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王超是在老頭子死后才知道他給自己找了個小媽的。

    他放下手上的工作，飛到澳洲，去參加老頭子的葬禮。人們簇擁過來和他攀談，這些人從前靠老頭子吃飯，現在他的尸體還沒涼透，就又來討好他的兒子了。

    王超從頭到尾都表現得很冷漠，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還上去熱淚盈眶地發表了一番對老頭子的吹捧，而他這個兒子，就只是面無表情地坐在那兒，等追悼會結束。

    等老頭子的棺槨照他自己的遺愿埋在這座莊園的一角，親戚們盡皆散去，王超終于得閑，去回想他和老頭子的父子緣分——或許過于淺薄，所以他這會兒才傷心不起來。

    他打算明天回國。

    莊園的管家敲了他的門。

    “有事兒？”王超問。

    管家尷尬地咳嗽一聲，說：“前幾年，先生在這邊又娶了一位太太，是華裔，太太還生了個孩子，也算是您的meimei。我先前不敢告訴您，也不敢讓他們出來，怕丟人。您看……”

    王超一愣。

    管家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臉色，低聲道：“小小姐也三歲了，很聰明，太太也不是不懂事的人……”

    王超讓他氣笑了：“你什么意思？”

    管家不敢說話了。

    王超煩躁地扯扯領帶，老頭子一輩子就是這么個德行，氣死了他媽之后更肆無忌憚，他早已習慣，現在人死了，還給他留下這么個麻煩。

    “律師怎么沒提這件事？”

    管家明白他的意思：“這……先生名下所有的遺產都留給了您，他們母女是沒有分到任何財產的。所以我才斗膽來求您，太太他帶著一個那么小的孩子，一個人在外頭，很難活下去?！?/br>
    王超冷笑道：“你主意大啊?！?/br>
    他不管老家伙到底什么意思，是良心發現不想再惡心他，還是壓根兒不在乎他這個“太太”，他王超可沒義務去給他善后。

    他讓管家出去，自己靠在床頭，心浮氣躁地翻一本哲學書。

    十一點過，有人敲門。

    王超闔上書，去開門，一個身高不及他大腿的小女孩兒站在門口，沖他笑：“哥哥，我是貝貝?！?/br>
    王超道：“哦?！?/br>
    他要關門，女孩兒已擠進他的房間，眨巴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可憐兮兮地看著他：“哥哥，您不想帶我走嗎？”

    王超在小吧臺邊坐下，審視地看著她。

    貝貝走過來，抬頭仰望著他，眼角閃爍著淚花：“哥哥，我想跟您走，我不想留在這兒，您帶我走，好不好？”“你不想留在你母親身邊？”王超問?！跋氚?，”貝貝甜甜地道：“所以哥哥，您帶我和mama一起走吧?！?/br>
    王超來了點興趣：“我為什么要帶你走？”

    “我很聰明，等我長大了，會給您工作，來報答您?！?/br>
    王超正要開口，房間門再次被敲響，貝貝擰擰眉毛，又補充道：“只要您帶我和mama走，我愿意一輩子都給您工作?！?/br>
    她說完，蹬蹬蹬跑過去開門，大聲道：“mama，哥哥答應帶我們回中國啦！”

    王超不自覺地直起腰，望向門口。

    一個修長、纖細、單薄的……男性彎腰抱起貝貝，他就是老頭子新找的“太太”？一個男人？老頭子什么時候喜歡玩兒男人了？他是貝貝的“母親”？一個男人，怎么生出來的孩子？人造zigong？貝貝喊他“mama”？這他媽瘋了嗎？！來人道：“對不起，小孩子不懂事，打擾你了?！?/br>
    他退后一步，就要關上房門離開，王超道：“你沒聽見貝貝說什么？”

    對方一愣，貝貝便從他懷里掙開了，又跑回去抱住王超的腿，笑嘻嘻地道：“mama，你不是一直想回去嗎？哥哥要帶我們回去，你開不開心呀？”

    王超能感覺到貝貝抓著他的手在發抖，她變臉變得可真快，也真能裝。

    他三歲的時候還在撒尿和泥玩兒呢。

    王超看著貝貝的“母親”，他確確實實是個男人，有喉結，就算留著長發，也遮掩不住男性特征。他長得很好看，眉毛長而濃，眼睛中像閃爍著星星那樣亮，鼻梁挺直，嘴唇花瓣兒一樣殷紅，嬌嫩。他的腿很長，王超大逆不道地想，這樣一雙又長又直的腿盤在腰上，不知該有多爽。

    他對老頭子的審美終于有了一點正面評價。

    “我……”他說：“我是想回去，可……可我們不能給……給你哥哥添麻煩，知不知道，寶貝兒？”

    他的聲音也很好聽，有一點兒沙啞，聽起來很性感。

    王超露出來澳洲后的第一個帶點真心的笑：“一家人，有什么麻煩不麻煩的?；厝ナ帐皷|西，明天去悉尼，然后回國?！?/br>
    他像是不敢相信，猶豫道：“可，可我沒有證件，沒有護照，也沒有身份證，我……”

    王超淡淡道：“不要緊，我來處理?！?/br>
    貝貝沖過去抱住mama的腿，開心地叫了起來。

    他們“母女”二人回去收拾東西，王超按鈴叫來管家，詰問他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管家尷尬又無奈地道：“太太是兩性畸形，所以能生孩子。至于證件，先生把他帶過來的時候，什么都沒有提，也不許我們問，我們對他的過去一無所知?！?/br>
    這不要緊，王超想，往后早晚能找出原因。

    “他叫什么名字？”

    “顧嵐?！?/br>
    第二天，王超的私人飛機在悉尼機場的跑道上拔地而起時，顧嵐手按在舷窗上，看起來快要哭了。

    貝貝抓著他的手，小大人似的：“mama，你別難過呀，有我呢?！?/br>
    顧嵐親親她的額頭：“寶貝兒，謝謝你?！?/br>
    王超坐在對面，看著這“母女”二人，心里有說不出的別扭。他一時沖動，要把這倆人帶回中國，可還沒想好要怎么安置他們。

    “貝貝，到了京城，你要去念書，去幼兒園，可以嗎？”

    貝貝扭頭看他，笑著道：“可以呀，都聽哥哥的?！?/br>
    王超長到二十八歲，只有一大堆表親堂親，在貝貝這個年齡的，都是些熊孩子，而這個女孩兒太聰明，也太會看人眼色。老頭子居然一分錢都不留給他們。

    “真的太感謝你了，王……王先生?！鳖檷垢屑さ氐?。

    “叫我王超吧?！蓖醭粍勇暽?。

    他把這倆人帶回了京城的老宅，那兒地方寬敞，環境也好，王超平時住在城里，不太過來。等一切安頓停當，王超又去做他那些永遠做不完的工作，滿世界飛來飛去，和黃白黑各色人坐在談判桌上為巨大的利益磋商，他甚至沒有時間去看老頭子到底都給他留了些什么東西。

    他再回京城時，忽然想起老頭子的“遺孀”，于是吩咐司機調轉車頭去了老宅。

    老宅的雕花鐵門緩緩開啟，車輪碾過一地枯萎的樹葉，穿越庭院，緩緩停在主樓前。老宅管家接過王超的風衣，說：“小小姐還在學校，要七點才能回來。顧先生正在二樓畫畫?！?/br>
    王超于是去了二樓。

    他推開娛樂室的門，落地窗邊，背光坐著一個漂亮的人，顧嵐專心致志地對著畫布，鎖骨在光下顯得更脆弱，他穿著一條寬松的長褲，可風從外面吹進來的時候，還是勾勒出他的那雙又長又直的腿。

    王超沉默地看著他。

    過了好一會兒，顧嵐無意中抬起頭，眼角瞥到一個高大的身影，才知道有人來了。

    他一下子站起來，握著畫筆，不知所措道：“王……王先生，你……對不起，我沒留意……有什么事嗎？”

    王超還沒說話，他又道：“不……我沒有別的意思，這是你的家，我……”

    王超道：“沒事，路過而已?！?/br>
    他轉身離開，而顧嵐呆呆地在窗邊站了許久。

    晚上吃飯的時候，王超問貝貝：“在學校都學了些什么？”

    小女孩兒道：“加減法，還有拼音，英語字母，聽了鋼琴曲?！?/br>
    王超點點頭，“老宅離你的學校太遠，來回不便，明天讓管家帶你去看幾間學校附近的房子，喜歡哪個就搬過去?！?/br>
    貝貝齜著小白牙，笑著道：“謝謝哥哥！”

    “我聽你的老師們說，你很聰明，等你適應了中國的環境，我會考慮你的需要和專家們的意見，為你提供你應該受到的教育?！?/br>
    貝貝用力點頭。

    用過晚飯，王超去書房辦公，顧嵐來敲門。

    “王先生，我真的很感激你，我替貝貝謝謝你?！鳖檷拐驹谒霓k公桌前，擰著手，局促地道。

    王超看著他，沒說話。

    他的目光或許讓顧嵐覺得很不舒服，顧嵐身體抖了一下，聲音更輕：“你想知道什么，盡管問我，想要我做什么，也盡管開口，我這個人很笨……”

    “你這是什么意思?！蓖醭?，“我只是覺得貝貝很聰明，不想看明珠蒙塵?！?/br>
    顧嵐小聲道：“我……我想出去工作，我的身份不允許……如果被人發現我回來，可能會有麻煩……王先生，對不起，我該早點告訴你的?！?/br>
    王超放下手中的鋼筆，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喜歡畫畫？”

    “啊……是的……我以前是學美術的……”

    “我既然把你們帶回來，就會照顧好你們，不用多想。需要什么盡管和管家吩咐?！?/br>
    顧嵐眼圈兒紅了，他太久沒被人這么和善地對待了，或許，他前些年遭受的苦難，都是為了如今的福氣。他鼓起勇氣說：“我、我聽管家說，你經常住的地方，離貝貝的學校很近，我們能不能搬去你那兒呢？我可、可以照顧你?！?/br>
    他說：“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回報你…….”

    王超沉默了好一會兒，終于道：“可以?！?/br>
    于是第二天，顧嵐和貝貝就又搬了家，搬去了王超在市中心的一處頂樓豪宅。那兒有可以打開的玻璃穹頂，有空中游泳池，有中庭花園，還有新裝出來的畫室和一間兒童房。

    王超連軸轉了小半年，近來就有一段時間可以休息，他原本是要去公海玩兒牌的，想了想，又取消行程，留在了京城。

    顧嵐他們搬過來，住了兩天，王超終于回來了一次。

    那是一個中午，貝貝在學校，晚上才會回來，王超進到房子里，先聞見一股花香味兒。他沒看到顧嵐，也沒在意，就回房換了泳裝去游泳。

    他來回游了幾圈兒，疲憊感暫緩，便見顧嵐從房間里走出來。

    顧嵐看上去有點兒怔忪，或許是午睡剛醒，他穿著一身簡單的泳衣，在泳池邊沿坐下，慢慢滑進水中。

    王超一瞬間忘了一切，目光定在顧嵐胸前：他居然不知道，顧嵐有這樣一對大奶子。

    顧嵐在水中舒展身體，他游泳的姿勢很漂亮，他在水里就像是一尾美人魚。

    他游到泳池盡頭，伏在泳池邊緣，望向遠方熱鬧的城市。他曾經在這兒長大，對每一條街道都很熟悉，他很想再出去看一看，走一走，吃一點街頭的小吃，可他不能出去。

    他落寞地嘆了口氣。

    王超道：“想出去看看嗎？”

    顧嵐嚇了一跳，扭頭看向他：“王、王先生？我不知道你要回來……我是說，對不起，我知道你在這兒，我回去了，不打擾你?！?/br>
    “你沒有打擾我。還有，我說過了，你可以叫我王超?！?/br>
    顧嵐把他當恩人，因而慢慢放松下來，抿唇笑了一下：“要說想不想出去，當然是想的，不過在這兒看看也挺好的，我已經很滿足了?！?/br>
    “你今年多大？”

    顧嵐“啊”了聲，說：“三十二啦，我老啦?！?/br>
    王超意味不明地道：“你看上去不過二十幾?！?/br>
    “謝謝?！鳖檷褂中α?。

    他笑起來很好看，王超想，他該多笑。

    京城近來霧霾治理得很好，天是藍的，遠處有一片一片的白云，令人心曠神怡。王超收斂目光，也和他一樣，望向遠處，狀似不經意地道：“你和我的父親，是怎么認識的?！?/br>
    顧嵐知道他早晚會問這個問題，苦笑道：“如果我說，這一切都是個錯誤，你會信嗎？”

    “你說?！?/br>
    “不是現在，請你再給我一點時間，好嗎？”他輕聲道。

    王超聽出他話里的哀求，于是不再逼問，“去洗個澡，把頭發吹干，帶你出去走走，晚上去接貝貝?！?/br>
    “真的嗎？”顧嵐眼睛一亮，又猶豫道：“可我怕……”

    “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br>
    王超給他這個承諾，而后劈開水面游了回去，留顧嵐一個人，在那兒愣了很久。

    王超沒陪人閑逛過，就帶顧嵐到金融中心，讓他喜歡什么盡管拿。他出來時還特意看了顧嵐的胸，顧嵐把它們藏得很好，因而看上去并不明顯。

    王超為此感到遺憾。

    顧嵐挑了些小玩意兒：袖扣、錢包、保溫杯，那袖扣和他并不配，王超也不記得他有正裝，或者需要穿正裝的場合，不過只要顧嵐喜歡，他沒有意見。

    王超沒去付款，而是交給顧嵐一張副卡，讓他在賬單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顧嵐明白他的意思，心中已然感激到不知說什么才好，他順從地簽了名，然后把幾個大大小小的購物袋都遞給他，王超以為他要自己拎包，于是接了過來，沒想到，顧嵐低著頭道：“這些，都是給你的，等我以后自己賺了錢，再用我的錢送你禮物?！?/br>
    王超道：“你不必拘謹?！?/br>
    他把自己的袖扣摘下來，換上顧嵐選的這對兒。

    顧嵐不好意思地扭過臉去，又側過臉，朝他笑了一下。

    從金融中心出來，他又帶顧嵐去京城一間頗有名的畫廊。顧嵐一進去，眼睛都亮了，他看上去不像個三十多歲、生過一個女兒的人，反而有點兒稚氣。王超沉默地陪著他在畫廊中走來走去，看著他癡迷地望著墻上的畫，心里想，他或許受過一些苦，但沒有經過大風大浪。

    顧嵐不是他以往會欣賞的人，他喜歡獨立的、能把握自己人生的強者，而顧嵐太軟弱，太逆來順受，太天真淺薄，在某個角度看甚至沒有他的女兒成熟。

    顧嵐停在一幅畫前，怔怔地凝望，把現實世界中的一切都給忘掉了。

    王超則看著他，過了一會兒，召來畫廊的經理，把畫買了下來。

    顧嵐足把那畫看了一個多小時，才恍然回過神，他不好意思地道：“對不起，我走神了，咱們走吧，貝貝要放學了?！?/br>
    他們耽擱的時間不少，到國際學校時將將趕上貝貝放學。貝貝撲到顧嵐懷里，清脆的聲音道：“mama，今天的算術考試我第一名！”

    顧嵐親親她，夸贊道：“寶貝兒，你真棒?！?/br>
    他們上了車，貝貝眼睛滴溜溜地轉，又喊了聲哥哥。

    王超問：“回家吃飯嗎，還是在外面吃。貝貝，你想吃什么？”

    “我都可以，哥哥想吃什么？”

    王超道：“你想吃什么？”

    氣氛一時有點尷尬，顧嵐給女兒綁安全帶的手僵了一下，貝貝垂了下眼睛，說：“我想回家吃，家里的廚師做的飯很好吃?！?/br>
    于是車便往家里開了。

    九點過，顧嵐把女兒哄睡，在她床邊怔怔地坐了一會兒，下定決心似的，俯身親親她。

    寶貝兒，我不會叫你再受委屈了。

    他從貝貝應有盡有的兒童房出來，穿過長長的走廊，穿過那幅掛在墻上的、他下午看了一個多小時的畫，回到自己的房間。他把自己的衣裳脫掉，披上從老宅帶來的一件綢緞睡袍，光著腳，往王超的房間走。

    偌大的房子安靜地一點都不真實，用人們都去了樓下那套房子，這兒只有他熟睡的女兒，還有王超。

    顧嵐站在王超的房門前，站了許久，才敲了門。

    王超把門打開，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有事？”

    顧嵐睫毛顫著，輕聲道：“我來看看，有什么我可以做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