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君處君思我上篇(章碧津)
我思君處君思我 冰封萬里,青山白頭,正是寒冬時節。 武當山頂紫霄宮外空地上,數百名道士整整齊齊列成幾排,個個屏氣凝神,注視著最前方一名道人。 那道人約莫三十歲年紀,面目俊美冷峭,頭發卻全都白了。 眾道士都著白袍,只有他一人穿玄色道袍,腰間懸著一柄通體碧綠的長劍,劍鞘上刻著蝴蝶圖形,正是武當掌門章碧津及其佩劍“夢蝶”。 章碧津眼神緩緩掃過全場,冷聲說道:“自從西域冰湖宮一戰,各大門派休養生息,養精蓄銳,江湖上倒也風平浪靜。古人云居安思危,凡我武當門下,人人須得潛心習武,靜心修道,不可有絲毫懈怠。我近來鉆研出一套‘采真劍法’,分為一十二招,每招又有三個變式,一共三十六個變化,今日傳授給爾等?!?/br> 掌門人召集徒眾親自傳功,此事非同小可。群道士都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數百人聚集的空地上悄無聲息,落針可聞。 章碧津淡淡說道:“瞧仔細了?!迸坌漭p輕一拂,一股柔和內力傳至劍鞘,錚的一聲,夢蝶劍赫然出鞘,劍柄正好飛入手中。 他左手掐起劍訣,長劍隨之游走,青如碧水的劍光立即籠罩全場。 眾人凝目瞧去,只見得章碧津長劍斜刺而出,劍尖橫著一拖,瞬間吐出一道青芒,劍法凌厲至極,便如一只仙鶴順著湖面平飛疾行,從容優雅中潛藏無窮殺機。 那青芒還未消失,章碧津腳步微錯,劍柄已經拉回胸前,劍身反挑往后一削,去勢又穩又快,別說青芒,就連半點聲息也無。 正所謂靜水流深,藏巧于拙。若是敵人從背后偷襲,定會一頭撞上劍鋒。 章碧津旋即轉身,長劍連刺數十下,出手雖有先后之分,但在眾人眼中瞧去,卻覺得千柄萬柄飛劍同時顯現,心中都想:“若是己方一人遭到敵人圍攻,這一招使出來就能力壓群敵,破開重圍?!?/br> 只見章碧津身形矯夭如龍,步伐或前或后,長劍劈削砍刺,劍法變化萬千,靈動而不乏凝厚,繁復而不失輕捷,剛柔并濟,攻守兼蓄,頃刻之間已經演完一整套劍法。 尋常武學招式總有雕琢痕跡,采真劍法卻是道法自然,返璞歸真,端的是光風霽月,正大光明,關鍵處又一招制敵,毫不容情,實是武當劍法巔峰之作。 群道士若非親眼所見,真難相信世間竟會有如此神妙的劍法;而看過這套劍法以后,又覺得處處渾然天成,御劍之道合應如此。 眾人一時瞧得心馳目眩,沉醉在這極致的武學境界中難以自拔! 章碧津還劍入鞘,氣息仍然十分平穩,說道:“臨風,你來分招試演?!?/br> 眾人聞言,不由吃了一驚。 別說章碧津只試演了一遍劍法,悟性較弱的弟子連招式都沒記清楚;就說采真劍法有一十二招,但章碧津劍法出神入化,熟極而流,招式與招式之間不見停頓間隔,一十二招宛似一招。要王臨風當眾試演已經很難,更何況是分招演練? 王臨風給師尊當眾點到名字,精神一振,應道:“徒兒遵命?!卑蝿υ谑?,越眾而出。 章碧津退至側旁,雙手抱臂,瞇眼瞧著王臨風。 王臨風深呼一口氣,左手掐劍訣,長劍先斜刺,再橫拖,便立即凝住身形不動。 他出手極快,姿勢和章碧津一模一樣。雖不像章碧津那般舞出劍芒,但也凌厲十足。 眾人轉頭瞧向章碧津。 章碧津神色淡然,說道:“嗯,這是第一招‘鶴骨松姿’。你出劍雖快,但角度拿捏得不準。劍已刺出,還在轉動手腕調整方向。用力不夠精純,這一招的威力就大打折扣了?!?/br> 王臨風自己都沒有察覺到這點小動作,沒想到短短一瞬的功夫,就被師父抓住了錯漏,忙應道:“是!” 群道士聽在耳中,也都暗暗記下這一招的要訣。 接下來第二招,王臨風使得更加全神貫注,劍柄后拖,回身一刺,劍風颯然,狠辣無雙! 章碧津說道:“第二招叫‘和光同塵’,你學得倒還不差,不過有了劍風,就叫對手心里有了提防,未免美中不足?!?/br> 王臨風點了點頭,隨即演練第三招,錯步旋身,長劍連刺數下,但見冰劍飛霜,氣若白虹,場邊眾人都感到一股寒意壓迫而來,內力較差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章碧津說道:“第三招‘鸞翔鳳集’講究快而不亂,多而不濫,東西南北各刺九路,一瞬間要連刺三十六下。臨敵對陣不能拘泥于固定招式,出手先后順序不同,又會生出無數變化。你功力不夠,做成這樣也就湊合了?!?/br> 王臨風答應了一聲,接著又試演了余下九招。 每演完一招都要等師父評點。幾位劍法高深的師叔還不時交流探討,說得興起,更要親自下場比劃幾下,王臨風便保持姿勢不動。短短一套劍法,足足演了兩個時辰。 此時日頭漸落,山影西斜。眾人見王臨風把每一招都記憶得分毫不差,心中先喝了一聲彩,又見他該停處就停,當斷處則斷,招式與招式之間分辨得清清楚楚,實在是天賦可嘉,更是暗自贊嘆:“名師出高徒,章掌門武功獨步天下,教出來的徒兒也不同凡響?!?/br> 王臨風收起長劍,躬身說道:“請師父指點?!闭f話時微微喘氣,白皙的臉頰冒出幾粒細汗,滾落在紅紅的薄唇上。 章碧津清聲說道:“你招式記得不錯,細微復雜之處卻處理得馬馬虎虎,可見在江湖上耽擱這些日子,武功實在落下了不少。這套采真劍法的要點,我已經全部說給你知曉,你加緊習練,沒有練好之前,不要來見我?!?/br> 章碧津課徒甚為嚴苛,對王臨風鮮少有什么褒獎之詞,今日這番點評已算是十分寬厚了。 王臨風恭恭敬敬說道:“徒兒明白?!笨觳酵嘶厝巳褐?。 章碧津神色淡然自若,說道:“都散了罷?!?/br> 眾人紛紛行禮,齊聲說道:“恭送掌門?!?/br> 章碧津施施然返回紫霄宮中。 二師叔鐘文軒拍了拍王臨風的肩膀,聞言說道:“臨風,你是掌門師兄唯一的弟子,師兄對你期望更高,難免加倍嚴格。別人就是求他訓斥幾句,都求不來呢。你好好練劍修道,才能報答師恩?!?/br> 王臨風笑道:“我理會得?!?/br> 這一日,他練劍到深夜才回屋休息,洗澡更衣用過晚飯,躺在床上只覺得全身疲憊不堪,一閉眼就沉沉睡去了。 夢中卻還是在練劍。一招一式反反復復不斷習練,練到酣暢淋漓處,不由得夢語呢喃,手舞足蹈。 只聽砰得一聲巨響,他哎呦一聲驚醒過來,這才發現自己從床上滾到了地下,不禁啞然失笑。 這下子怎么也睡不著了,干脆披衣出屋,徑直出了道觀,在山間信步漫游。 其時明月中天,寒鴉啼鳴,山林中樹影瀟瀟,寒氣逼人,滿地冰霜甚為滑溜。 王臨風也不下山,就在林中亂走,忽然眼前豁然開朗,原來走到了一處斷崖上。 他悄立危崖,但見崖下幽谷云霧彌漫,深不見底,極目遠眺,遠方群山連綿,千里江山,寒色清遠,不禁胸襟為之一爽,心想:“原來武當山上還有這么一處清凈無人的所在,我在這里練劍,倒不必擔心吵到旁人?!?/br> 當下撿了一截兒枯枝,心無旁騖練起了采真劍法。 他近來修習清虛功卓有成效,很快便擯棄雜念,靈臺一片清明,腦中只有師父白天舞劍時的畫面:師父如何進退出招,如何起承轉折,自己就要學得分毫不差,還要細細推敲師父提點的要訣。 漸漸地,自己的身影似乎和師父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兩個人并肩而立,雙劍翻飛,瀟灑自如,行云流水…… 其后數日,王臨風白天里與同門一起練劍。大家進度不同,互相請教,各有補益。晚上小睡片刻,便帶著佩劍來到斷崖獨個兒練習。 他天賦本就不錯,又加倍勤奮刻骨,如此一天當作兩天用,自然進境神速。 這一夜,他在斷崖上把采真劍法習練了幾遍,自覺得每一個招式都練得純熟無比,不由得歡欣鼓舞,奔到崖邊,大聲喊道:“師父,徒兒終于練成了,明天就來見你!” 他中氣十足,聲音清亮,回聲在幽谷中遠遠傳蕩開來,好像有千百人一起在大叫:“師父——師父——” 王臨風哈哈大笑,心情暢快至極,不愿就此回屋睡覺,坐在一塊巖石上歇息。 雖是寒冬季節,他也出了一身熱汗,一邊擦汗,一邊自然而然又想起了采真劍法。 他心中暗道:“我練劍是練熟了,但若師父用采真劍法和我拆招,那又如何?他老人家用第八招‘云起龍襄’氣勢洶洶一劍刺來,我就縱身后躍躲了過去,同時一劍反撩往上,師父的上三路就給我封住了。但師父只消用采真劍法的第五招‘白猿獻桃’連消帶打,那我就落了下風……” 一時間天馬行空,盡情想象起來:倘若師父此刻就在眼前,高超神妙的劍招層出不窮,源源不斷向自己攻來,自己該如何躲避,如何反擊……越想越是起勁兒,情不自禁提劍起身,閉著眼睛開始舞劍。 他對采真劍法的招式本已爛熟于心,但一旦轉換思路,轉而尋求破解之法,登時又打開了新的局面,于劍法本身又有了一層感悟。 他腦中想象的“師父”出劍越來越快,自己回擊的動作也越來越急。 但見月下劍光吞吐,崖上人影縱橫,寒光籠罩全身,一柄飛霜使得風雨不透。 采真劍法神妙絕俗,憑王臨風的本事自然無法破解,但在王臨風想象中,“師父”翻來覆去只用這一套采真劍法,王臨風深知“敵”情,無論“師父”出什么招式,他都能提前閃避,這便是他唯一的優勢,因此十之八九都是守勢。 不過,正因為這套劍法精奇艱深,難以破解,才會叫他興致盎然,窮思竭慮,上下求索,進而一發不可收拾。 也不知過了多久,“師父”一劍刺向王臨風下盤,王臨風轉身疾走,同時還了一招和光同塵。 “師父”使出一招白猿獻桃,王臨風在想象中已經遇上這一招無數遍,總是無計可施,可是這一次,他突然心有所感,想也不想縱身躍起,一劍蕩開夢蝶劍,同時一掌拍出擊向“師父”肩頭,“師父”就此不動了! 王臨風身形落在地上,先是一愣,旋即大喜,心想:“是了,這一招白猿獻桃守得嚴密,破綻卻在肩頭上。我若是這樣凌空下擊,真正的師父當然可以換太極劍或別的劍法來對付我,或者干脆拍出一掌和我相抵,難道我還配和他老人家較量內力嗎?但采真劍法之中,畢竟沒有招式可以對付我了。沒想到我居然能找到師父劍法中的漏洞,明天就跟師父說去……但他老人家性子傲,既已當眾演示過這套劍法,我又去戳穿破綻,說不定師父氣得幾天都不理我了?!?/br> 王臨風的心不由得怦怦亂跳,但想到明天就能見到師父,心中又泛起一陣甜意,咯咯笑了幾聲,隨手舞了幾下長劍,這才睜開眼睛。 這一睜可不得了,只見斷崖上突然多了一個人,雪發玄袍,神態清冷,不是章碧津又是誰? 王臨風吃了一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結結巴巴道:“師、師……” 章碧津雙手背在身后,定定看著王臨風,說道:“臨風,你半夜躲在這里干什么?” 王臨風又羞又喜,喊道:“師父,真是你!”快步奔到師父面前,心思飛轉,暗想:“也不知師父來了多久,看到了多少。若是我提到破綻之事,只怕師父轉頭就走。我師徒倆好幾天沒見面了,我先和他老人家親近一會兒,然后再說此事也不遲?!币虼撕f道:“徒兒在練劍?!?/br> 章碧津微挑劍眉,厲聲說道:“你在琢磨如何對付為師么?” 王臨風大驚失色,心想原來師父都看出來了!忙道:“徒兒怎敢對付師父?只是剛剛想到師父使劍時的風姿,忍不住就一招一招拆解起來……” 章碧津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臉上冷冰冰的沒有一點兒表情。 王臨風給他看得兩股戰戰,幾乎就要跪下認錯。 忽然章碧津薄勾微唇,淡淡一笑,說道:“你害怕什么?我又沒責怪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