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玉掙扎著從泥濘的夢境中醒來，一睜眼就覺得頭腦昏沉。

    病房里不知道是清晨還是傍晚，幽微的光亮投在床頭的人身上，alpha高大的體型佝僂著，用一種很不穩定的姿勢坐著，半摟著譚玉消瘦的背。

    似有所感，李翹動了動，卻沒有低頭看他，這是木然開口，“阿玉，我不會離開你。以后不論發生什么事，我永遠陪在你身邊，我用自己的性命發誓，一直陪你到墳墓?？梢詥?？”

    譚玉呆呆地望著他，感覺到一陣昏眩，“我……我的胃疼……我想……”他頓了頓，沒有等到李翹像之前那樣俯下身來吻他，忍不住小聲說，“你給我一點信息素吧?！?/br>
    李翹強忍著心疼，用溫暖的手掌揉了揉他的胃部，低聲道，“現在給你，你又要昏睡過去，阿玉，我跟你說說話，你也跟我說一說，好嗎？”

    “我的頭暈……”譚玉喃喃道，“我想要標記?！?/br>
    “對不起，你……”李翹從桌上拿起一支針劑，小心地按著譚玉的手臂推了進去，譚玉怔了怔，熟悉的信息素刺激流遍全身，撫慰著他殘破身體。

    疼痛和眩暈顯著地緩解了，可是譚玉卻不知所措起來，推開李翹，把自己藏在被子里。

    “阿玉?！崩盥N啞著嗓子，紅著眼框，就是萬般不忍，也只能掀開被子把面露恐懼的omega抱出來，“別躲著我，我真的不會走的，你別害怕?！?/br>
    譚玉垂著眼不說話，勉強恢復了些精神，脊背也挺直了些。

    “我……我來的時候，方林說你要求死?！崩盥N逼迫自己說下去，“阿玉，你是不是、是不是想離開我？”

    多日的病痛使譚玉的反應有些遲滯，他沉默了一會兒，才抬起眼睛，琥珀色的瞳仁里透著疲憊，“不是，我……我知道自己情緒不太對，可是我控制不了?！?/br>
    李翹握著他的手，下了床，跪坐在床邊，額頭抵著他的頭，“方林說，你承受著身體和內心的雙重折磨，而我卻……你這么痛苦，為什么不向我求助？”

    譚玉的眼眸里終于劃過一道水光，語調卻淡淡的，“我……我受不了。如果你像志愿者那樣，深刻地標記我，然后離開我，跟我保持距離，定期義務性地給我注入信息素……我會瘋掉，我受不了這種，明明你就近在咫尺，卻永遠不會回到我身邊的感覺。我寧愿你不要給我任何希望?！?/br>
    “那為什么這么順從我？承受我的標記很辛苦吧，為什么不拒絕？”

    譚玉無意識地用額頭蹭了蹭李翹，“我做不到。就算以后會痛不欲生，我也做不到……我沒辦法推開你。阿翹，我真的好想你?！?/br>
    李翹沒有起來，他仍舊跪在床頭，寬闊的胸膛把衰弱的omega包裹起來，“玉兒，我來得太晚了?！彼穆曇羲粏∑饋?，語氣里的惶然根本隱藏不住，“我看見你，看你被折磨成這個樣子，我覺得我就是個自以為是的混蛋……我明明不想傷害你的……”

    “李翹?！弊T玉在他的懷抱里輕輕地嘆息，剛剛的傾訴似乎使他取回了冷靜，“可是你恨我?！?/br>
    李翹渾身一震，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不，我不想……”他哽咽了一聲，絕望地承認了，“是，你總是最了解我的，玉兒，雖然我不斷地否認、壓抑和逃避……我確實恨你?！?/br>
    譚玉靜靜地躺在床上，頭埋在李翹的胸口，柔順得像一只引頸就戮的小鹿。

    “我恨你，因為我看見你射殺了爸爸，離我只有幾步遠，血流到我的腳邊?！崩盥N的身體顫抖起來，全靠著意志力強迫自己說下去，“我自幼就離家求學，難得回去一次，我甚至想帶你去見他的……阿玉，他是自己去給王嫣擋搶的，可是我難道要恨他嗎？我如果不恨你的話……我就只能痛恨當時那個無能為力的自己了……”

    “不，我是有罪的，我應該——”

    “阿玉！你聽完，我下一次不一定有勇氣跟你坦白了?！崩盥N額角青筋直跳，扶著譚玉肩膀的手掌出了汗，指尖卻漸漸地涼了起來，“我很卑劣，自己承受不了的痛苦，我就用遠離你、投入工作來逃避?？墒前⒂?，我見到你，看你身上帶著別人的味道……”

    他喘息了一下，顫抖著摟緊了譚玉瘦削的身體，“我變成了一條毒蛇，我不甘心，我不愿意！我嫉妒得發瘋了，明明知道你肯定會用爸爸的死自我折磨，我還是忍不住想讓你痛苦，想刺傷你……我已經變成了一個會推卸仇恨的怪物，我也……我也想讓你、讓你……”

    “讓我恨你?！弊T玉虛弱地說，“我明白，你也許不相信，可是我明白。我知道你只是在發泄?！?/br>
    李翹死死咬著牙關，臉頰上的肌rou痙攣著，半晌才繼續說，“我被自己的自私和逃避蒙蔽了雙眼，口口聲聲說想讓你不要痛苦，卻不肯看見你的、你的樣子，我知道你想我，可是我就是要利用你對我的愛折磨你……我是個沒有良心的瘋狗，明明你已經、已經……”

    譚玉仿佛忍受不了地嗚咽了一聲，然后被李翹惶恐地放開了，“你別原諒我，阿玉。我一直都只看著我自己，你經歷的事情，我沒有好好地問，也沒有……都是我的錯，是我愚蠢自私，你別放棄，你活著報復我好不好？阿玉，你別因為我的錯去、去……”

    “李翹，我明白?！弊T玉竟沒有哭，臉上蒼白得透明，整個人好像一座玉雕，他試探著擦去了alpha臉上的淚水，出神地看著他，“你珍愛的親人死在我的手里，你怎么向我發泄我都是不會恨你的?！?/br>
    李翹抹了一把臉，顫抖著把譚玉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頰，“可是你太痛了，阿玉。你明明比我更需要安慰和傾訴，我卻一直沒有回頭好好看看你?！?/br>
    譚玉有些茫然地搖搖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怎么做。我能明白親眼看著父親死去的那種痛，那個畫面會一直出現在夢魘里，所以我懂你的失控?！彼麩o意識地把床上的小腿蜷縮起來，握緊了李翹的手，“我說不出來，李翹?！?/br>
    “試一試，如果太難過就算了?！崩盥N啞聲說，“我想知道，玉兒，我早就該問你……你是不是一直放不下父親的死？”

    “我殺了王嫣，所以也算是報仇了吧?！弊T玉生澀地開口，“至于我的生父……你看過他的照片嗎？”

    “嗯?！崩盥N努力平復著情緒，腦海里浮現出一張漂亮男人的臉，他斟酌著說，“他的外貌很出眾?！?/br>
    “是很美?！弊T玉短促地笑了一聲，“真人比照片上更漂亮，還有點冷艷的感覺。爸爸一無權，二無權，長成那個樣子，自然是不會有什么好結局的?！?/br>
    李翹引著譚玉開口，回憶著之前讓人查過的資料，“我記得……穆先生對你不太好?！?/br>
    “你是指他打我嗎？”譚玉失笑，難得地露出點懷念的表情，“他確實經常打我，用那種樹枝捆的東西。不過都是些皮rou傷，沒有一次傷過筋骨?！?/br>
    譚玉似乎很累，疲憊地閉了會兒眼睛，又像是在回憶，“你可能不敢相信，我爸爸做得是那種見不得光的營生，可是他接客時候的樣子，我一次也沒見到過?！彼卣f，“他會把我關在廚房的碗櫥里，連聲音都不會讓我聽見，有時候他來得遲了，我就得在里頭等上一個晚上?！?/br>
    李翹默默聽著，心里疼得受不住，不敢想象年幼的譚玉是怎么過來的，“他是……不想讓你看到嗎？”

    “嗯……或者說，是不想讓那些人看到我?！弊T玉靜靜地敘述，“被打得最狠的一次，是一個去而復返的客人看見了我，塞了吃的給我。我沒見過那么精致的點心，爸爸發現的時候我已經吃了?！?/br>
    譚玉蜷在柔軟的床上，現在依然能想起父親激動的責罵。

    “玉仔！你要是貪圖這些個東西，還不如我現在打死你算了！”穆清手里的樹枝雨點似的落下，年幼的男孩哭著躲閃，渾身都是抽出來的血道子，“哭有什么用！多少次說了不許吃別人給的東西！??？”

    “爸爸！爸爸！嗚嗚啊啊??！別打我！對不起！對不起我下次不敢了！”幼童哭得喘不上氣，卻不知道跑，瘦瘦的小手伸過去想討一個擁抱，“嗚嗚嗚爸爸抱……爸爸抱抱……”

    穆清渾身發抖，啪地一聲把樹枝扔在地上，沖著探頭張望的鄰居罵道，“看個屁??！沒見過打孩子的??！”他把哭岔了氣的玉仔抱進屋，可是哭暈頭孩子只知道抱著爸爸，往他懷里鉆。

    “你怎么就長了這么一張臉！”穆清拍了拍男孩嫩嫩的小臉，那時候的玉仔已經是街上小孩子里頭相貌最出挑的一個，哭紅了的大眼睛好像浸潤了的湖泊，看得人心疼。

    “你怎么這么不聽話！”穆清把孩子按在自己懷里，恨恨地說，“你怎么這么不聽話……你放心，爸爸給你攢錢了，等你大了，就去做手術把腺體切了，咱們做一個beta……”

    譚玉把自己從回憶里拔出來，仿佛還能感覺到皮膚上火辣辣的痛感。他輕輕笑了一聲，“小時候不懂，總埋怨他?，F在想來，我從沒挨過餓，就算是鎖在柜子里，也都放了吃的喝的。我居然沒有學壞，也沒有被有償，領養，，甚至還認識幾個字?！?/br>
    “穆先生盡力了?！崩盥N理了理譚玉散亂的頭發，“他的境遇想必很難?！?/br>
    “嗯。他總是把整錢都存起來，放在一個舊鐵盒里，拿著零錢去買東西吃?！弊T玉的眼神黯淡下來，“他說要攢錢，等我分化了去做手術，把腺體切掉，讓我當個beta?？赡茉谒难劾?，beta就能自由了吧?！弊T玉垂著眼睛，睫毛簌簌顫抖。

    李翹若有所感，躺到床上，把他摟住了。

    “可惜爸爸后來染上了那個東西?！弊T玉的聲音低下去，“一開始是吃的，后來開始打針。有一天我進門，看見他傻了似的跪在地上，裝錢的鐵盒子里只剩下幾張零頭，那個藥扔在他腳邊?！?/br>
    李翹心里發寒，抱緊了他。

    “半夜里我聽見聲音，去看的時候發現地上的藥瓶都空了，針管掉在地上。他瘋狂地自慰，連我都認不出了?！弊T玉的聲音虛弱而冰冷，“挺好的，在他的人格被藥物徹底摧毀之前，他選擇主動結束了自己的生命?！?/br>
    李翹半晌說不出話，只能摟著譚玉，一遍一遍地親吻他的臉頰和額頭。譚玉平靜得過分，甚至退后了一點，直視著他的眼睛。

    “李翹，我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好?！弊T玉最后說，“我努力，是為了得到寬裕的、有尊嚴的生活，我追求正義，是為了平息過去的痛苦。我早就知道你會有離開我的一天，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不管是不是發生過哪些事情?！?/br>
    “什么？不，我不會，你看……”李翹急切地想要打斷譚玉的話，卻被冰冷而柔軟的嘴唇封住了語言的能力。

    “我不是怪你?！弊T玉結束了短暫的一吻，目光寧靜地看著他，“我不擅長說話，謝謝你讓我試一試?！?/br>
    “你喜歡我什么呢，李翹，我的外貌符合你的審美，可是我本質上是個無趣的人?！弊T玉整個人陷在被子里，絮絮地說，“你愛玩的地方，欣賞的東西都跟我格格不入。我懦弱把自己隱藏起來，卻漸漸地想占有你的一切，維持著可笑的自尊?！?/br>
    譚玉的眼睛里終于慢慢蓄起了水汽，他的嘴唇顫抖著，“等你認識到我的枯燥和軟弱，遲早會離開我的……可是你說要帶我回家，我、我很快樂，覺得至少可以……我差一點就能……”

    李翹痛不可扼，他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帶入譚玉失手殺死李曾儒之后的破滅感。

    譚玉勉強冷靜了些，卻幾度不能開口，“我有心理準備，所以覺得自己可以忍耐失去你的生活；我也有復仇的覺悟，所以覺得自己背負得起鮮血和罪孽?？墒恰?/br>
    他猝然繃緊了全身，嘴唇劇烈地顫抖了起來，“他們侵入得太深了……我里面全都是惡心的味道，明明是我自己的身體，血管里都是臟的……我什么也控制不了！”譚玉在李翹懷里窒息似的急喘起來，“內部被、唔！破壞了……很臟的東西灌、灌進來……??！啊??！拿出去！拿出去！不要碰我！”

    李翹流著淚喚著譚玉的名字，一遍一遍地吻他，承諾說不會離開他，讓omega哽咽著一點點回到現實。

    “你為什么不肯見我……”譚玉終于哭喊出聲，“你為什么不肯見我！嗚……為什么……嗚嗚……為什么現在才來！你不是說會救我、為什么騙我……我疼得受不了了！……李翹！”

    李翹如遭雷擊，仿若被利刃剖開身體，只能徒勞地摟著痛哭失聲的譚玉，看著他哭到脫了力，無意識地攥著他的前襟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