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光三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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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過一條長長的青石板小道,古樸的寺廟里傳來斷斷續續的鐘聲,已經是黃昏,天色漸漸地暗下來,黛色天幕下籠罩的佛寺里,只有鍍金的滿殿神佛還依舊明艷顯眼。 阮宋雙手合十,和神殿里端莊的菩薩對拜。佛寺里的淡淡檀香味熏染了空氣,深吸一口竟帶來深重的冷意。 一邊的僧人在念。阮宋拜了拜,上了幾炷香,隨后站起了身,向寺廟里的僧人行了個禮。 “我想從寺里請一卷佛經回去手抄?!彼麑ι烁A烁I?,說明了自己的想法,僧人便帶著他去了前殿。前殿里售賣香火,同時還有一些居士捐贈的經書,他請了一本回家手抄,又請了一尊佛像,坐臥端莊的菩薩被收進木盒里,他捧著木盒捧著經書回家,心中如同被佛光普照,越發地明朗了。 信奉佛教是因為母親的緣故,阮宋的母親是越南人,多年前還沒有到中國時曾經住在胡志明市,娘家人都是虔誠的佛教徒。后來有了阮宋,有了meimei,然后meimei被賣掉,母親的神智漸漸地不清楚了,可還是會時不時地會念起佛咒。阮宋被母親所影響,自然也成了佛教徒。 母親常常說,受苦是因為自己的業障還沒有還清,還了業障才能過上美好的生活。阮宋想,或許是因為上輩子做的孽太多,所以讓他這輩子來償還。他就什么都不想了,安心禮佛,就算生活滿是欺凌和痛苦也默默忍受。在難以忍受的時候,在心里默默念起,似乎就又有了繼續堅忍的力量。 到恒新賓館的時候天已經全黑,黑梭梭的天幕已經徹底地壓低,空氣中浮著燥熱的星子。阮宋站在恒新賓館的門口,先是和老板一塊抽了根煙。恒新賓館開在一個小的四合院里,環境很清凈,門口還養了些花。老板娘在做飯,菜香味已經很濃了,阮宋這才想起來自己該回去弄點吃的,他的房間在二樓,墻壁斑斑駁駁,霉味濃重,中間還有一道生了銹的鐵門,門是常年擺設,他有時候玩心重,會拿鑰匙敲打生了銹的鐵門,敲出一串叮叮當當的噪音。 阮宋的房間在二樓走廊的盡頭,二樓一共有十二個房間,全部都住滿了人。這間賓館已經有很長的歷史,建筑老舊,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產物。房間里的擺設和裝飾也很老了,甚至比他還老,泛著一股淡淡的霉味,那是時間沉淀下來的味道。 在這里租住,一個月的租金只需要四百塊錢,阮宋在這里已經住了兩年,這一年是第三年。當然,他也租不起太貴的房間,恒新賓館雖說老舊,但租金少,在房間里布置一下,住也住得挺舒適。阮宋開了門,把燈打開,天花板上的日光燈已經用了很久,燈光都有些發黃。 他第一件事情就是妥善地安置好佛經和菩薩像。他特意在房間里布置了一個佛龕,里面供奉著香爐和新鮮水果。佛龕的小供臺并不算太大,但放一本經書和一尊菩薩像實在是綽綽有余了。他點燃了佛龕兩邊的蠟燭,從供臺下抽出幾根線香引燃,虔誠地插進香爐里,念著。 念完了心經,他準備去走廊盡頭公共的廚房里給自己煮點面條,八點多了,走廊里空蕩蕩靜悄悄,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詭異。廚房很小,鍋子里臟兮兮的,他給自己煮了一碗方便面,上面還煎了一個蛋。準備走的時候,隔壁的女人從房間里出來,帶著一顆小白菜,估計是想洗洗,煮清水白菜充饑。 “你好啊?!崩吓酥鲃有ζ饋砀蛘泻?。阮宋也沖她笑笑,“你好?!?/br> 這老女人臉很面善,阮宋看了就覺得很舒服,他之前也見過她幾次,只記得她在自己搬來之前就住在這兒了。平時交道也打得少,阮宋端著碗準備走,老女人叫住他,“這么晚了,你才吃飯???” “吃的是面條?!彼淹霚愡^去給老女人看,老女人熟練地把菜葉摘下來放進盆里清洗,“這么晚了,不吃飯怎么行?我家里煮了飯,你別吃泡面了,去我家里吃飯吧?!?/br> “這……這不太好吧?”阮宋愣了愣,他的心似乎有些發緊,自從進入社會之后,他對每一個人都保持著一份戒心,小心提防。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見多了一些事情,真的無法讓他再對陌生人產生一些美好單純的幻想。 “沒事,不然你在這里跟我說說話?好久沒人跟我說話了?!崩吓讼春昧瞬藴蕚湎洛?,阮宋有些心軟了,他端著面條站在老女人的身邊,逼仄的空間里空氣有些污濁。阮宋怕面條坨了,拿著筷子開始吃,他偷偷地打量著老女人。她已經很老了,可能五十多歲,又或者六十歲,頭發都已經斑白。 阮宋隨口問,“你一個人住嗎?” “是啊,一個人住?!崩吓诵α?,她揮著菜鏟翻炒著鍋里的白菜,“之前見過你幾次,本來想過來跟你認識一下,結果你不是很常在家。上次,我回家的時候看見有些人在你家門口堵你,所以留意了些。似乎常常有個男人在敲你的門?!?/br> “那是我爸爸?!比钏味紫聛砦锪艘豢诿鏃l,“他常常來找我要錢,他欠了很多錢?!?/br> “所以你常常很晚回家就是為了賺錢嗎?” “是啊。我沒有早點回家休息的資格?!?/br> 一想到“資格”這個詞語,阮宋就已經無言了。他覺得心在揪痛著,老女人關了火,把清水白菜盛出來,端著碗也跟著蹲下去,夾起一大筷子青菜塞進了他的碗里。 “你很少吃青菜吧?少吃點辣的東西,看看你的嘴巴,都起皮了?!?/br> 老女人和善地笑笑,他突然覺得心里一涌,好像有什么東西進入了他的心里,讓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幸福的錯覺。他夾起碗里的煎蛋,把它分成兩半,另一半夾給了老女人。 “你也吃吧?!?/br> 阮宋把蛋夾給她,隨后默默地扒起碗里的泡面。老女人問他,“怎么叫你?” “嗯?” “怎么稱呼你啊,我們都是老鄰居的,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崩吓藙恿藙油?,似乎是蹲了一會兒腿麻了,阮宋很快站起來,老女人也跟著站起來。 “阮宋?!彼谝淮胃鷦e人說起自己的真名字,以前別人問他叫什么,他就說自己叫小宋,所以別人要么叫他小宋,要么叫他宋哥。 “哦,那我叫你小宋吧。我姓羅,你叫我羅姨就好?!崩吓撕芫o張地笑了笑,“對不起啊,我很久沒跟人說話了,所以有時候,有點嘮叨?!?/br> 阮宋覺得老女人很和藹,對她的好感又深了幾分。他的臉上是如同陰云般的微笑,樓下也似乎傳來了旅店老板鎖上門口的大鐵門的聲音。每到晚上十點半,他們就會鎖上大鐵門,只留下一個小鐵門以供進出。 “哎,老板和老板娘也是苦命人?!崩吓送蝗徽f,她的臉上帶著平靜,似乎已經看透了,“他們的獨生兒子現在在強戒所?!?/br> “強戒所?!”阮宋大驚,看見老女人的眼睛又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強戒所?那不是吸毒的人進去的么?” “是啊,進過好幾次,他兒子是新四軍?!崩吓艘娝行┎唤獾臉幼?,主動告訴他,“啊……是這樣子的,當時我們把海洛因叫做四號,吸食四號的人就被叫做新四軍。這是很多年之前的說法了,你們年輕人可能不懂這種說法?!?/br> “這種說法還是第一次聽說,不過我并不知道老板和老板娘兒子的事情……” “你每天回來那么晚,出去又出去得那么早,又不和我們鄰居說話,當然什么都不知道?!崩吓苏f,“但是現在你知道了。我見過那小伙子,其實長得挺標致,就是染上了惡習,之前還是退伍軍人呢,哎……” “不過,你得小心著點,老板出了錢準備讓強戒所提前讓他兒子出來,所以他兒子快回來了,你也要小心著點?!崩吓嗽掍h一轉,反倒是提醒起他來。阮宋一臉地無所謂,“沒關系,我不會有事情的?!?/br> “要小心啊?!崩吓诉€是一臉的殷切,阮宋低下了頭,若有所思,“你說,毒品真的這么難戒嗎?” “毒品戒得脫,死人都能救得活?!崩吓说卣f,“你千萬不要去嘗試,會毀了你的?!?/br> “既然這么難戒,為什么要去吸毒?”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其實父親毒癮沒發作的時候還算是個正常人,偶爾還會關心他一下;但一旦毒癮發作,就成了個野獸,家暴,騙錢,甚至去偷去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只要給他一點點毒品,就算是要他去殺人他都愿意。 所以他才會因為父親吸毒的原因是個這樣的畸形怪物,才會胎里不足,帶了些怎么都治不好的病癥。 “可能是因為,生活太苦了吧,沒有什么值得高興的事情?!崩吓苏f。 “所以吸毒的那一瞬間是快樂的嗎?” 他想起了父親吸毒時的樣子,他是扎吸,吸食海洛因的人之前是用錫箔紙燙吸,當然,那是在毒癮不深毒資還比較充裕的時候。那時候他還小,父親有時候扎吸,有時候燙吸,他就玩被打火機烤焦了的錫箔紙,玩還帶著點點血跡的針管。針管那么長那么尖,人的血管那么脆弱,扎進去不痛嗎?可是毒癮驅使著父親用針管一次一次地扎進自己傷痕累累的手臂里,父親說,“什么時候都不快樂,只有針管扎進來的那一瞬間才快樂?!?/br> 他不敢再想下去。 “小宋,你怎么了?” “沒什么?!彼芸斓貜乃季w里醒過來,“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br> “那你快回去吧,在外面都好久了?!崩吓岁P切地說,“以后有空來跟我說說話吧?我好久沒有跟人說說話了?!?/br> “好?!彼f,“那我以后再來找你?!?/br> 他倒掉了沒有吃完了面條轉身回去。進門的一瞬間,熟悉的檀香味又包圍了他,他覺得很慶幸,又覺得很心安,只是躺在床上的那一刻,他又隱隱頭疼,這是娘胎里帶來的病癥,根本查不出原因,吃布洛芬也沒有用,他想,如果真的得緩解這種痛苦,那得給自己注射杜冷丁。 他就想起了他的父親。他在黑暗里開始抽煙,煙絲在緩慢地燃燒,在黑暗中忽明忽暗。他想,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愿意過?他的父親兩條手臂上已經找不到任何可以注射的地方了。燙吸已經無法滿足他,扎吸是用量最少而且能最快能夠滿足毒癮的方式,吸毒就跟吃飯一樣,用量會越來越大,之前三天吸食一克,越到后面,可能一天就要注射三次甚至更多,他的父親毒癮來了,就好像一條狗,只要給毒品給他,就算是讓他殺人越貨他都愿意。他想起父親的一個朋友,那人也是個癮君子,毒癮來了沒有錢,騙自己的兒子說帶他去玩,讓兒子在麻袋里跟他躲迷藏。后來他把麻袋緊緊地扎起來,帶著兒子去了狗rou館,說里面是條大狗,把兒子賣了換錢去吸毒,狗rou老板怕狗太大不好殺,拿著菜刀朝著麻袋狠狠地砍去,鮮血染紅了麻袋…… 他的手開始發抖。 父親的手臂沒有地方注射了,就去扎自己的腿,他的腹股溝下有兩個很深的疤痕,那是“開天窗”留下的痕跡,他怕極了,也恨極了,他恨不得他父親趕緊去死,可這老毒鬼吸毒這么多年根本久沒有死的跡象。他常常會做夢,夢見自己站在破敗的家里,地上是一地帶血的針管。 指尖香煙燃盡部分,長長的煙灰掉下一截。他把香煙摁滅在床頭的煙灰缸里,在頭痛襲來的疼痛難忍時,他輕輕地念起了心經。 每當他絕望的時候,就會念起心經。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 樓下,靜謐的夜里,“恒新賓館”四個字的招牌正一閃一閃地亮著紅光。 恒新賓館今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