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乘坐列車，往這個國家的腹地深入。穿過遍布水田和魚塘的原野，穿過山林與河谷，植被逐漸稀疏，然后進入了黃沙之地。

    家里安排了專門的車廂，很安靜。所以一路上林宥恩都在睡覺，醒了就看看風景，不怎么說話。兩人分享一張雙人座，許筱坐在她旁邊，看看書，有時打盹，有時端詳她清醒或者沉睡的側臉。靜默的安寧讓他感覺他們的時間鏈條慢了下來。這讓起初堅持坐飛機的許筱，也開始認可她的選擇。

    靠近那座被沙漠包圍的城市的時候，是初夏的黃昏。白晝從地平線往下沉，帶出世界另一端的夜。散落在天邊的云，像是一塊塊被敲碎的灰紫色玻璃，橙紅色的余暉從裂縫中透射了出來。

    沙丘起伏著，在逐漸厚重的夜里只剩下流暢的暗色線條。

    他伸手捏住了她的鼻子。

    “干嘛……”

    她不滿地睜開眼。

    “快到了?！?/br>
    林宥恩的目光掃過他落回腿上的手，他沒帶結婚的戒指，只把求婚戒指換到了無名指上。說是因為覺得結婚戒指太大顆了，出門不方便。

    興許是起床氣，她突然覺得有點不高興，側身翻進了他懷里。

    C城博物館。

    “根據只越國書記載，這位傳奇而神秘的天玄女帝隨升空的神樹一起離開了人間，此后人世便由她的皇后與后代治理。自此，人與神的直接聯系便割斷了?！?/br>
    解說的AI這么對游客們講解道。

    他們面前有一座高大的玻璃展示柜，里面擺放著一塊一人多高的石壁。上面鐫刻有意義晦澀的古代文字，另外還刻著一棵燃燒的樹，與其說是燃燒，不如說它的根系就是火焰。

    與其他同年代文化遺址的石頭壁畫不同，這幅畫充滿了細節，十分立體。粗糲的樹皮，質感與葉子的紋路，嵌在樹冠里的錦衣華服的帝王，仿佛是線條本身被注入了故事。

    這位帝王就是許筱家私人博物館里，那個精美的人偶的原形。她是掌管生命與繁殖的神靈，棄世而去數千年，卻被人供奉至今。

    只越文明是他們國家文明發端之一，對于這一位頗具神話色彩的女帝進行了如此細致的刻畫與記錄，似乎說明對繁衍的崇拜與狂熱是根植他們的文明基因之內的。

    “天玄女就是玄女嗎？”旁邊的一名小姑娘這么問她同行的小哥哥。

    ……大概是外星人吧?！?/br>
    “確實有學者認為，只越文明其實是外星智慧介入人類發展的結果，畢竟他的科技水平遠遠超出了同時代的其他文明，這種跨越式的發展至今沒有找到能讓大部分人都信服的解釋?！盇I看有人提出疑問，便抓住機會跟游客互動。

    “而且最終還莫名其妙的消失了?！绷硪幻慰鸵布尤肓颂接?。

    “消失的原因，根據目前確證的史料，學界有一種說法被廣泛接受，那就是性別比例失調帶來的人口衰減?！?/br>
    AI導游接著介紹說，只越國遺址上散落的大大小小神廟共有百余座，根據典制，每座神廟都的主祭都應該由天玄女或者玄女擔任，但根據只越國書，作為天玄女之母的神樹已經回到了虛空，那么主祭至少應該是玄女，但是根據這些神廟留下來的記錄，幾乎每一座神廟在文明末期的主祭都是由平子女（beta）擔任。因此史學家推測，這個國家應該經歷了一場導致性遺傳信息丟失的劫難，使得女性Alpha的數量銳減，從而帶來了一系列的連鎖反應，最終使得文明走向了衰亡。

    這場劫難或許就是“女帝棄世”這個隱喻之后的真相，但只越國書與其說是信史，不如說是神話集，或許能夠提供給研究者探索的靈感，可也僅此而已。

    人群隨著地面的指示光線繼續往前涌動。

    “剛才介紹了，我們這座博物館就是仿造只越國都的主神廟的結構建造的?！?/br>
    他們繞進了一個寬敞的展廳，游覽的人都佩戴著博物館提供的特制眼鏡，眼前因此浮現出了奇異的景象　。廣闊的水池上盛開著一朵一朵高達兩米以上的白瓣紅蕊的蓮花，花輪直徑超過40公分。蓮莖林立間，仍然分開了一條虛幻的水路直達池心，供眾人前行。漂浮在那里的建筑，應該是祭壇。

    “這個位置就是主神廟的祭池，池中盛開的巨型蓮花，只越國書記載，這是神樹從地底探出地面的枝端所盛開的花朵，經過研究，生物學家認為是一種已經滅絕了的蓮科植物，在5號展廳保存有這種蓮科植物的化石?！?/br>
    眾人踩著巨大的蓮葉往池中心的建筑走去，通過視覺抬升營造出了一種拾階而上的錯覺。游客們登上了祭臺?？梢钥匆娬_子是由拴在四角上的粗大鐵鏈固定住的，但仍然有一種漂浮感。

    “祭臺本體已經毀損，但是根據遺址留下的物質信息，應該是由一種密度極低但是硬度很高的礦石制造的，整體呈黑色，有剛玉質光澤?！?/br>
    隨著AI的描述，他們腳底的這座面貌朦朧的祭臺逐漸清晰。

    “遺址發現后很長一段時間，科學家們都沒有在我們居住的這顆行星上找到與之匹配的物質，直到五十年前，我們發展出了跨行星的勘探和開采技術，才在我們所在的這個恒星系邊沿找到了類似的物質?！?/br>
    “這個消息出來之后，‘只越文明’是外星文明的說法甚囂塵上，但由于只越國書記載有隕石墜落的記錄，更合理的猜測或許是祭壇實際是由隕石制成的?！?/br>
    “大家注意，現在看腳底?！?/br>
    眾人往腳下看去。眼前的景象像是被腐蝕了一般往四周消減，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天坑。人群中不斷有人發出驚呼，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

    “這就是從遺址投影上來的祭池底，當初這里應該是注滿了水的，現在只留下了一個三百多米的深坑，根據勘測，坑底和四壁都留有非自然的痕跡，但又很難確證是人類活動留下的?！?/br>
    如果是天然深坑，這坑壁看著確實有點過于平緩了。而且整體的形狀接近于圓柱形，三千多年前的人力可以制造出這樣一個遺跡嗎？游客們不禁開始低聲討論。

    后來的介紹大多是一些記載的祭典儀式，也沒什么特別有趣的，林宥恩便拉著許筱去別的展廳走走看看了。

    他們倆上個月底剛舉行了婚禮，這次出來算是是他們的結婚旅行，卻中規中矩如同畢業旅行。

    “這是復原的吧?！痹S筱站在一扇展示窗前，里面放著一套皇后的服飾，和一頂黃金冠飾。衣服的主調是紅與金，看著很隆重，大約是出席典禮穿的冠服，“還挺漂亮的?！?/br>
    “你喜歡這樣的？”林宥恩看著衣服襟前的那塊設計，想象著許筱穿著類似衣服的樣子，懷疑就這么點布料，他的胸是否能被裹進去。

    “設計思路很超前?！彼Φ?，果不其然被Omega在手臂上掐了一把。

    他倆牽著手走，許筱走幾步便會被展品吸引駐足。他很認真看展，他身邊的人很認真看他。

    “是不是還挺有趣？”

    林宥恩問道。這趟為期一個月的行程是她安排的。將從這里開始，會上高原，接著拐到西南峽谷。應該算是最硬核的結婚旅行了。這么安排一來是二人都對壯闊奇偉的自然風光比較感興趣，二來是林宥恩想趁訓練開始前這段空檔，拜訪一下尼比魯幾個建在偏僻地帶的地面研究點。這跟她未來參與的項目相關。

    “還成吧……你看?！?/br>
    許筱拉著她在另一扇展窗前站定。

    “這是……套娃？”

    展窗里放著由大到小的十數個青銅人像，神情慵懶，面容衣著均肖似，只有大小不同。

    “……這里寫的是歷代主祭司像?！?/br>
    “你看他們衣服上的花，是不是就是剛才祭池中的蓮花？”

    花苞，花開，……燃燒，大概指的是凋謝吧。每個人偶衣服上的圖樣都是這樣順次變化著的。

    “這什么意思，都一模一樣，又周而復始……”許筱自言自語道。

    林宥恩看著只覺得這些人偶是同一個人的化形。注目良久，甚至出現了它們合眾為一的錯覺，因此更覺得這些面帶慵懶和不屑的人偶有些瘆人。忙拉著還站在原地琢磨的許筱離開了。

    夜間的出城的人似乎挺多。他們坐上了預先租好的營地車，穿過了仿古的城門，開上了沙漠公路。

    如果只把注意力放在延綿的夜與沙丘之上，很有一種踏沙而行豪邁感。

    然而車流提醒他們，很多人都趁夜出來看流星。

    目的地是被稱為明月丘公園的景點，車子自然不好開上去，于是先把車子開到了房車營地里。二人另外租了一輛輕便的沙地車，往人少的那一端開了上去。

    當然人少有人少的原因，這里不是觀賞沙丘腳下的明月潭的最佳的角度。只從側面看去，月色仿佛被磨成了金粉，灑在了粼粼的水波之上，像一顆遺落在沙漠中的寶石，也很美。

    “這樣看像個餃子，沒有月牙的樣子?！?/br>
    夜風獵獵，又戴著口罩，彼此說的話都有些聽不清。

    他們現下坐在沙丘頂端。頭頂是皚皚銀河，仰面望去，星子的波濤似乎能把人騰空托起。雖然是夏季，但是這邊晝夜溫差極大，兩人因而都穿上了厚實一些的外套。

    許筱忍俊不禁地敲了一下她的腦殼，道：“晚飯沒吃飽呢？”

    她的眼睛不懷好意的彎了起來，許筱若無其事的回過臉去。

    第一顆流星劃落下來。

    “那里?！?/br>
    “看見了?！?/br>
    “我是說，那個方向，是只越國都的遺址?！?/br>
    她所指向的天邊，似乎有一座高大的峭壁，流星的痕跡就終結在那里。

    許筱記起了白天導游說的，由隕石建造而成的，漂浮在水面上的祭臺。還有那個深不見底的深坑，一股很奇妙的感覺油然而生。

    仿佛他看見故事的發端，就是某顆落到地面的流星。

    “不過遺址很早以前就不開放了?！?/br>
    “為什么？”

    “為了保護遺跡吧，而且當時好像說，在遺跡上開展科考活動的時候出現過事故?！?/br>
    “你想去??？”看她了解得這樣清楚，許筱不禁問道。

    她抱著膝蓋，看著他搖了搖頭。

    “你不是最討厭我做危險的事了，”說完又笑了，“說實話我沒想到你能同意這次的行程?！?/br>
    雖然文明發展到目前的水平，這個星球已經沒有完全意義的無人區，科技的網絡緊緊地箍住了這顆行星。但是危險系數仍然是有的。

    “雖然平淡的生活很好，但我不討厭冒險，”許筱眺望著遙遠而不可見的遺址，“……我更討厭的是你總是丟下我?！?/br>
    尼比魯這樣一個曠古爍今的星際探索計劃難道不危險嗎？他當時提出要和她一起去的時候，真是什么法子都用上了。好在家里知道林宥恩的種子實際在他手里。最終總算是同意了。

    “只要我們在一塊兒，上天入地我都隨你去?！?/br>
    對于一向言語含蓄的許筱而言，這句話不啻于告白。但他好似在闡述一個信念般說得堅定，并沒有絲毫扭捏。

    也或許他臉在口罩后頭悄悄地紅了，她看不見。

    “……如果‘只越’真的是外星人留下的文明，那就是流浪的外星人找到了這里，而我們現在又大費周章地去太空里搜尋高智慧生命與宜居地，似乎進入了某種荒誕的循環?！?/br>
    她凝視著愛人的側臉，這么說道。

    “‘找到’是一個目標，但是尋找的過程，有它本身的意義?！?/br>
    許筱說著，又一顆流星劃下了。

    “你這次要去高原，不就是為了中微子通訊的項目嗎？”

    或許人類最終什么也找不到，但是終究能留下尋找的痕跡。即使這痕跡在浩瀚的宇宙里不值一提，就跟他們本身一樣孤獨而渺小。

    “對?！?/br>
    準確的是為了中微子通訊的熵變研究?！み@段時間，尼比魯遠在光年外的通訊器傳遞回來的粒子信息將會被地面研究點接收到。中微子是由粒子的弱相互作用產生的，其速度接近光速，能夠輕易穿過普通的物質。掌握了粒子作用鐫刻技術的人類，如果能夠通過這種粒子和保存信息，那么人類即使滅絕，文明也會被長久的保存下來。在合適的條件以某種方式釋放這些信息，人類就會作為一個整體獲得永生。

    例如這團信息尋找到了另一顆宜居的星球，那么信息本身會推進人類文明從適當的階段開始構建自己。有機大分子，原核生命，多細胞生物，海生無脊椎動物，有物質與合適的條件，它們自身就會完成推演。

    這是人類的野心，如果生命是孤獨的，那么他們至少要獲得永生。然而可惜的是，一個系統的熵總是逐漸增加的，倘若缺乏一定的機制，把熵本身與信息隔絕開來，那么這團漂浮在星海里的信息，最終會失去它們的全部意義。

    這就與林宥恩未來可能會接觸到的中微子通訊的熵變研究相關。為了更好的參與進項目活動，粒子物理的相關知識她當然需要重新撿起來，也要接受專門的科學研究訓練。但是復雜信息的存儲處理本身就是她這么多年一直在做的事，否則就不會有可以造人的Coach問世了。

    所以就算她對人類是否能永存漠不關心，但她對這個項目本身是十分感興趣的，因此才這么積極主動地安排了這次旅行。

    而許筱自然是明白的，只要她不是要單獨行動，他其實并不很關心她是否認真地在旅行。畢竟在他眼里，比起一段被強行加上Title的行程，還是這個能對世界抱有好奇心的林宥恩比較珍貴。

    “所以，找不到也沒關系?！?/br>
    找不找得到，和他們這樣脆弱而微小的個體沒有關系。他們有的是當下，或者未來的百來年，并不想活得更久。

    他們有的是緊握在一起的手，清晨以及睡前的吻。僅僅這些都塞滿了小小的胸腔，也難再擁有更多了。

    “嗯?！?/br>
    她輕聲附和著，挨近他，親了親他仍然通紅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