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應該是許筱登艦前他們最后一次通話。即便許筱極力地強打著精神，聊了沒幾句，林宥恩仍然很快地察覺出了他的疲憊與恍惚，多問兩句，他便要岔開話題。一會兒被纏得煩了，只得改口道：

    “等見面了再告訴你?！?/br>
    然后問了其他關于登艦的事情，和她最近的日程安排。

    “你路上得要兩周吧，等你登艦了我可能還在勘探隊的外勤序列上?！?/br>
    “又要跟外勤嗎？”以她所在的項目，以及她所處的崗位來看，這出外勤的頻率顯得過于頻繁?？碧疥?，顧名思義，主要是勘探柯伊伯帶的可開采資源，和她參與的中微子通訊的研究的聯系實在有限。

    “嗯，跟著去檢查一下通訊基站?！?/br>
    “什么時候返航？”

    “你登艦后的的那幾天吧，”她安撫道，“你上了主艦之后，幫我看看宿舍里的這些盆栽，這兩天發苞了?！?/br>
    說著她調整了視角，給許筱看了看放在舷窗旁桌上的植物們。

    植株本身不算茂盛，但依稀可見幼弱的蓓蕾。

    “知道了?！?/br>
    見面的日子臨近了，內心的興奮與不安讓閑聊也變得難以為繼。明明隔著數十億公里的距離，但只要這樣看著她，他仍然覺得深埋在身體里的弦輕易就被撥動，這讓他胸乳疼痛，隱秘的腔xue也開始酸脹起來。

    “其他事就等見面再說吧，你看著很累，下午不是還要出門。先去睡會兒？”

    許筱面色蒼白，唇色卻異樣的紅艷，這幅樣子落在Alpha眼里別具風情。但眼下顯然不是調情的時候，她于是這么說道。

    愛人垂下了眼簾，輕輕地呼出一口氣。應了聲好，擠出了一個笑容。

    斷開通訊后，她所居住的屋子里的光源忽然就只剩下窗外黯淡的陽光。這里算是柯伊伯帶的近日點，也近三十個天文單位，大約　45億公里，陽光在漫長的旅途中不斷彌散進無盡的黑色虛空里，抵達此處的只剩薄薄一層淺黯的光輝，好似夜半醒來后還未散去的夢。

    艦隊下發的心理健康手冊中寫有一條提示：“不要獨自凝望太空太長時間?！?/br>
    漂浮著行星的碎片，在黑暗中無限遠的恒星的光，還有那靜默的大行星們的背影，足以將孤獨的個體拽向來自于原初的深重的孤獨中。

    他們是人類的先驅，以及這個恒星系守門人，但也是被放逐的棄民。艦上的人類與星球的聯系，僅靠一束一束高能的粒子維系著。在這里，抑郁癥比感冒要常見，畢竟這里缺乏實在的病原體，但情緒這種不具實體的病毒卻依附在他們每一個人身上。

    為了加深個體之間的聯系，艦隊會定期以及不定期的舉辦各種社交活動。其中最為隆重的便是艦隊新成員的登艦歡迎會。

    雖說為期兩周的深度睡眠已然將高速運動對人體的影響盡可能地壓縮到了最小，然而許筱登艦后的兩天里仍舊處于一種奇異的失重感中?，F在除了必要的活動，最想做的事情是躺在有她氣味的床上。

    然而作為登艦的新成員被告知這場歡迎會很重要，他只好無奈地從床上爬起來收拾自己。說是收拾，其實也就是挑一挑飾品，畢竟艦服是制式的，只在顏色上根據崗位有所不同。

    深藍色的制服剪裁十分合身，雖然是化纖制品，卻有種動物皮革的光澤。在左胸的位置上的三顆脈沖星連線圖，是尼比魯艦隊的Logo，Logo下方標示著一行小字：ER047，后頭跟著成員工號。用艦隊的通訊器掃描這個位置后，關于該成員的一些可公開的信息便會閃入掃描者的私屏中。

    他本想像往常一樣戴著鑲嵌了種子的指環，但是林宥恩提過這艦隊上不僅有研究所成員，甚至有其他的GoX。雖然艦員有數千人之眾，未必就能打個照面，但為了少生事端，他還是換上了一直備受冷落的結婚戒指。

    單從款式上來看，結婚戒指似乎還更招眼些。大克拉的黑寶石色澤純粹，四周有白金扯出的橢圓形軌跡規則交錯著，在這軌跡與軌跡分割出來碎裂的平面上，另外嵌入了鉆石。

    即使不開燈的艙室里晦暗一片，閃爍在他纖細的手指上的幾何狀光片仍舊讓人無法移開目光。

    他喊亮了燈，端詳了一會兒鏡像儀中的自己，然后給盆栽澆了水，便離開了宿舍。

    這一整層是生活區，鄰近住的都是林宥恩的同事。由于是長期科考項目，許多人都是帶著家屬來的，戶型大多是兩室到三室。公共區域的布置則與大學的教工宿舍很相似。有綠植，也有半開放的茶話室。還有健身房之類的。

    走出了生活區，就進入了一條長長的觀景道。透過半人高的舷窗，遠處的太陽就像一顆孤零零的燈泡，但也輕易地吞沒其他恒星的光輝。依稀可辯的幾圈小小的背光輪廓，大概是或遠或近的行星。

    僅從直面太陽的角度而言，這大概算得上是這組艦隊的白天了。

    許筱在生活區的出口與其他新艦員匯合，一同前往歡迎會的會場。說是會場，平日里應該是當體育場用的。

    引導的干事恰好是他今后的同事，這使得一向慢熱的他在會場里不至于落單。

    “看，我們艦長?！?/br>
    許筱依言朝場地中央看去，是一位氣度非凡的青年女Alpha，身上的淺藍色制服暗示著她科研人員的身份。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似乎她也在同一時間瞥了一眼這個方向。

    簡短的艦長致辭后人堆四下散去，圍成一簇一簇。許筱跟著他的同事在餐食桌上拿了一些吃的，然后被領著去認識其他組上的同事。

    許筱正聽著他們閑聊，忽然聽到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

    “許筱?！?/br>
    “Will……？”

    語氣平靜中帶著些許迷茫。

    Alpha心里一陣刺痛，入場后他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面前這個Omega身上，奈何這人居然毫無知覺。

    不愛的反面果然是冷漠與遲鈍。

    “Will?”與他同行的女性Omega有些疑惑，“陳教授，這是你英文名呀？”

    他點點頭，目光落在許筱的戒指上。這不是他之前見到的那枚訂婚戒指，他自然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介紹一下，這是后勤部的許筱，也是我研究生時的同學?！?/br>
    “這是我們項目組的檢驗員楚茵?！?/br>
    “您好，”楚茵很大方地打了招呼，看了一眼身旁的Alpha，　“……剛才AI介紹您的時候，我還和陳教授說好容易來了個大美人，只可惜是艦員家屬，沒想到兩位是同學?！?/br>
    “……你不是要借東西嗎？”Alpha似笑非笑，打斷了她的調笑。

    “對……是這樣的，我們項目組是做時間晶體研究的，”她不好意思地轉移了話題，“……冒昧的問一下，您戒指上的寶石是‘行星石’吧？”

    “……對，是小行星上開采的黑寶石的?！?/br>
    “……能讓我們掃描一下嗎？因為這樣大的鉆體很少見，”她看許筱面露難色，忙道，“我們只要掃描一下晶體信息用于演算，不會破壞主體結構的?！?/br>
    “您可以一起去實驗室，不會花太長時間的……十分鐘？”

    “現在嗎？”

    得知是現在就去，許筱覺得這不失為一個提前離開會場的適當的理由。況且只是掃描一下也沒什么損失。

    檢測室是個透明的隔間，隔間外還有其他研究者在工作站或者儀器前工作著。

    楚茵戴好手套，小心翼翼地接過許筱遞過來的戒指，拿在手上端量著：“真漂亮啊……這是‘史瓦西進動’？”

    黑寶石如果是黑洞的話，用碎鉆點綴的交錯軌跡不就是圍繞著黑洞轉動的恒星公轉路線嗎？

    根據廣義相對論，黑洞這樣的大質量天體會扭曲其周圍的空間，導致繞其轉動的恒星永遠不會重復前一次的軌跡，該現象就被稱為“史瓦西進動”。而這種行進的軌跡由于富于錯落的美感，也被稱為“史瓦西玫瑰”，一朵物理學的玫瑰。

    林宥恩將這枚戒指戴到他的手指上的時候說過，她就像這顆圍繞著他轉動的恒星，總會算出回到他身邊的路徑。

    仿佛他們之間的秘密被看穿一樣，許筱雖神色依舊，臉卻不自主地微微燒了起來。

    楚茵將戒指放進了檢測儀后邊認真地檢視起屏幕上的進展。沉默在Alpha和許筱之間顯得有些難堪。

    “宥恩她……應該快回來了?！盇lpha開言道。

    “嗯……對?！彼坪鯇λ麑ψ约喊閭H直呼其名的熟稔有些訝異，他怔了一下，答道。

    “她沒有和你提過嗎，晶體研究和中微子通訊是關聯項目，”似乎看出了許筱的疑惑，像是解釋一般，“我們在工作上有相互協作的部分?！?/br>
    她沒提過。

    他隱隱地有些忐忑，她什么事都和他說，單單不提這件事，若不是忘了，就是他和Alpha相親并短暫的接觸過一段時間的這件事，在她的心里并沒有被翻篇。

    許筱下意識抬眼看了一下在隔間外忙碌的那些人，以及全神貫注的楚茵。

    “相互協作？”為了掩飾自己內心的起伏，許筱發問道。

    “時間晶體是包括中微子信息在內的量子信息的良好的承載介質?！?/br>
    Alpha等著他繼續說話，可是面前的美人卻好像有些魂不守舍，徑自走起了神。他不禁有些窘迫。

    一會兒，才由完成了檢測的楚茵解了圍：

    “可以了，多謝?！?/br>
    楚茵笑著把戒指從檢測儀里取了出來，還給了許筱。他順手將戒指戴好，站起身來：

    “那我先回去了，不打擾你們工作了?！?/br>
    “我來送就好，你把數據傳一下?！盇lpha下達了新的指令，制止了想要一起行動的楚茵。自己則和許筱一起往實驗室外走。

    沒兩步，許筱停住了腳：“我自己回去吧，我認得路的?！?/br>
    “沒事，我剛好接下來還有個會議，剛巧順路?！?/br>
    正說著，遠遠地走來一撮人影。Alpha的臉色微變。許筱定睛一看，也愣在了原地。

    “你怎么在這？”

    經過二人身邊時，人群里服色和其他人都不同的女性Alpha突然停下步子，笑吟吟地發問。又轉頭問道：“隊長，我愛人來了，是不是可以不去開會了？”

    “哦，對了，我記起來了……最近新人登艦，我說你這次怎么這么關注勘探進程，”隊長善意地揶揄道，“你不用去了，我幫你請假?！?/br>
    逗得眾人一陣樂。許筱這才回過神來，悄悄用指頭彈了一下她的手腕。面上仍舊從容地和眾人做了自我介紹。

    假是不可能請的，都知道是玩話。

    林宥恩繼續用輕快的語調提醒：

    “陳教授，這次例會的會議室臨時調整了，往這個方向呢?！?/br>
    陳昱只得尷尬地依言調轉了方向。林宥恩則自己將許筱送回生活區。一路上面色如冰。

    許筱確信自己這一腳踩到了她的死xue上，想要解釋，又覺得言多必失，只得惶惶不安地偷偷打量著她的臉。一路上緊緊地拽著她。

    宿舍的燈亮了起來。林宥恩脫開他的手，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從桌子上的合成器里取了兩片肽片塞進嘴里。

    “有奶的……”

    Alpha面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還有半小時會議要開始了?！?/br>
    “……我是說冰箱里有，我這兩天弄的……”他的聲音越來越輕。

    林宥恩看他嬌羞中還帶著討好，有些心疼又有些想笑，但是一回想起剛才的事情，又將笑意沉了回去。

    “我先去開會了?！彼龑⑺韧?，然后把杯子放進了廚房的水槽里。為了節省空間，廚房和客廳連在一起，也是開放式的。

    許筱本以為自己這么說，她會忍不住出言戲弄他幾句，他和陳昱獨處的事情—雖然不超過一分鐘，也就可以揭過了。卻沒成想給了臺階人家壓根兒當沒看見。

    他見她回身就往門口走去，心里一著急，一把抓住了她。

    “……會議要多久？”

    “說不準，雖然是例會，但剛好趕上我們回來，要匯報這次勘探的進展，會花些時間?！?/br>
    她喊出鏡像儀整理自己因為快步趕回宿舍而有些亂了的頭發，許筱抬手要幫她，卻被她不著意的一偏頭給避過了。

    “那你開完會就回來嗎？”

    “可能還要去實驗室?！?/br>
    “……實驗室在哪？”

    林宥恩看他的神情中雖不依不饒，眼眶卻紅紅的。嘆了一口氣，軟化了語調：“你在家里等我吧，也可以到處走走?！?/br>
    “那你早點回來，我有東西要給你?！痹S筱見她終于不再用程式化的語氣和他說話，鼻尖一酸，差點就要哭了出來，扁著嘴說道。

    “……??？”林宥恩不解地看著他。

    “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