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宥恩回來不久后，在下一場科研組會前，部門安排了她休假。她于是就帶著許筱在主艦上四處轉轉。

    “這艘飛船是的駐扎模式是自定式的，因此，雖然隨著太陽系整體繞著星系中心運動，但是相對于太陽系本身，我們的位置是不變的?！?/br>
    “所以想要看看這里的黑夜，繞到飛船另一側就好了?！?/br>
    說是黑夜，其實不過是裸眼觀察恒星更便捷一些，因為飛船本體遮擋了來自太陽的光線干擾，雖然它也不算明亮。但也是距離這里最近的恒星了。

    他們繞到了U型觀景道的另一邊，星子的海洋在寬闊的落地舷窗外奔涌開。遠近的星云所展開的霧狀星塵rou眼可見，像是被暗礁觸破的星流的碎浪，又像是誰遠去時飄揚的衣袂。

    許筱仰著臉看著這難以眼說的壯美，林宥恩則看著他的臉。

    “看久了也很無聊?！?/br>
    在地球上的時候，仰望星空，便覺得可以無限接近自由，但當人類自己置身于著星空中，發現自己不屬于任何一處時，就只剩無盡的空虛與孤獨。

    深深地吸進一口太空中并不存在的空氣，張開了靈魂的空洞。

    她不知道如何傳達自己此刻心里的感受，面上于是露出了沉思的神色。許筱把她拉進懷里。

    “不過呢，前陣子聽說要修建生態公園，可以模擬地球上的景色和天氣系統?！绷皱抖鹘又f道。他的溫度和香氣遏制了她的思考。

    “但是等修好了我們也回去了?！?/br>
    她預計在這里呆個三到五年。

    有人從回廊的另一側走過，似乎是一對戀人。但他們倆只是相互依偎著，并沒有注意到來往行人的目光。

    “宥恩！那是什么？”

    許筱摟著她，讓她將臉埋在自己的頸間，二人許久都沒有說話，忽而他看見遠處有一個快速移動的陰影。于是開口問道。

    林宥恩差點就睡過去了，此時迷迷瞪瞪地睜眼一看：

    “哦，飛行器嘛?！?/br>
    “？”

    “就是得到批準后，可以駕駛著出去溜達溜達的那種?！?/br>
    許筱的眼睛一亮。抬手捏住了她的臉。

    “這么快就申請到了？”

    半個小時后，他們登上了申請到的飛行器。

    “算是我平時被各個組借來借去的補償，這艘飛行器是我專用的?！?/br>
    “那你怎么不早想著帶我出來逛逛？”

    她沒說話，只是笑著看了他一眼。這個表情大約是“因為我懶”。

    “也沒啥好看的呀，就繞著被飛船清空的區域轉一周？”

    許筱想了想，說：“你前陣子出外勤的地方在哪？”

    她似有幾分為難。

    “你不是說都是例行檢查的路線，不存在危險的嗎？”

    其實他隱隱覺察出林宥恩就出外勤這件事情沒有說實話，外勤任務內容他可以不問。但是既然是不存在危險的例行路線，為什么不可以去？

    “有點遠而已?！?/br>
    氣氛陷入了僵持中，最終還是Alpha掌不住，退讓了：“坐穩了?！?/br>
    她輸入了目標地坐標。駕駛程式發出了加速準備的提示音。座位上的安全束縛裝置瞬時收緊。

    雖然是加速，但是這種程度（每小時數十萬公里）只能算經典物理學體系里的高速運動，人體所感覺到的不適可以很好地被飛行器的平衡功能所抵消。

    但由于許筱在之前的訓練中有加速狀態下場波動異常的先例，當下的場景仍舊讓她回想起了什么：

    “來的路上沒有出現什么異常吧？登艦前跟你通話，你看著恍恍惚惚的?！?/br>
    “沒有，睡了一路?！?/br>
    “哦？”她似乎不太相信他的輕描淡寫。被速度拉伸的星光照映著她漠然的側顏。

    許筱有些怯，但還是嘗試辯解道：“本來我們實際可能遭遇的運動速度，一般情況下都遠遠低于訓練時的強度的。別說超出光速，就45億公里行駛了兩周的速度，也就光速的八十分之一?！?/br>
    “你居然算過啦？”她故作驚訝。

    許筱一時語塞，看著她懷疑中帶著戲謔的神情，忽然把臉一沉：“宥恩，我覺得我們現在這樣不對?！?/br>
    “我跟你說實話，你也不許瞞我?！?/br>
    “可能是因為登艦前的加強訓練，我那時候的狀態確實不好，有的時候會毫無預兆進入波動狀態?！?/br>
    “毫無預兆……？”

    “就是，實際上沒有處于高速運動狀態，在任何時候，意識都會被切斷?！?/br>
    “這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br>
    “我知道，”許筱別過臉，避免和她對視，“但是那個時候告訴你，我肯定就來不了了?！?/br>
    她嘆了一口氣：“……我明白了，過兩天再安排檢查一下吧?！?/br>
    “……那你呢？”

    “我？”她若有所思，但顯然知道他想聽什么，于是轉過臉來看著他的眼睛說，“有保密協議，我不能和你說實驗內容，但是從我所處的崗位而言，不是高危崗位?！?/br>
    “但是深空實驗，風險肯定是有的，畢竟幾率再小，從絕對數而言，這空間里仍然遍布著無數不知來處的高能射線，或是不知何時被撕開的空間裂縫?！?/br>
    許筱輕輕地哼了一聲，他早就知道她沒說實話，出外勤什么的都是幌子。

    “所以，我們現在去哪？”

    外勤不存在，存在保密協議，她也不可能帶他去實驗地點。

    她討好又淘氣地笑了。

    “到了?！?/br>
    飛船開始減速，最后他們來到了一片星塵的邊沿。

    “是我夢里的地方?！?/br>
    說出了這句話，林宥恩忽然墮入了一種斷層感中。她確實在無數個夢里曾漂浮于黑色的穹宇內，但是在對許筱說出這句話之后，她又倏而意識到，那些夢里似乎并沒有這片淺粉色的星塵。

    那到底是在哪里見過呢。

    “我們繞著這邊沿走一段，就回去吧?！?/br>
    “這些霧氣，看著很近對嗎，其實很遠?！敝皇且驗榻Y構的巨大化讓它有宛若在眼前的錯覺。

    許筱默然庶幾，后松開了自己的安全裝置，伸出手去夠她的臉：“把我挪近一些?！?/br>
    他的座位應聲動了起來，和Alpha的座椅并在了一塊。阻擋在二人之間的扶手也落了下去。

    許筱抬起一只手穿過她的背后，與前方的另一只手合圍，下巴抵在林宥恩的腦袋上，抱住了她：“之前圣誕去我讀研的學校，在圖書館?！?/br>
    “你問我看著冬天的海冷不冷，”林宥恩聽著他的聲音悶悶的從自己的頭頂上傳來，他的的臉是精致而瘦削的，她的腦殼被硌得有些疼，“其實很冷，如果是陰天，或者是下雪的時候?！?/br>
    “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腦子里總會閃回出晴天時我們走在一起的場景?！?/br>
    陽光被樹影分割成小塊，隨著他們的步履，在她的眼里游動。在她的酒窩里被卷成一小團。

    “你也多想想我吧，在你的夢里，或者每一次覺得忘記自己在想什么的時候?！?/br>
    她的臉貼在他的胸前，類皮革的材質和皮膚貼合的黏膩感并不很舒服。但是這層衣料所覆蓋著的胸腔里有他的心跳。她的手不自主地從他的左胸下沿向上托起，感受著這團軟rou的質量。

    與往常的挑逗不同，這舉動更像是無意識的確認。許筱被這反反復復的動作撩撥得有些雙頰發熱。

    飛行器緩緩地向前自行駛著。她在他的懷抱里緩緩地蜷起身體。

    “……吃嗎？”

    周遭的空間似乎有些輕微的異變，氣溫也在升高。許筱以為這是情欲的透鏡效應。

    然而飛行器的儀表盤突然開始閃爍，駕駛程式響起冷淡的報警音：

    “警報：空間曲率異常，進入拮抗式路徑調整?！?/br>
    林宥恩噌的一下從許筱的臂彎里彈了出來，將他身上的安全裝置重新調整回合適的位置。座椅迅疾地移動到了控制臺前。

    她發出指令：“曲率異常區域坐標范圍圖像化?！?/br>
    控制臺上升起了一方全息屏，屏幕上是這片區域的3D網格示意圖，其中不斷閃爍的黃點就是他們飛行器所在的位置，一條紅色的曲線從飛船處往外延伸出去，圈定了一片區域。

    飛行器在異常區域的外圍，這片被紅線的區域的曲率正在快速向負軸滑落，這意味著如果飛行器不進行拮抗調整，將自然而然的掉落進空間的凹陷處。

    “這里不屬于巨大質量天體的的引力影響范圍……”她自言自語地進入了分析狀態，“這塊異常區域是最近才出現……”

    圖像凹陷的同時似乎整片區域都開始圍繞著凹陷中心開始旋轉，就仿佛有一雙巨手將這片空間當做了毛巾擰起來了一般。這個擰轉的程度rou眼可見的在加快。

    “定位曲率谷值點，進行MLC分析；同時沿著曲率異常邊界做拮抗式路徑調整，配合空間扭曲加速度尋找向外彈射時點?！?/br>
    M（Mass），L（Angur　Momentum），C（Charge），分別是質量，角動量，以及電荷。許筱畢竟經過了登艦考核，這點宇宙學常識還是有的。

    這意味著，林宥恩懷疑這里出現了瞬時黑洞，也就是所謂的空間破缺。

    這種破缺的原因不明，多猜測是由于真空能量漲落，或者超新星爆發的高能粒子流導致的，有時候曲率飛船折疊和擊穿空間加速的前進方式也可能造成這種破缺，但是一般扭曲效應較弱，而且很快會被修復。

    M，L，　C三個數值在屏幕上快速地往大數方向跳動著，于此同時，飛行器的防輻射警報也拉響了。

    她滑到了他的身邊。

    面上居然還帶著笑容：

    “好消息和壞消息?！币馑际亲屗x。

    “快說?！彼凰缓蠒r宜的幽默感激怒了，擰住了她的手臂，心臟因為恐懼蹦得飛快。

    “壞消息，飛行器的防輻射裝置堅持不過十分鐘，所以我們要棄船?！?/br>
    “好消息，十分鐘內我們可以通過空間扭曲的加速度彈射出去?！?/br>
    她雖然笑著，那微蹙的眉頭卻告訴他這不是全部。

    “就算棄船，這種強度的輻射，就算是逃生艙也保護不了我們多久?！?/br>
    “一旦暴露在這種輻射下，不用一秒，人類的軀體就會焚成灰?！?/br>
    許筱揭穿了她。

    但林宥恩似乎料到他會這么說，短暫的沉默了一會兒，挨近了他。

    她盡力將眼睛彎成了他熟悉的月牙兒：

    “你忘啦，我不算是人類啊?！?/br>
    許筱一怔，還想反駁什么，但是眼前的光線卻猝然消失了。一層有溫度，又柔韌的物質包圍了他的周遭，他的臉，脖子，和身體。他猛然回過了神來，明白了林宥恩要做什么。

    他想要尖叫，想要阻止她，卻無法發出聲音。

    這一刻，許筱不太明白，這把從胸腔直刺喉間的利劍到底是什么，是驚怖，或者絕望。

    一切終歸于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