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希禮沒有想到他會同意，有什么東西已經徹底改變了，關于他們兩個人對彼此的了解和猜測，已經完全無法和現在的對方一一對照上。當初互通心意的彼此，自以為互相了如指掌。就算是她也沒有想到，當初愿意為了愛好放棄愛情的藤原，會對自己擁有這樣不顧一切的、愿意放手一搏的想法。

    她眼看著男人走進去，扶在門框上的手指發白。就在艾希禮松了口氣，以為他要放棄的時候，男人回頭沖他笑，對她說，請進來吧。

    他不是陸墨那種直白的性格，就像現在他的眼角發紅，旋轉又旋轉的水珠，掙扎多次之后終于從眼眶掉落……已經難過成了這樣，竟然不提出一點抗議，還帶著淚沖她綻開了一個笑容。那個惹過那么多人仰望的絕色少年，那個在舞臺上高傲綻放的舞姬……為什么愿意做到這一步。

    艾希禮幾乎要因為他的執著敗下陣來，她臉上的表情變了又變，最終捏起手中的茶杯走進了男人所在的房間。

    讓一個人死心的最好辦法，是讓他知道，他幻想中存在的那個人已經被時間變成與原來完全不同的東西，正如從珍貴的玉器變成鋒利的碎片，試圖撿起的人隨時都有可能被劃傷手。

    既然她已經抽身而出，那就也幫這個還執迷在過去的人一把。讓他清醒起來，去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就像當初需要去跳舞，現在他需要好好的，回去經營自己的家族。如果已經做出了最初一個選擇，那么之后的一切，就應該不斷為當初負起責任。

    藤原透在每個落腳之地都會布置練舞室和茶室，這里曾經一直是令他放松，令他感到靈魂終于能夠依附于身體的地方。而現在，他的靈魂在這里震顫動搖，他赤裸著身體，腳趾繃緊。今天還沒有開始跳舞，身上就出了一層微微的細汗。

    仿佛只是站立這個動作，就已經竭盡全力。

    艾希禮臉上的表情，帶著些他看不懂的復雜。

    不是全然都冷酷，也并非純粹的關心。不懂什么時候，那個笑得歡樂陽光的女孩子，也有了這么復雜的變化。女人的淺色嘴唇動了動，他幾乎下意識的期待，這個人收回要求。然后艾希禮只是迅速整理了一下腳下，把門重新拉上，倚著門盤腿坐下，收起了那種刻意疏遠的樣子。

    他聽到女人開口，嗓音依然溫柔，帶著些若有若無的沙啞，重復了一遍那個殘忍的命令。

    “小透，準備好開始跳了嗎？”

    “好……”

    他輕聲答應，手臂抬起的瞬間，眼睛被水汽籠罩，又在他閉眼的一瞬間，消散成了足邊一朵深色。

    在艾希禮的年少夢魘中，曾不斷出現這個美麗男人。

    他是那個穿著層層繁復艷麗和服的少年；那個木屐輕輕落在地上發出心臟的響聲的少年；那個將年少的她捧起又摔落的少年……此刻渾身赤裸，不著一物，臉上仍然掛著淚痕，手中持折扇，臉上帶著笑，長發飛舞。為了她跳一場不倫不類的舞，展現的觀眾只有她自己。

    但是艾希禮在他身上，看到了破釜沉舟的勇氣，她心里一冷。

    “小透，如果我想看這種舞，或許會讓你穿著衣服?！?/br>
    似乎是知道自己的話像刀子一樣鋒利，瞬間就能夠挑破他的淚腺，艾希禮干脆垂下眼睛，焦點落在自己的發尾上。

    這次被打斷的藤原透，似乎已經做好了準備。他沒有像艾希禮想象的一樣，在瞬間情緒崩潰，泣不成聲。而是手指穩穩地翻轉扇子，抬眼向著她掃來。

    如果說剛才的他像開得風頭正盛的一朵淡白色小花，現在的他，就開始像在黑夜中拼命撲向燈火的純白色蝴蝶，妖嬈又令人驚異，帶著些與周邊寧靜氛圍格格不入的瘋狂。

    “既然都是你的要求，那你就應該看著我?！?/br>
    男人開口，聲音有些顫抖。分明是她用來推開他的借口，說是欣賞，到頭來卻變成了他的一場獨角戲。這一場對他來說，毫無作用的羞辱，甚至不如她飄忽的眼神更來得傷人。于是他索性在舞蹈里宣泄自己的情緒，竭力忽視沒穿衣服這件事，全心投入進每一個動作中去。

    他指尖發端都散發著誘惑，而那人想著別人。

    他在艾希禮抬眼的時候，表演走至尾聲，想要讓她記憶里留下，自己最淋漓盡致的一次綻放。

    眼前的人如此美麗而誘人，而艾希禮只是透過他，感受到了那個捏著玫瑰蜷縮哭泣的少女，終于睜開眼透過她的眼睛看到了愛人的成長。

    美麗、溫柔、果斷、理性……還有堅忍。

    那個少女用不帶任何欲望的眼神凝視他，深藍色的眼睛里是真誠的欣賞和釋然。

    “為什么要忍下去，我刻意的羞辱？”

    “因為我只想要回，我的艾希禮……”

    明明忍了那么久，都沒有讓情緒影響在她面前展現自己的美，但是在這場舞蹈的終結，跪坐著，他的眼淚卻奪眶而出。

    “她不是愛過我么，她不是不在乎別人怎么看我嗎，她不是全心在支持我的一切么，她不是說過會等我嗎……那她為什么眼里沒有我，為什么她會擁抱別人，為什么她會說出這些話……是不是只要我任你羞辱，你就會把她還給我！”

    “藤原！”

    對面的艾希禮再也沒有辦法淡定地喝茶，她皺眉把茶杯甩在一邊，一把將藤原透按在了疊敷上，從藤原透驚詫的眼神中，扯開了架子上的衣服立刻裹在了他身上，舉手投足間隔絕他剛又燃起的一切希望。

    懷里的人在無聲落淚。

    艾希禮嘆了口氣，任他推開了自己幫忙套衣服的手。

    “藤原……”

    “看夠了么……我這種狼狽痛苦的樣子，讓您解恨了嗎……”

    他一直都知道她恨他，但是卻堅信那其中有深藏不露的愛意，直到她眼中的怨恨消失了，坦然地用一片平靜欣賞他——分明是他之前拼命追求的，超脫了性別與愛欲的欣賞，但觀眾是她，竟然讓他腦子里只有痛苦。

    您不愛我，您已經，對我一點感情都沒有了嗎……

    這次來赴約也是、只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嗎？

    明明達成了愿望，明明讓她放下了對自己的所有怨恨，明明看到了她真實情緒爆發的坦然樣子——他卻如此難過。

    看著藤原透難得的過激反應，艾希禮并沒有第一時間安撫他，反而是在電光火石間想到了那天晚上的陸墨，幾天來心里的困惑不解，似乎突然在這一瞬間有了答案。

    “我無法對你撒謊，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將你當成主動送上門的干凈炮友，小透?！?/br>
    “我可以這個樣子對待你，在內心可以接受和別人共享你，但是卻沒有辦法接受我的戀人這樣做?！?/br>
    “小透值得跟太陽一樣熾熱溫暖的人，將一顆真心一點不少地捧給你，但那不是我，小透，你美麗又溫柔，你想要的完完整整的愛與尊重，會有人給你的……”

    眼前的女人幾乎就要把你是個好人直白地講出來，他根本不在乎什么所謂值得更好的人，配得上更好的人。艾希禮是他心中無法撼動的，如果按照她的說法，他值得一個太陽一般溫暖熱烈的人，那個活在他記憶中的少女，就是像西方的太陽神一樣的角色。而他的神，已經消失得只剩下了副軀殼。

    “住口……”

    藤原透穿衣服的手指在顫抖，有一瞬間艾希禮懷疑那層層疊疊的衣服要把他壓垮，她沉默著看男人將頭發從一層層衣領中抽出，看到他通紅的眼睛。

    “艾希禮，我永遠不會恨你……也不會再恨我自己，至少我這次真的爭取過了?！?/br>
    “喝點茶吧，不要哭了?！?/br>
    “我沒哭——我想去喝酒?！?/br>
    他擦干眼淚將腰帶綁好，濕著睫毛沖她笑，“我回國之前還想見見，現在的艾希禮的戀人?！?/br>
    艾希禮沒有明白，這個向來英文不好的男人，那句“現在”，是用來分割她與過去的艾希禮，還是他與現在的陸墨。

    戀人……雖然向他說的是，自己有了戀人，但是那家伙應該已經自以為把她甩干凈了吧。目前還是被分手狀態的艾希禮表情失控了一秒——原本是沒有準備跟那家伙提復合的，想來也不會有第二個能替代她的女人，但是看著眼前這個更難纏的人，艾希禮無法說出“雖然我沒有戀人，但是也不會考慮你”這種話。

    既然藤原已經決定要離開了，向陸墨證明自己和他并沒有發生什么，或許還能讓那家伙好受點？

    “我會詢問他的，還有，對不起?！?/br>
    “我也是?！睂Σ黄饹]有像你選擇他這樣，堅定地選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