聲沉響，連璟把人頭大小的外賣包裝袋放在了餐桌上。

    卓之湘端起餐盒就要換一個位置，連璟料事如神般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誒！走什么？”

    卓之湘嘴里還嚼著食物，等把食物都咽下去了，才輕飄飄看向連璟：“有事？”

    “沒事就不能找你？”連璟拉著卓之湘重新坐下，笑嘻嘻地拆開外賣盒，“看你一個人在這兒，所以來陪你?！?/br>
    “不需要?！弊恐鏀嗳痪芙^。

    連璟置若罔聞，瞟了眼卓之湘的飯盒：“你怎么全吃素的，沒點葷怎么行？”說著便將自己飯盒里的一個鹵雞腿夾到了卓之湘碗里。

    卓之湘皺起眉毛：“我不要?！?/br>
    連璟壓住卓之湘的筷子：“據說這家鹵雞腿特別好吃，你不嘗嘗？”

    卓之湘拗不過他，跟他對視了幾秒鐘，泄氣地放下筷子，認真道：“你到底想干嘛？”

    “什么干嘛？”連璟裝傻充愣。

    “為什么要來我們公司？”卓之湘用力拍了兩下桌板。

    “想來就來咯?！?/br>
    “騙鬼呢？你摸著你的良心再說一遍?！?/br>
    連璟長吁著捂住胸口，話劇腔十足地說道：“摸著良心說，是想來看你?！?/br>
    “就為了這個？你有病吧?！弊恐嫫瓶诖罅R，忍了忍，沒忍住再次罵道，“正常人會像你這樣？”

    “正常人怎么不會這樣了？”連璟半點不受影響，甚至耐心地跟卓之湘解釋，“我想見你，但你一下班就被汪競城接走，那我就只好來你們公司應聘了。再說了，還不允許我用這種方式追求你嗎？”

    “趕緊辭職走人?！?/br>
    “不可能?！?/br>
    “走不走？”

    “不走?！?/br>
    卓之湘怒目而視。

    連璟偷瞄著小聲道：“來都來了……”

    卓之湘眉頭緊鎖，快給他氣笑了：“我不管你想怎么樣，我很看重這份工作，不希望把它跟私人生活混淆，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知道，我不會打擾你，只是想能這樣每天跟你一起吃頓午飯?！边B璟誠懇地望著卓之湘，“這也是我第一次做類似的工作，雖然看著不像，但我其實也想把它做好?！?/br>
    卓之湘投之以懷疑的目光。

    連璟失笑地聳聳肩：“別這樣看我，我只是表現得不務正業?！币娮恐娌恍?，他又說道：“我名下有很多產業——”

    “打住，我不想聽?！弊恐尕Q起手掌。

    連璟一挑眉：“好，聽前輩的。以后也請前輩多多指教了?！?/br>
    “我沒什么好教你的?！弊恐孢?，“連單總都能打通，你怎么不干脆把買下來?！?/br>
    “我來指教前輩也行啊?！边B璟打蛇上棍，“至于買下，你都這么說了，我會考慮的?！?/br>
    卓之湘舉起筷子就要打他，連璟趕緊作抱頭狀：“開玩笑的！”

    卓之湘不是第一回體會到對面這人的難纏程度了，直到如今還是沒有有效應對的辦法?！澳憬涠境晒α?？”卓之湘乜斜看他，故意哪壺不開提哪壺。

    “致幻劑不算毒品……”連璟底氣不足地為自己辯解了一下，正色道，“嗯，戒了?！?/br>
    “這么快？”卓之湘再次質疑。

    “對啊?！边B璟似乎不愿多談，夾起一筷子飯送進了嘴里。

    “公司知道你剛戒毒嗎？”

    “你別指望靠這個把我逼走?！边B璟倏地抬起腦袋，幾乎把不高興寫在了臉上，“聽說過一句話嗎？人類最大的武器就是豁出去的決心。我現在就是不管怎么樣都不會走，你想打我想罵我都可以，只是別想趕走我?！?/br>
    卓之湘被他這番話震住了，好半天才咬牙切齒道：“行啊你，讀反倒讀出這么大戾氣?！?/br>
    “這就算戾氣了嗎？”連璟搖頭，“我戒毒最難受的時候，可是咬著床單叫你的名字。被你看到豈不是會覺得我瘋了？”

    卓之湘后背發麻，忽然就沒了跟他較勁的力氣，只是喃喃自語：“瘋子，都是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