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傷痕累累
第一百三十章 傷痕累累 那黑衣人一言不發往那兒一站,猶如淵渟岳峙般氣勢深沉,呼吸緩慢而均勻,儼然是內家高手的派頭。 聞人歌的聲音清清楚楚傳進密室之中,說道:“王道長,你不是想知道少林血案的真兇是誰嗎?就是你眼前這個人??!你可別把臟水潑到我的頭上,快把這個人捉了去,給羅徹方丈和那些少林大和尚報仇啊,哈哈哈——” 王臨風心頭突地一跳,直勾勾盯著那黑衣人,顫聲說道:“你……你是游、游少俠么?” 那黑衣人本來一動不動,但聽到“游少俠”三個字,忍不住“咦”的驚呼一聲,右手一抖,手上火把火焰跳躍,光芒閃動,松柴燒得畢剝作響。 聞人歌笑聲極為歡暢,說道:“池兒,既然人家都認出你了,你也不必再包著臉,快給王道長瞧一瞧你的模樣,你現在可俊得不得了??!” 王臨風臉色一白,心想這黑衣人果然是游少俠!連忙搶上一步,試探著問道:“游少俠,你還認得我嗎?我是武當王臨風??!” 游春池的身子抖得更激烈了,低頭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是不愿露出真容,又似是不敢和王臨風對視,說道:“不、不是……” 他聲音嘶啞難聽,半點兒不像是常人說話的口氣,倒像是野獸強行模仿人言,語調極為古怪。 王臨風吃了一驚,心想這可真是奇了,師父變成傀儡后猶如行尸走rou般無知無覺,怎么游少俠還能開口說話?原來他還保有理智?那么他在殺害羅徹方丈的時候,難道也是清醒的嗎?! 王臨風心中一寒,不敢再往下想了。 聞人歌則有些不耐煩了,催促道:“池兒,你快露出臉給他看看啊,怎么你又不聽太師父的話了嗎?” 游春池的呼吸變得極為粗重,說道:“我不……我不想……”可右手還是不受控制地抬了起來,就在將要觸碰到臉上黑布的時候,手指顫抖得太過厲害,怎么也使不出力氣了。 聞人歌厲聲喝道:“池兒,我上回派你去上官府,把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娃全都捉回來,你卻臨陣脫逃,殺了那兩個臭乞丐就逃了回來,后來我是怎么懲罰你的,你都忘記了嗎?又想吃苦頭了嗎?” 游春池嚇得聲音發顫兒,說道:“苦頭……不要……不要吃……” 這么簡單的一句話,他卻說得顛三倒四、亂七八糟,恐懼之意溢于言表。 王臨風見游春池好端端一個青年才俊,被聞人歌折磨成這么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心里是說不出來的憤慨和憐憫,心想: “原來游少俠上次殺進上官府,是奉了聞人老妖之命,要把我們盡數捉走。但在千鈞一發之際,他看見昔日劍穗蓮臺石,弄得心神大亂,以至于功虧一簣……不錯,游少俠雖然已變成聞人老妖的傀儡,但蓮臺石似乎能幫助他恢復理智!” 王臨風假裝咳嗽了一聲,伸手捂住嘴巴,順勢往懷里一摸,把那枚蓮臺石緊緊握在掌心。 原來聞人歌性子狡猾,從不會以身犯險,游春池殺進上官府之時,他遠遠藏在外邊觀戰,并未看清楚王臨風是用蓮臺石嚇退了游春池。否則王臨風陷入幻境昏迷不醒的時候,聞人歌早就將蓮臺石拿去了,怎會把這么要緊的玩意兒留在他的身邊? 王臨風緊握住蓮臺石,掌心沁出滴滴汗水,卻突然拿不定主意了,心里想著:“蓮臺石上回只是把游少俠嚇跑了,并沒有讓他完全恢復神智。倘若我現在就祭出法寶,游少俠仍然只是扭頭逃跑,反而叫聞人歌看出端倪,把蓮臺石搶了去,那可就糟糕了。我現在是甕中之……甕中那什么,凡事三思而后行,絕不能貿然而動?!?/br> 于是他手腕一動,又把蓮臺石藏入袖中。 那廂聞人歌見游春池總是不肯聽話,冷笑說道:“池兒,太師父很是心疼你,你種種叛逆行徑,太師父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卻這么不知好歹,叫太師父在外人面前丟盡了面子。你是不聽話的壞孩子,太師父今天不能不管教你了?!?/br> 只聽得錚錚兩聲琵琶弦響,聞人歌彈起了玄冰琵琶,一陣優美樂聲流淌入密室之內,卻不是,也不是,想來是他功力大進之后新作的曲子。 這曲調極盡婉孌柔媚之能事,如同嬌俏黃鸝嘀嘀鳴唱,又如懷春少女柔聲吟哦,叫人聽了就渾身發軟,幾乎連骨頭都要酥掉了。 游春池對那琵琶聲毫無抵抗之力,便像是聽見了天底下最可怕的聲音,砰咚一聲,手中火把掉在地上,雙手抱住腦袋,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慘叫,大喊道:“快住手!我不能聽——我不想聽——住手啊——” 這曲子雖不是沖王臨風來的,但王臨風聽在耳中,胸口感到一陣說不出的惡心煩悶,連忙捂住耳朵,暗自運起清虛功,真氣在體內迅速游走一個周天,身心才漸漸平靜下來。 聞人歌很是享受他倆痛苦掙扎的模樣,笑吟吟說道:“池兒,我叫你把浮屠圣功七部秘籍全部練成,又叫你去殺了少林寺那群賊禿,這么難的兩件事情,你都做到了,現下只是叫你把臉露出來給王道長看看,你怎么就不肯聽話?太師父叫你做什么,你就乖乖做什么,自己什么都不用想,那不是輕松舒服得很嗎?” 王臨風大驚,心想:“游少俠居然練成了浮屠圣功全部秘籍?!難怪他能一掌拍死羅徹方丈,又害死了那么多少林高僧,普天下還有人是他的敵手嗎?師父……師父能勝得過他么?” ——然而游春池武功再高,這一刻都給聞人歌整治得狼狽不堪,沒有半點招架之力。 只見他倒在地上不住抽搐,喉嚨中涌動著低沉嗚咽之聲。 那琵琶曲兒節奏越來越快,游春池難受到了極點,突然大吼一聲,雙手摁住墻面,把腦袋一下一下往墻上撞去,口中喊道:“你殺了我罷,你殺了我罷!” 方才王臨風用掌拍、用劍刺,這鐵鏡石制成的墻面都悍然不動,此時游春池猛力撞擊之下,墻面竟然應聲裂開一片蛛網般的碎痕,無數細小石屑簌簌而落。 游春池裹頭的黑布上也滲出烏黑血跡,血跡斑斑點點落在墻上地下,看起來極為可怖。 王臨風實在看不下去了,叫道:“聞人宮主,我相信你的話了,此人一定就是游春池游少俠,他露不露臉又有什么要緊?你別再逼他了,好不好?” 聞人歌笑著說道:“你倒是慣會做好人,可惜我不是你的傀儡,用不著聽你的話?!?/br> 王臨風罵了一聲,快步搶上前去,一把抱住游春池的肩膀,不許他再以頭撞墻,急急勸道:“游少俠,你是名門正派的大好弟子,貧道向來欽佩你的為人。你受了這聞人臭歌的轄制,才會做下那些事情……這一切都怪不得你!你千萬不可自責!” 游春池口中嗚嗚呻吟,說道:“放開,放開!”身子激烈扭動,拼命要掙脫開來。 王臨風拼盡全力,將他緊緊抱在懷里,但覺他身體奇燙無比,如同火爐般散發著灼人溫度。 游春池怪叫一聲,反手一掌打向王臨風的胸口! 王臨風知道他武功遠遠高出自己,只得松開手臂,閃到側旁。 游春池轉頭繼續撞墻,砰砰砰之聲奇響無比,簡直就是不要性命的撞法。 若是換做旁人,只怕撞上一下就要頭骨碎裂、腦漿四濺了,也不知在那黑布遮掩之下,游春池到底變成了什么古怪模樣?他還是血rou之軀嗎? 王臨風把心一橫,說道:“聞人宮主,我現在就替游少俠扯開黑布,你別再折磨他了!”長劍如電,疾速往游春池腦后一劃! 游春池毫無防備,王臨風這一劍直從他頭頂劃到后心,裹頭巾連著衣服登時裂開一道大縫,露出來一片赤裸肌膚。 游春池感到后心一涼,立即疊聲慘叫,跳起身來,凌空拍出一掌,勢若雷霆擊向王臨風色的天靈蓋! 王臨風連忙將長劍橫放在頭頂上方,游春池這一掌若是按實了,他的手掌就會給飛霜劍的劍刃切成兩半。 王臨風本擬游春池定要收手,哪知游春池像是失心瘋一般,仍然不顧一切往下擊落! 王臨風不忍傷殘他的肢體,只得就地一滾躲了開去。他收勢太急,力道都打回自己身上,長劍震得嗡嗡作響,胸口氣血翻涌不休。 王臨風就是這么一停頓的功夫,游春池立即追上,一掌拍中他的后心! 王臨風兩眼一黑,哇的吐出一大口鮮血,登時委頓在地,過了片刻,視線才漸漸恢復清明,抬眼看向游春池,氣喘吁吁說道:“游少俠,你到底——” 這一看卻非同小可,王臨風直嚇得眼睛瞪得渾圓,顫聲叫道:“游少俠,你……你的身子是怎么回事?” 原來游春池縱躍之際,裹頭的黑布和上半身衣服掉了個精光,終于露出真容。 他面容仍是從前那般清秀英俊的模樣,只是神色兇悍猙獰,沒有半分溫文爾雅的氣度,而他的身體則是傷痕累累,慘不忍睹,全身上下滿是交錯縱橫的血紅傷疤,一眼望去沒有一塊好皮。 他的手臂胸肌全都鼓脹起來,一條條又紅又白的肌rou暴露在外,好像是被人用刀子在身上劃了千八百道,皮膚一塊塊都給剝了下來,說不出的詭異可怖! 游春池本來怒發如狂,氣勢洶洶瞪視著王臨風,但見王臨風流露出又是悲痛、又是關切的眼神,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軀體都給他看去了,臉色變得異常驚慌失措,說道:“你不要看我……我這幅樣子……不能看……” 他連連倒退數步,跪倒在地,拼命撿起破碎黑布往自己身上貼去,然而這一切只是徒勞,反而叫人看得更是痛心…… 王臨風又怒又悲,罵道:“聞人老妖,你居然把游少俠作踐成這個樣子!你……你到底是人不是?” 聞人歌輕嘆一聲,語氣倒很是不忍,說道:“你這可是大大冤枉我啦,本座風雅識趣,平生最喜歡漂亮的東西,怎會故意殘害池兒的軀體?”又提高聲音,命令道:“池兒,你別再丟人現眼了,王道長不愿意看你這副丑模樣,你快面向墻壁站定了!” 游春池立即跳起身來,遠遠躲在一處角落,面朝墻壁,喉頭里涌動著低低嗚咽之聲,仿佛一頭受傷的野獸。 聞人歌接著慢悠悠說道:“王道長,池兒變成今天這個樣子,說起來還是浮屠圣功惹的禍。我在幻樂仙法中增補許多創新之后,正好拿池兒來試手。他的定力遠遠不如你,我用他的童年幻境稍加引誘,他立即失陷于幻覺之中,心甘情愿做了我的傀儡。接著我把浮屠圣功的七部秘籍全都給了池兒,命令他在兩個月之內全部學會?!?/br> 王臨風駭然變色,說道:“你叫他兩個月學會浮屠圣功?你瘋了嗎?” 聞人歌說道:“你用劍殺人,我用傀儡殺人。你要把劍磨得鋒利,我就要把傀儡煉得強大,道理都是一樣的?!?/br> 王臨風說道:“可是短短兩個月學會浮屠圣功……這怎么可能呢?” 聞人歌說道:“你以常理揣度,自然以為我的話是天方夜譚。畢竟常人再怎么認真練功,心里總是不免胡思亂想,練一會兒武功,心里就想別的事情去了,那能練得好嗎?就算像你這樣呆頭呆腦、心無雜念的,勉力練上幾個時辰,也要停下來吃喝睡覺。如此散漫松懈,進境當然緩慢得很?!?/br> 王臨風略作遲疑,隱隱覺得聞人歌說得很有道理,但飲食歇息乃是人之常情,再怎么勤奮練武也不能不眠不休啊,忍不住追問道:“那游少俠是怎么練功的?” 聞人歌接著說道:“池兒受到我幻樂仙法的控制,我命令他練功,他心里就只有‘練功’二字,一門心思都撲在浮屠圣功上面,絕不會心慵意懶、渾水摸魚,別說休息睡覺,就連吃飯喝水都絕不可能。如此聚精會神,當然是事半功倍了?!?/br> 王臨風方才一瞥間,見游春池眼中滿是紅血絲,確實是一副cao勞過度的模樣,但聞人歌這番言語實在太過離奇,他還是不能相信,說道:“可是各人資質有所不同,游少俠又不是我師父那樣的武學天才,就算再怎么心無旁騖、刻苦鉆研,只怕人力有限,終究是力所不能及啊?!?/br> 聞人歌語調愈加興奮,說道:“花草若是天生長得弱質,那就要用肥料滋養。我特地調配了諸般易筋換骨的大補藥物,趁池兒練功的時候,用刀把他的肌膚一塊一塊割下來,把藥物細細涂抹在他的血rou之上,這樣他就能直接吸收進體內,很快就肌rou鼓脹,筋骨強健。沒過多少天,他就脫胎換骨變成今天這副樣子了!”接下來又滔滔不絕說了許多炮制游春池的手法。 王臨風聽著他繪聲繪色、活靈活現的描述,直覺得一陣惡心,閉上眼睛,不愿再聽。 過了許久,聞人歌終于講回練功,說道:“浮屠圣功本就講究速成,池兒全副身心都投入其中,只用一個月就學成了第一部內功秘籍,后面則越學越快。不過有得必有失,他雖在短短數日內速成圣功,但那就好像在酒壺里強行灌入數百倍的酒水,他的肌rou皮膚都被撐裂開來,一輩子都無法治愈。我實在是無能為力,只能拿黑布裹住了他的身子?!?/br> 王臨風看著站在墻角遍體鱗傷的游春池,又聽到聞人歌洋洋自得的語氣,只覺得胸中怒氣上涌,這輩子從未如此厭惡過一個人,咬牙切齒地說道:“怪不得你自己不學全了浮屠圣功,你又想快快練成圣功,又懶得自己下苦功,便讓游少俠替你受罪!” 聞人歌笑道:“第一,我是主人,我只要驅使傀儡為我效力就行了,用不著自己吃苦受罪去學那些硬功夫。第二,就算我想學,我也學不了啊。只有中了幻樂仙法的人,腦中什么想法也沒有,單單存了‘拼命練武’這一個念頭,才能在兩個月之內速成圣功。池兒自幼習練華山派的劍法內功,根骨秉性都算是上乘,我冰湖宮可沒有這等上好的傀儡材料,所以我才向萬仞山把他討了來?!?/br> 說罷,聞人歌又低聲笑了笑,說道:“池兒做了我的傀儡之后,一直乖順得很,但不知道為什么,自從在上官府中看到你,他回來以后就很不對勁了,說話做事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只怕其中有些古怪?!?/br> 王臨風心想幸好我剛才沒有拿出蓮臺石,否則就是把控制游少俠的手段白白交給這喪心病狂的老妖怪,一時沉默不語,斜眼掃視密室,心里籌謀著脫身之計。 聞人歌看出王臨風的心思,微笑說道:“王道長,你千里迢迢來冰湖宮找我,我還沒盡一盡地主之誼,你怎么就急著要走了?池兒,你剛剛進密室之前,我已經教過你怎么款待王道長了,你這就動手罷!” 游春池身形一顫,轉過身來,卻抬手捂住了臉,不愿給王臨風看見。 聞人歌哼了一聲,說道:“你又不是姑娘家家,有什么好害羞的?快點動手!” 王臨風雖不知聞人歌準備怎么對付自己,但見游春池情狀可憐,便強撐著站起身,脫下身上的道袍,輕輕拋給游春池,溫言說道:“游少俠,你穿上這個罷?!?/br> 游春池看見有東西拋來,不假思索就伸手接住,摸到王臨風的道袍質地柔軟,還帶著一絲溫熱,不由一愣,渾濁眼神露出疑惑之色,說道:“你……舍得把衣服給我?可我……我是這樣的怪物……”“怪物”兩字說得含混不清,當真如同野獸一般。 王臨風心如刀割,面上則露出微笑,溫言說道:“游少俠,你是我的朋友啊,你怎會是怪物呢?”上前拿過衣服,輕輕披在游春池的身上。 游春池呆呆看著王臨風,說道:“我是你的朋友?你是誰?我、我又是誰?”也不知回憶起了什么,眼中閃動著一絲微弱的光彩。 王臨風見他似乎有恢復理智的征兆,心頭一喜,連忙說道:“我是王臨風,你是游春池,你不記得了嗎?你當初送信來武當山上,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忽聽得波的一聲琵琶弦響,聞人歌突然彈起了琵琶曲,硬生生打斷兩人說話,又大聲命令道:“池兒,少跟他廢話了,快點兒動手罷!” 這次琵琶曲調極為急促激烈,游春池眼中的微弱光芒立即湮滅,面目瞬間變得扭曲猙獰,咆哮著朝王臨風急沖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