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因為我想見你

    瞿初凝黯然垂淚，將臉孔深深埋下。

    柏元英反過來安慰他，說道：“沒關系的，初凝，你身邊還有很多愛你的人。就算……就算你不愛我，我們終究也是表兄弟，血濃于水的親人。你可以依賴我，我會很高興的?！?/br>
    瞿初凝抬起朦朧淚眼，抽泣著說道：“表哥，我這一次是真的要和他離婚了……我不知道該怎么做才能補償你，一想到你受到了這樣的傷害，我就難過得心如刀絞……”

    柏元英嘆了一口氣，說道：“初凝，我知道你很愛易公爵，我希望你們能夠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可我已經沒有臉面說出這句話了，因為我事實上已經破壞了你們的婚姻。我想說我很抱歉，可連我自己都不相信這句話……”

    瞿初凝苦笑一聲，說道：“我想這間病房已經變成了懺悔室，人人都自認有罪，人人都自認傷害了別人，人人都是罪人，人人受苦受難，沒有人能獲得幸福?！?/br>
    柏元英低聲說道：“我真想回到小時候，我想變回那個傻乎乎的小男孩，天天和你在一起玩耍，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么快樂……如果不知道什么是愛情，就不必知道什么是痛苦?！?/br>
    后來，柏元英又在醫院住了幾天，待身體情況穩定之后，便回到柏府繼續休養。

    瞿初凝寫了一封言辭優雅的信件，派人送至王宮。

    在信中，他懇求國王陛下親自裁決公爵府離婚官司，以免雙方為遺產問題糾纏不清。

    王宮很快傳來了回音，國王陛下會在近期召見公爵夫婦，還請他耐心等待。

    與此同時，公爵夫婦婚變的消息不脛而走。

    人們都還記得公爵夫婦結婚時的盛大典禮，還記得他們雙雙出席社交場合的恩愛模樣，更有人聽說公爵夫人已經懷了一對雙胞胎，沒想到短短數月，他們竟然就鬧到了離婚的地步。

    無論是貴族還是平民，人們都津津有味地討論這一樁八卦新聞。

    有人說，公爵大人在外面一個養了女學生做情人，瞿初凝深感受辱，所以毅然離婚；還有人說事實恰恰相反，瞿初凝與他表哥柏元英私通，肚里的雙生子其實是柏元英的種，易公爵不愿意戴綠帽，所以才休了愛妻。

    后一種說法的信眾雖然不多，但擁有非常有利的證據，畢竟瞿初凝現在就住在柏府。柏府從前是易瞿聯姻的媒人，現在卻把新娘子藏了起來，這總意味著什么吧？

    不論外面的人如何議論，柏府依然寧靜如初。

    瞿初凝也有積蓄，既然決心恢復單身，大可以在城里買下一套可愛漂亮的宅子自己生活，但寧夫人和柏老爺都竭力挽留他住在柏府，柏元英雖不言語，但顯然也很希望瞿初凝留下。

    瞿初凝不愿意再惹表哥一家人傷心，更何況他也害怕孤單，想擁有家人的陪伴，于是繼續在柏府留宿。

    為了和過去告別，瞿初凝剪去了一頭長發，丟掉了衣櫥里所有女裝。他的小腹開始隆起，雙生子正在茁壯成長。他的預產期在夏天，他迫不及待等著新生命的到來，一邊等待國王陛下的召見，一邊繼續撰寫啟蒙課本，并且陪伴表哥養傷。

    轉眼到了十二月。

    今年的冬季異常寒冷。

    柏府花園里的梧桐樹樹葉已經掉個精光，只剩下滿是疤痕的粗糙樹干，皚皚白雪覆蓋著屋頂和街道。人們的臉蛋凍得通紅，每次呼吸都凝結成一小團白霧。

    瞿初凝和柏元英常常上街散步，或者為新生兒購置衣物用品，或者在公園里閑逛。

    天氣變冷以后，街上多了許多流浪行乞的窮孩子。他們穿著教堂分發的慈善衣物，布料陳舊而不合身。他們的頭發亂蓬蓬地虬結在一起，鼻子下面掛著凍干的鼻涕。

    每次遇到這些小流浪漢，瞿初凝都會把錢包里的零錢分給他們?？粗麄?，瞿初凝常常會想起顧青芷，也不知道那個女學生是否出院了，易佑鈞會怎么對待她……

    十二月的最后一個星期五，王宮方面傳來消息，國王陛下終于召見公爵夫婦了。

    柏元英想要陪伴瞿初凝進宮，但瞿初凝婉言謝絕，畢竟這是他和易佑鈞的婚姻，應該由他親手畫上句號。

    他穿上正裝禮服，收拾整齊，乘坐柏府的馬車來到王宮。

    瞿初凝小時候曾幾次跟隨父親大人覲見王室。記憶中，這座宮殿是那么巨大而復雜，數也數不清的華貴房間和幽深長廊把瞿初凝繞得頭暈眼花。

    如今故地重游，瞿初凝卻覺得這里好冷清。

    高聳的宮殿拱頂那么高那么遠，小小的人站在大大的廳堂中顯得無依無靠。

    四周歷史悠久的壁畫顏色略顯黯淡，畫中人物用一對對無聲的眼睛盯著瞿初凝，讓他遍體生寒……

    瞿初凝心里暗暗祈禱這一切快結束，和易佑鈞離婚這件事，比他想象中的還要煎熬……

    宮廷禮官沒有讓他等待太久，他們很快就過來接待瞿初凝，并將他引到國王的書房門口。

    “國王陛下馬上就過來，請您在書房內稍作等待?！倍Y官說道，“陛下不久前才祝福過你們的婚姻，現在卻不得不主持你們的離婚，他為你們感到哀傷?！?/br>
    瞿初凝無言以對。

    禮官推開書房大門，房中立即有一個人轉過身來，原來易佑鈞已經到了。

    易佑鈞顯得非常不安，快步迎過來，說道：“阿凝，你來啦，我們快有兩個月沒見面了，你還好嗎？你表哥的右手恢復得怎么樣了？”

    瞿初凝愣了愣。

    他早就習慣了易佑鈞說一不二、極度自我的性格，沒想到有一天，易佑鈞還會這么小心翼翼跟他說話，生怕惹他不高興似的。

    易佑鈞的外貌也發生了一些變化。瞿初凝敏銳地察覺到，易佑鈞的臉頰略顯消瘦，眼睛底下有淡淡的青紫顏色。

    他這段時間一定過得渾渾噩噩的，瞿初凝心想，他因我而心碎，他想要挽回我，他還愛著我……

    瞿初凝心中微酸，面上則做出冷漠表情，說道：“多謝公爵大人關心，我很好，我表哥的傷口也已經痊愈了，但右手還是使不出力氣。他最近每天都在做復健，這會是個很漫長的過程，非常消磨人的意志，但我表哥的態度很樂觀?！?/br>
    易佑鈞點了點頭，瞿初凝從他身邊走過，徑直進入國王的書房。

    這是一個令人舒適的典雅空間，三面墻壁上都鑲嵌著書架，從天花板到地板，每一層都放慢了珍貴的書籍。

    另一面墻則是采光極佳的落地窗，在白天，陽光通過窗戶照射進屋內，國王陛下讀書的時候甚至都不用點蠟燭。晚上的月光星芒則略顯蒼白，人們會拉上窗簾，燃起寬敞的壁爐。

    此時正是午后，冬日的陽光慵懶而溫和。

    瞿初凝走到窗前，看見外面花園中種滿了生機盎然的常青植物。枝葉掩映之中，還有一座晶瑩秀氣的大理石水池正涓涓流淌，水聲淙淙悅耳。

    那池子里引入了地底溫泉，即便是冬天也不會冰凍。幾位樂師正在池邊奏樂，取悅著進出宮廷的達官貴人。

    易佑鈞跟到瞿初凝身邊，低頭端詳他的面容，說道：“阿凝，你把頭發剪短了?！?/br>
    瞿初凝用淡漠的眼珠子注視著窗外的溫泉花園，說道：“我從前留長發，只是因為你喜歡?！?/br>
    易佑鈞輕輕嗯了一聲，心里無比懷念瞿初凝那頭豐盈的棕色長發，輕輕穿過指縫的柔軟觸感……

    他的妻子漂亮得好像一只洋娃娃，他做夢也不能想象到比瞿初凝更稱心如意的愛侶了……

    但短發的瞿初凝也很美。

    現在的他看起來高高在上，不容絲毫侵犯。

    易佑鈞看著瞿初凝，那頭棕色短發整整齊齊向后梳去，發頂略微蓬松，襯托出光潔的額頭和精致的五官。他唇線緊抿，面無表情，宛如一尊完美的大理石雕像，而唇角紅痣就是完美中的一點瑕疵。

    ——那枚小痣就是上帝犯的錯。

    連全知全能的造物主都會犯錯，更何況凡夫俗子呢？你為什么不能原諒我？阿凝，為什么對我這樣殘忍？

    易佑鈞的心像是被一只小手緊緊抓住了，低聲說道：“阿凝，你讓我想起了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那時，你就留著這樣的短頭發，穿著一絲不茍的漂亮禮服，和現在一模一樣?！?/br>
    瞿初凝終于抬頭看向他，淡淡說道：“那時的我和現在的我，應該大不相同才對吧？”

    易佑鈞笑了笑，眼睛瞄向瞿初凝的肚子，說道：“是啊，那時你還是一個純潔的處子，肚子還沒有被我搞大?！?/br>
    瞿初凝臉色一黑，強忍胸中怒氣，說道：“易公爵，這里是王宮，你說話能不要這么粗俗嗎？”

    易佑鈞幽幽說道：“你不愛我了，阿凝。不管我說什么話，你都不愛聽了?！?/br>
    瞿初凝忽然抬手狠狠掐了一把易佑鈞的胳膊！

    易佑鈞嚇了一跳，說道：“為什么突然打我？”

    瞿初凝怒道：“因為你討厭！你就不能安安靜靜謝幕退場嗎？非得把人家的心弄得一團亂？”

    易佑鈞連忙扳住他的肩膀，說道：“我才不會退場呢，阿凝，你是我的老婆，肚子里裝著我的孩子。沒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br>
    瞿初凝拼命捶打易佑鈞的胸膛，叫道：“我才不聽你的花言巧語！如果你不同意離婚，那今天為什么要進宮？”

    易佑鈞一臉無辜，說道：“因為我想見你，難道還有別的原因嗎？”

    瞿初凝大怒，正在此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接著一人走進書房，說道：“這么快就打起來了嗎？我在走廊上都聽見你們吵架的聲音了?！?/br>
    那人容貌俊美，身材挺括，生著一頭燦爛金發，眼睛則是加勒比海般的湛藍顏色，含著盈盈如波的笑意。此人正是帝國國王瞿寰辰。

    瞿初凝一把推開易佑鈞，朝瞿寰辰行了個禮，說道：“參見陛下?！?/br>
    瞿寰辰坐在書桌背后的椅子中，瀟灑地翹起二郎腿，又招呼公爵夫婦坐在寬大的書桌對面，說道：“好久不見了，我的遠房小親戚。我還記得你結婚的時候，婚禮音樂響徹整座城市，玫瑰花香甚至隨風送到了宮中，天底下所有少女都嫉妒你的幸福?！?/br>
    他說話的當口，幾名宮女點燃了壁爐，又送上了溫熱的甜果酒，這在冬天是深受歡迎的絕佳飲品。

    但瞿初凝孕后幾乎喝不了酒，把水晶酒杯推到一邊，冷冷說道：“現在我嫉妒天底下所有少女，因為她們沒有嫁給一個大笨蛋?！?/br>
    瞿寰辰哈哈大笑，易佑鈞則略顯愧疚，說道：“還請陛下見諒，我做了一些錯事，我的小妻子現在很生我的氣?！?/br>
    瞿寰辰隨意擺了擺手，說道：“說到小妻子，維清還好嗎？他什么時候進宮來坐一坐？”

    易佑鈞答道：“那要看我父親能不能抽出時間帶他進宮了。你也知道的，我的家族最近經歷了很多風波?！?/br>
    瞿初凝一心想著速戰速決，沒想到國王陛下和公爵大人突然聊起家事，心里不免有些著急。

    瞿寰辰看出他的焦慮，溫言解釋道：“初凝，有一件事，我想你還不知道，維清曾經是我的未婚妻，那是在你出生之前發生的舊事了。但后來婚約取消了，維清轉嫁給一名軍官。這讓王室的立場變得很尷尬，所以大家盡量都不提這件事?！闭f到此事，他湛藍的眼珠顯出一種淡淡的哀愁。

    瞿初凝還是第一次知道這件事，很是驚訝，說道：“但我聽說維清和那軍官感情不和，所以他們的婚姻還是以失敗告終了?！?/br>
    易佑鈞接過話頭，說道：“是的，不過他們短暫的婚姻孕育了一個女兒，那就是辛驍凜中校。你知道為什么我會管她叫jiejie嗎？”

    瞿初凝恍然大悟，說道：“原來辛驍凜中校是維清和前夫生的女兒，那么她和你就是表姐弟了，難怪你們是好朋友……可你從來沒有告訴我啊，而且……而且這跟我們今天離婚有什么關系呢？”

    易佑鈞看了瞿寰辰一眼。

    瞿寰辰淡淡說道：“維清離婚之后回了易家，和他的弟弟易浩迪生活在一起。他們是親兄弟，而禁忌的血緣帶了一種禁忌的誘惑……其中許多細節，我就不告訴你了。你需要知道的是，維清和易浩迪相愛了，他們也生了一個孩子?！?/br>
    瞿初凝忍不住尖叫了一聲，心跳忽然變得格外激烈，顫聲說道：“我不明白……陛下，您是在開玩笑嗎？他們可是親兄弟??！”

    易佑鈞低垂著頭不說話，似乎不敢和瞿初凝對視。

    瞿寰辰一貫玩世不恭的神色變得很嚴肅，說道：“是的，這個孩子是兄弟luanlun的產物，所以他的血統不能公之于世。于是易浩迪編造了一個謊言，他說這孩子的母親身份特殊，他們不能結婚，甚至不能透露其生母的名字。半真半假的謊言最令人信服，就這樣，孩子在易家莊園長大了，后來發生的事你也知道了……初凝，我很遺憾，這世界不像我們看上去的那么簡單。你以為是表姐弟，其實是親姐弟。你以為是親兄弟，其實是真夫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