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新解

    周三這一天接近午間的時候，樊白令正在睡著，忽然聽到一陣鬧鈴聲，她眼皮沉重地拿起手機，按掉了鈴聲，今天早晨自己是睡得有些晚了，本來一般時候是不需要鬧鈴叫起的。

    她打開床頭的壁燈，然后稍顯跌跌撞撞地下了床，去了洗手間趕快洗漱，飛快地穿好衣服準備出門，這個時候她才發現，手機上明明已經是十四點二十分，為什么掛在墻上兩幅景物畫之間的石英鐘表盤上，還是十一點三十幾分？秒針遲遲地才動一下，這是電池耗盡了？

    樊白令匆匆拆出石英鐘里面的電池，對于房間設備的一些具體細節，樊白令沒有花費精力去記，用到的時候再看，因此鐘表之中用的是幾號電池，要看了才知道。

    樊白令看了一下，原來是五號電池，今天工間休息的時候，要去便利店買兩節電池，否則墻上的掛鐘這樣停著，雖然自己可以用手機看時間，卻總覺得有一種“時間靜止”的感覺，仿佛這里真的是一個封閉的古堡，時光已經在此停滯了一般，有一點古怪。

    然后樊白令就很快提了背包，走出去了，她還要趕去食堂吃飯。

    工間的時候，樊白令在廠內便利店里匆匆挑了一板電池，兩節裝的碳性電池，幸好小賣部有這樣的電池，石英鐘的說明書里面講，最好用碳性電池，因為堿性電池內阻比較小，機芯馬達意外堵轉時，沒有了反電勢的抑制，短路電流太大，很快燒毀線圈。

    現在的碳性電池真的不是很容易買到了，在電力緊張的時代，這種“落后的電池”日益被淘汰，許多超市里賣的都是堿性電池，相互比賽著電容量大，XX牌的電池打出來的廣告是“一節更比六節強”，那是當然啊，因為它對應的是日趨衰微的碳性電池，就好像XX智能手機的廣告，“攝像效果是普通手機的十倍”，對比當年的老人機，當然是“一機更比十機強”，以后倘若小賣部里也沒有，自己只好在系統里兌換了。

    在便利店里，她遇到了好久不見的穆燕姣，穆燕姣見了她一笑，道：“買電池??？”

    樊白令笑著說：“是啊是啊，家里掛鐘今天上午停了，起床的時候才發現，幸好手機有鬧鈴，否則就要遲到了?！?/br>
    自己每晚睡覺前都要將手機充滿電，還要打開鬧鈴，自己的臥室里除了手機之外，其實還有兩只鐘表，一個是墻上的石英鐘，另一個是床頭柜上的小鬧鐘，都是木屋里原本的配置，樊白令覺得也確實是很方便，自己畢竟不是隨時拿著手機看時間的。

    木屋里許多地方都有時間提示裝置，客廳的壁爐臺上有一個歐式銅座實木鐘，雖然鐘擺一刻不停地在擺動，不過卻不打點報時，十分安靜；廚房墻壁上掛了一個小巧的石英鐘，燒菜的時候可以看時間，甚至茶室運動房都有時鐘，只有洗手間沒安裝鐘表，大概是泡澡時間自己估量，總而言之這木屋的設計也是非常貼心了。

    “好久不見了，我們兩個說說話吧?！?/br>
    “好啊好啊，我們往空中走廊那邊走吧?！狈琢钪钢ㄏ蛏a車間的那條空中通道。

    穆燕姣點了點頭，她也是從生產線出來，能夠明白的，生產線上是要嚴守時間，不像辦公室里，有的時候時間可以靈活一點，因此樊白令是絕不能錯過時限的，更何況自己反正已經下班了，就更加不在意。

    兩個人一路走，一路聊著：

    “白令，我越來越想要離婚了?！?/br>
    “啊……為什么？”

    “就是他家里咯，我女兒已經四歲，都一直是在我媽爸那里帶著，他家里什么也不管，照這樣下去，我結這個婚還有什么意義？”

    樊白令一聽，暗自嘆氣，穆燕姣男人家里的情況，從前她也和自己說起過，那邊很不喜歡她生的是個女兒，因此照料小嬰兒很隨意的，結果孩子面黃肌瘦，還說“我們一向就是這樣照顧孩子的”，穆燕姣實在忍受不了，便把孩子帶回家中，給自己的媽爸照料，那個時候她就和自己說想要離婚。

    當時樊白令考慮了一下，問：“如果你離婚，是否再找一個男人呢？”

    雖然樊白令只是說了這一句，然而穆燕姣是一個相當聰明的人，她馬上便明白了樊白令的話是什么意思，如果自己離婚后還要再婚，那么下一個男人是否就是一個負責任的人，在家庭之中不再當隱形人，這中間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如果自己不結婚，靠自己和mama爸爸，能夠將孩子順利撫養大嗎？自己雖然有jiejie哥哥，先不要說是否同母，哥哥jiejie早就已經各自結婚，自有小家庭，能幫的忙有限，杭云棋面對雙親確實十分軟弱，仿佛那根本就不是他的女兒，然而好歹還能拿回錢來，如果離開了這個，再找一個倘若找得不好，那就非常麻煩了，于是她便將這個想法暫時擱置起來，然而今天終究又提了出來。

    樊白令想了一想，說道：“你要考慮好，如果你真的決定了，我雖然沒有什么大的力量，但還是支持你的?！?/br>
    樊白令說的是真心話，雖然穆燕姣有些作為與自己的原則有所沖突，不過她畢竟是一個好mama，孩子半歲的時候，她和自己說起，已經把孩子帶回娘家了，自己替她在夫家的處境考慮，問了一句：“那么你婆婆公公會高興嗎？”

    當時穆燕姣毫不猶豫地說：“我還考慮她們高不高興？再這樣下去，我的寶寶就要給弄死了。在他家里，又黃又瘦，好像小貓一樣，到了我媽爸那里，每天又是水果又是蔬菜泥又是rou泥，沒過兩周那小臉就紅撲撲的，好像紅蘋果一樣?！?/br>
    穆燕姣苦笑了一下，說道：“我是考慮很久了的，這么多年來，我媽爸真的為了我沒少cao心，廣州當時那件事有點亂，她們都很擔心我，現在又要為我照顧孩子，我真是覺得很對不起她們，我的jiejie哥哥雖然沒有說什么，可是我也覺得很內疚，現在孩子也這么大了，比小的時候輕松很多，我也應該有個決定了?！?/br>
    樊白令抬起頭來看著透明的頂棚，雖然拱頂帶有很大的弧度，十分平滑，雪塊一般都能夠滑下來，然而仍是積了一些在那里，樊白令說了一句：“只要你做好準備，拿定主意就好?！?/br>
    工間休息的時間并不多，兩個人又聊了幾分鐘，樊白令看了一下手機，便說道：“快到點了，我回去了，燕姣你下班了放松一下哈?！?/br>
    穆燕姣笑了一笑，說：“快去吧，耽誤你這么久?！?/br>
    “不用客氣啊，聊聊天也挺好的?！?/br>
    回到生產線，樊白令就沒有精力想太多，一心專注眼前的cao作，一直到三十點夜班結束，她聚攏班組成員簡短開了個總結會，大家才各自出廠回家。

    樊白令匆匆走回出租屋，進入木屋撲面一股熱氣，此時她內心的感觸是：啊，終于又暖和了啊，生產線上倒是不冷，然而路上和出租屋里都冷冰冰的，休息的處所能夠有一定的溫度，經歷了十幾個小時的勞動之后，自然是分外令人感到安慰的。

    樊白令很快脫去外套，換上睡衣，簡單洗了個澡之后回到臥室，便打開系統，找出那本，翻到將近結尾的部分，就是冷清秋從金家出走后，寫來一封訣別信那一段，雖然讀過的書二次再讀，不會再有加金幣，只可以發書評賺錢，不過樊白令此時還是想再看一看。

    當時讀這本書，自己其實也是很感動的，不過方才回家的路上，自己頂著風雪，轉動著那在低溫下不是很活躍的大腦，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這部之所以令自己那么投入，或許就是因為描寫的是一個“貧寒女子貪慕虛榮高攀富貴遭遇紈绔最后被拋棄”的悲劇，帶有很強烈的“齊大非偶”的勸誡意味，有一種nongnong的自我否定式的傷感，那種消極悲涼竟然有一點佛教的味道。

    樊白令其實也是不建議冷清秋找金燕西的，原因倒不是因為雙方階級地位相差太大，而是因為金燕西本來就不怎么樣，放浪浮躁，他父親金銓不愧是當總理的，看人看問題都非常明白，就評論自己的兒子：“他簡直是靠他幾個臭錢，去引誘人家的。這種婚姻，基礎太不正當，成就了也沒有什么好處。嚴格一點地說，就是拆白?！笨偠灾?，金燕西就不是個正經人。

    當然了，金銓的正經不正經主要是指在社會上的辦事才能，他自己也是有小老婆的，要求于兒子們的乃是在社會上掙得地位，只要有事業有地位，納妾討小老婆都是次要的，乃是個人的小節，最讓他感到失去希望的，就是他這四個兒子都是膏梁紈袴，整天只知道花天酒地，把這總理府當做了大觀園，專門學賈寶玉，賈寶玉好歹還有三分真情，這幫少爺公子只知道勾引女人，盡情玩樂，東拆西借，四處挖錢，連妻子的錢都差點坑了去，純粹就是賈璉，十分的下流，而且相當無情。

    這種“清純少女給不良公子誘騙被棄”的情節，大概是最能吸引人的素材之一，當時自己讀完之后也很有一點九曲回腸，冷清秋名字很有寓意，作者描繪的形象也好，是一個有一定的才學和見識，然而畢竟年輕識淺，意志也偏薄弱的女子，如果現實中有這樣一個女孩子，樊白令覺得自己會很喜歡她的，這樣清雅而且有才情，況且進退有度的女子，有誰會不喜歡呢？簡直就好像是從老電影中走出來的人物，然而那命運真的是相當坎坷。

    按照文中那種悲涼否定的言辭表達，大概很容易得出“齊大非偶”這樣的結論，不過今天聽穆燕姣訴說，樊白令聯想起往事，忽然覺得“門當戶對”也未必就安全了，穆燕姣與杭云棋算是門當戶對了，穆燕姣的父親是前廠長，杭云棋家境小康，然而仍然是有很多怨懟，結婚不久就想要離婚。

    杭云棋的家庭狀況，樊白令也聽人說起過一些，他家里雖然不缺錢，然而家中親人有些不同尋常，他的jiejie倒是一直沒結婚的，然而和一個日本人關系曖昧，那個日本人在大漂移之前就來到中國做生意，現在也沒有回去，而且在日本有妻子的，杭云棋的jiejie因為和這個人交往，也拿到一些資源，或許雙方這是開放性的戀愛關系吧，不過無論如何，這位jiejie也是個相當厲害的人物，穆燕姣從前想的不過是夫榮妻貴，她的大姑姐手段可是高明多了，是有自己的產業的，倘若有什么說話，穆燕姣只怕難是對手，根據杭云棋一向的態度，當然是偏向娘家人的。

    “齊大非偶”這個成語，樊白令當時也查了一下，最開始是春秋戰國的時候，鄭國的太子謝絕了齊國的公主，用的就是這個理由，其實樊白令覺得凡事也不一定，比如看“霜花店”時候順便查了一下高麗歷史，高麗王就是因為與蒙古公主結婚，才保住了王位，維持住朝鮮的相對獨立性。

    現實中絕大部分人不涉及到國家利益取舍的問題，不過看一看男人選擇配偶，女方家里如果有錢有勢，那是最好的吧？能夠扶持女婿的事業，“少奮斗二十年”，這樣一看冷清秋的悲劇，不僅僅是因為男方品行差，也是因為自己除了婚姻沒有其她的事業，在社會上沒有自己的位置，否則倘若能夠借助對方來建立自己的事業，那也是不錯的，即使男人負心，自己有事業在，分開就分開吧，只要別給男人坑了就行，穆燕姣與杭云棋在一起，職場上也不是全無所得，最起碼當年那份PPT，據說是杭云棋替她做的，杭云棋做PPT技能非常精湛。

    用“齊大非偶”來貫穿全文，確實在情緒上是烘托得很悲涼了，也很可以再三咀嚼回味，作為一個故事來講非常吸引人，可以讓人寄托自己的感情，不過真要是論到現實中的行為選擇，卻并不是這么簡單的問題，冷清秋的信中對金家提出忠告：“高明之家，鬼瞰其室，虎尾春冰，宜有以防其漸”，雖然極為悲涼痛切，卻也只是因境生情的話而已，其實何止是“高明之家”呢，回憶一下自己家中這些年的歷程，樊白令簡直覺得好像給鬼附住了一樣，種種厄運不把自己一家人都拖到地底下去也不算完。

    那些貴族富豪的家族，原本如此風光顯赫，一旦敗落便格外令人唏噓，然而像自己這樣的家庭，從來就是灰色調，人生之中就沒看到過什么亮點，卻也居然能夠繼續向下滑落，地獄一共十八層，還有下墜的空間，或許那些原本就處于極悲慘處境的人，因為談不上戲劇性的落差，不需要對比今昔，單獨從這一點來講，她們居然是幸運的。

    樊白令關掉了這份文檔，想了一想，從椅子上站起來，打開皮包拿出電池，給石英鐘替換了新電源，然后根據手機上的時間，調整了鐘表的時間，秒針滴滴答答地重新走了起來，終于回到正軌了。

    這個時候她忽然想到，的結局是黛玉死了，寶玉出家，但是假如黛玉真的與寶玉結婚，在賈府敗落之后，她會不會成為第二個冷清秋？雖然寶玉對黛玉是有真感情的，然而怎樣的感情可能都抵不過現實的粗糙磨礪。

    啊，還是趕快抓進睡前的這一點時間看看書吧，多攢一點金幣，找個時間再去喀秋莎咖啡館嘗試一下，雖然是咖啡廳，卻也是有簡餐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