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二人到菜館的時候，時間已經不早了，不過這兒依然很熱鬧。

    侍應引他們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有茶藝師過來很講究的為他們泡茶，顧嵐好奇的看著，等茶香味兒彌散開來，他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氣，太香了。

    他接過茶盅，輕輕啜了一口茶，整個人舒服的嘆了口氣。

    “太好喝了吧?！?/br>
    王超坐在他對面，說：“你有時候還挺容易滿足?！?/br>
    顧嵐聳聳肩，笑道：“王先生，你想錯我啦，我一直隨遇而安，而且善于發現生活中的樂趣?！?/br>
    他環顧四周，這兒是由一個四合院改出來的私房菜館，中庭那兒有兩缸盛開的荷花，他們從回廊走過來時，顧嵐還看見里頭游著小金魚兒。

    外頭車多，真正在這兒用飯的人也不少，看起來卻不顯的擁擠，離他們最近的一桌人也有一兩米的距離，這兒空間布置的真好，尤其是那些古樸的屏風，生機盎然的綠植，錯落排布著，既保證了所有客人的隱私，又不顯的封閉。

    沒一會兒，侍應生流水似的把王超預定的飯菜端過來，菜的香氣撲鼻而來，侍應生把一個大瓷碗放在桌上，說：“長白山燒鹿筋?！?/br>
    他們足足上了十幾道菜，報了十幾個菜名，把一張木桌子擺的滿滿當當，然后離開了。

    王超整個人顯得神清氣爽，從容鎮定，眉宇間能看出幾分長年身居高位的威嚴，但整個人比平時放松很多，所以他相貌的英俊就更明顯，他點了點桌上的一道菜，說：“這道菜，從前叫雍親王府燒鹿筋?！?/br>
    “雍親王？雍正嗎？”

    王超道：“對，雍正帝。據說他從前還沒做皇帝的時候，經常去長白山和木蘭圍場打獵，他喜歡把鹿筋和野山雞燉在一起吃，后來他當了皇帝，就有了這道菜?！?/br>
    顧嵐把鹿筋夾起來一點兒，細嚼慢咽地吃下去，頓時眼前一亮：“鹿筋？我還沒吃過呢，真的很好吃呀，超香，雞rou的味道也很濃?！?/br>
    他前后算起來二十多個小時沒吃過東西，實在餓得很了，這會兒對著這么一大桌山珍海味，頓時食指大動，一道一道認認真真的吃起來，每吃一道菜，就生出一點驚喜，他這些年哪吃過什么好東西，回國之后在老宅和頂樓，廚師做的都是些清淡養生的飯菜。此刻他的味蕾都要叫這些美味給養活了。

    他臉上的表情十分生動，王超看了也有點餓。

    倆人埋頭苦吃，好一會兒，吃了有七成飽才停下來。

    顧嵐喝了口茶，滿足道：“世上怎么這么多好吃的東西啊，將來要是有機會，我想把所有的美食都嘗一個遍?！?/br>
    王超嘲笑道：“你見過什么世面，下次，我帶你去吃蛇羹?！?/br>
    “蛇……羹？在哪兒呀？”

    王超正要說話，忽然有人走過來，站在他們桌邊，他抬頭去看，愣了一下，嘴里要說的話都忘了。

    顧嵐奇怪地看向來人，是個看上去溫文爾雅的男性，穿一身得體的西裝，外套搭在手臂上，白襯衫燙的十分平整，顧嵐看他的臉，也并不十分英俊，充其量只能說秀氣，他還戴著副眼鏡，看著王超，神情有點激動。

    王超的臉色沉了下來。

    “先生，你好，是有什么事嗎？”顧嵐不動聲色問。

    那人卻看都不看他，還是盯著王超，嘴唇動了幾下，看上去就要哭了，還往前抬了下手，似乎要去觸碰王超。

    王超冷冷開口：“女士在問你話，你沒聽到嗎？”

    “王超，我——”

    王超打斷他：“我和你不熟?！?/br>
    對方沉默片刻，說：“王總，我……”他像是不知道說什么，眼里急得蒙上一層水光，“好久……你……”

    顧嵐垂下眼，要是再看不出這是怎么回事，那他就是瞎子。

    他去看王超，王超臉色很差，嘴角緊緊抿著，眼神冰冷。

    于是顧嵐知道這位不速之客不是隨隨便便一個露水情緣。王超在外頭一直把情緒控制的很好，能讓他這樣失態，這人一定在他心中有不輕的分量。

    顧嵐低著頭，慢慢喝自己碗里的湯。

    王超看都不看對方，冷冷道：“有話就說，沒話說我們還要吃飯?！?/br>
    “你……王總，我能、我能和你單獨聊一會兒嗎？”

    “我覺得我和你沒什么好聊的，冉先生?！?/br>
    “冉先生”哆嗦著嘴唇，難堪道：“你，你不要這么叫我，王超，我知道你還沒原諒我，我……我很想你。當年，當年是我錯了，我錯的離譜，王超，你……”

    他越說，王超的臉色越難看，他終于什么話都說不出口了，站在那兒，泫然欲泣。

    王超夾了一點菜放在面前的小碟子里頭，卻沒吃，他把筷子摔在桌上，看上去想要發火，又強行忍住，他的聲音都帶著冷冰冰的寒氣：“冉含光，我和朋友在吃飯，你能不能不來打擾我們？你這么做，可不符合你的家教?！?/br>
    冉含光臉色一白，低聲道：“我，我已經從那兒搬出來了，我不用再，不用再守他們的規矩了，王超，我去找過你很多次，他們總說你不在……我試了很多方法，都聯系不上你……半年前我就……”

    他孤零零的站在桌子旁邊，身體微微發抖，眼睛中似有水光，“王超，我們談談，好嗎？”

    他用的是乞求的語氣，他把姿態放得很低。

    顧嵐用余光去打量他的穿著，手腕上的表，皮鞋，看出來它們都價格不菲。這位“冉先生”不是出身名門，就是自己收入不菲……或者也有人為他付所有賬單，一擲千金。

    王超還是不肯正眼看他，只是冷冷道：“你想說什么，盡管說，我沒什么要和你談的，不過我也攔不住你說話?！?/br>
    冉含光終于看了顧嵐一眼，顧嵐恰好也在看他，倆人目光撞在一起，他擠出一個笑容，說：“這位小姐，我和王……王總有話要說，能不能請你……你去外邊兒廳里喝點茶，這兒的茶很不錯?！?/br>
    顧嵐笑了笑，說：“冉先生，你這話可一點兒都不紳士啊?！?/br>
    冉含光央求地去看王超，顯然是指望他請顧嵐離開，王超卻沒做理會，他只好把一張椅子拉到王超身邊，在那兒坐下，他離王超很近。

    顧嵐表面上云淡風輕，其實內心都要氣炸了，這是哪兒來的魑魅魍魎，要毀了他今天的好心情？！非要在他心情正好的時候來討嫌！還要他去喝茶，怎么不直接說叫他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還有王超，居然還對他這么容忍，說沒什么要和他談的，那怎么還肯叫他坐下？！

    顧嵐咬著牙，臉上卻還掛了一點笑，他若無其事地去吃菜，耳朵則高高地豎了起來，要聽這位冉先生說什么。

    “王超，我知道，我說什么，你都不想聽，可我真的很想你，我這幾年，每天都在想你，我恨不得時間永遠停在咱們還在一起的時候?！比胶獾穆曇袈犐先コ錆M了委屈，懊惱，而且臉上真的流了淚，淚水都要把他的臉鋪滿了，“我搬出來之后，想了很多辦法，想找到你，和你說對不起，可我在哪兒都找不到你的消息，你連慈善晚會都很少去……我只有看從前的照片……”

    王超胸膛起伏幾下，打斷了他：“你也說了，那是從前，現在是現在，現在你我只是陌生人?！?/br>
    “我不想和你做陌生人，王超，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和你在一起，王超，我……我還喜歡你，我還愛著你，你不能不要我……”冉含光哭的越來越厲害，還哭出了聲音，哭的肩膀一抖一抖的，周圍幾桌客人看了過來，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王超冷著臉給他拿了幾張紙巾。

    冉含光哽咽地道：“王超，你還是對我這么好……你給我個機會好不好？你再給我個機會，咱們一定，一定可以比從前更好……我愛你，我愛你……”

    顧嵐咬著一點鹿筋，這位冉先生看上去溫溫和和，慢條斯理的，膽子居然這么大！一開口就是這么多愛愛愛的。

    他覺得rou麻，還有點兒惡心，可看王超的臉色，顯然，他心軟了，也是，誰聽到這么多“我愛你”心會不軟呢？呵，沒想到王超也這么好打發，幾句情情愛愛的話就要低下頭盡棄前嫌了嗎？他聽這幾句話，就知道這兩個人從前分開的時候一定鬧的不好看，還是冉含光的錯兒，王超呢，王超聽了這幾句話，就要原諒他了？王超不會這么沒原則吧？！這個姓冉的，看上去文文弱弱，做起事來很有一手??！

    顧嵐使勁兒捏著筷子，聽王超道：“你搬出來，現在住哪？”

    冉含光說了個地方，王超說：“那兒治安不是很好，你怎么會想到去那種地方?！?/br>
    冉含光聽他關心自己，眼睛都亮了，連忙道：“也不是很差，平時多注意就好了……我，我搬出來之后，就不再花他們的錢了，那邊房租低一點?！?/br>
    王超聽了這話，沉默一會兒，要說他不動容，那是假的，冉含光從小到大，從來也沒為錢的事發過愁，如今居然要租房住，還要去“房租低一點”的地方租房，而這都是因為他要離開他的家庭，是為了……他。

    “不過不要緊，我還挺喜歡那邊的，有煙火氣，每天下班回去的時候，我都能遇到和我打招呼的大爺大媽，還有滿街跑的小孩兒，那是我一天最開心的時候了?！比胶庹f。

    顧嵐想，那你可以接著回去開心呀，何必非要來打擾我這一天的好心情。

    他聽著冉含光一直說個不停，王超不時說一句不冷不熱的話去回應他，覺得這一桌珍饈也不香了，茶也不好喝了，他為什么要來這兒吃飯？在王超的辦公室點個外賣不行嗎？

    他強忍著按捺自己的情緒，過了很久，冉含光的話才終于說完了——或許是因為王超終于答應給他自己現在的聯系方式。呵，王超，一點兒立場都沒有，看到老情人就不知道東南西北了，是吧，他一哭，一說什么愛，你就要舉手投降了。

    他聽見王超說：“我送你回去?！?/br>
    冉含光小心翼翼道：“你能送我，我當然開心，我想多和你待一會兒……可我不想麻煩你，我那兒離你家挺遠的吧，我自己回去就行，這會兒還有地鐵，我搭七號線就——”

    王超站了起來，用行動打斷他的話，他站起來之后，才回過神，問顧嵐：“你吃好了嗎？”

    顧嵐肚子都要撐爆炸了，還硬塞了一勺湯下肚，朝他笑吟吟道：“沒有?！?/br>
    冉含光連忙道：“王超，你一定也還沒吃好，你先吃，我、我就走了，我回去給你發微信，你……你一定回我，好嗎？”

    他央求地看著王超。

    王超點點頭，他就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他一走，顧嵐的氣就憋不住了，他明知道有些話自己不該說，還是說出了口，而且語氣實在很差：“喲，老情人啊?！?/br>
    王超重新在他對面坐下，抬手捏了捏眉心，嗯了一聲。

    “他看上去挺不錯的，你們當初為什么分手？”

    王超疲憊道：“我當年太不成熟?！?/br>
    顧嵐笑著問：“那你現在成熟啦？”

    王超皺眉看著他，說：“顧嵐，你想說什么?！?/br>
    顧嵐挑挑眉，“我沒想說什么，閑聊而已，怎么，我連句話都不能說了？哦，我礙事了是吧，我不該坐在這兒礙你們的眼，我一開始就該哪涼快哪待著去，這樣你就能和那位冉先生干柴烈火，雙宿雙飛，共赴巫山云雨了是吧?！?/br>
    他越說，自己越生氣，一下子把勺子摔在了桌上。

    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個笑話，還把自己當一回事呢，別人看他有多礙眼！他就是個累贅，那個姓冉的一出現，王超就恨不得他變成蒸汽蒸發了才好。

    “我沒說你礙眼?！?/br>
    “這還用說呀！你都把我當空氣了，這話還用你說出來？！”

    他尖叫一聲。

    這頓飯吃的倆人都不高興，離開的時候，顧嵐大步走在前頭，叫深冬的冷風吹在臉上，他真的氣極了，再吵下去就要說出更難聽而不可挽回的話了。他甚至覺得自己氣的莫名其妙，這和他有什么干系！這不關他的事呀！

    上了車，倆人也沒再坐的和來時那么近，反而遠遠地各據一端，氣氛既冷淡又充滿硝煙味。

    車開到頂樓，王超壓根沒上車，顧嵐刷卡進了電梯，他就走了。

    顧嵐氣的在電梯里大叫。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他們都沒有再見面，王超一直沒回頂樓，或許是住了老宅，或許是另外的房子，或者酒店……或許去住冉含光那個“治安不好”的房子了。

    簡直可笑！

    王超看上去對所有事情都掌控的很好，處理任何事都井井有條，怎么遇上一個老情人就這么不講立場不講原則啦？好馬都知道不吃回頭草，他呢，連馬都不如！不僅要去吃回頭草，還是當初不要他的草！

    只要想到王超很可能正在和那個冉含光在一起，可能正在做那些床上的事，他就氣得要發瘋，他也忍不住去想冉含光口中的“以前”，以前王超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不知道是什么樣子，肯定把所有的事都做了一遍！

    他泡在畫室里頭，畫了幾張猙獰的畫，他的畫室是不讓人進來的，否則別人看了一定要嚇一跳，那張畫充滿血腥、暴力、性欲，格外扭曲，只是看一眼就讓人渾身不舒服。

    冷靜一點后，顧嵐就去想將來了，王超要是真的和冉含光重修舊好，他和貝貝怎么辦？

    他知道，以王超的行事作風，肯定不會把他們倆掃地出門，他一定會把一切都安排好，可他還會允許他們住在這兒嗎？這兒是王超最喜歡的一處房產，他要是真的喜歡冉含光，肯定想他住進來，那他要多礙眼！

    顧嵐沒想到一切會變得這么快，他以為王超三十歲之前，他們之間不會有任何變動，他喜歡和王超相處的狀態，而王超一向把他自己的事情安排的很妥當，而現在，一個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冉含光，就把這一切改變了！

    貝貝似乎也察覺他這幾天心情不太好，去上芭蕾課之前，還問他：“mama，你最近是不是睡不好覺？”

    顧嵐怔道：“沒有啊，為什么這么問?！?/br>
    貝貝一本正經道：“我看你臉色不大好。那就是吃的太少，你要多吃飯?！?/br>
    顧嵐急躁的情緒叫女兒一下子撫平了，說：“寶貝兒，mama知道了，謝謝你這么關心mama。

    送走貝貝，他去泳池游了一會兒，然后躺在沙灘椅上看書，他也知道自己最近情緒不對，這樣兒對他自己，對貝貝，都不是好事，他得冷靜下來，好好兒想一想怎么去應對現在的情景……雖然一切很可能沒有轉圜的余地。

    他的籌碼不多，劣勢也很明顯，最重要的是，連他自己，都不確定自己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