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道心思凡
第九十二章 道心思凡 萬千鴻羞惱得火冒三丈,若是他此時能夠動彈,只怕立即就要抬手叉死了王臨風,咬牙切齒說道:“我不要你背我,我命令你立即放我下來!” 當此局勢之下,萬千鴻越是作出兇狠霸道、張牙舞爪的橫樣,王臨風越是忍不住要逗他,側過頭,笑著說道:“萬少主有令,貧道莫敢不從。然則你不要我背你,卻要換誰來背呢?” 這時他兩人面孔距離極近,王臨風展顏一笑,呼吸吐出的熱氣都撲在萬千鴻臉上。 萬千鴻望著他清俊的面容,孕著笑意的眼眸,不由得心中一陣悸動,脫口說道:“昨天夜里——” 王臨風沒聽清楚他的話,反問道:“什么?” 萬千鴻一怔,粗聲粗氣答道:“沒什么,反正我就是不要你背!”抬眼掃視一圈,心想叫花頭頭等人一定是昨天夜里與章王師徒匯合的,王臨風體內雪域情龍發作,章碧津必然不會對徒兒出手,那么便是尹、玉、玄三人中的一個替他壓制了雪域情龍,這也沒什么好問的了。 萬千鴻暗暗將這筆賬記到了尹東元等人頭上,尹東元等人又何嘗不是如此推定萬千鴻的? 尹、玉兩人雖然知道章王師徒曾有過逾矩之舉,但那時章碧津神智昏迷,一切行為都做不得數,而萬王二人又素有舊情,那么昨夜雪域情龍蘇醒過來,萬千鴻定然當仁不讓。 此事實在是理所當然,尹東元等人從未想過章王師徒會做出luanlun相jian的事,更不會多做追問,昨夜真相反倒落了個十足隱秘,永無人知。 玉挽容在巖石上坐了一會兒,漸漸回過神來,顫顫巍巍走到萬王身邊,伸手要將萬千鴻接到自己背上,口中還說道:“少主,你……你既然不喜歡臨風道長背你,那就由屬下來負著你,你說好么?” 萬千鴻緩緩轉過頭來,直勾勾瞪視著玉挽容,湛藍眼眸凍結如冰,陰氣森森,一字一句說道:“你敢碰我?”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好像一只冰錐扎在玉挽容身上,只覺得頭皮一陣發麻,忙不迭撤回雙手,連萬千鴻的一片衣角都不敢觸碰了。又低下頭去囁嚅不語,左手殘缺的小指分外鮮明。 王臨風見玉挽容神情可憐,心里很是不忍,溫言說道:“萬少主,還是讓我背著你罷?!?/br> 萬千鴻哼了一聲,也不再逼迫王臨風把他放下去,湊在王臨風耳邊,低聲說道:“這可真叫現世報,來的快。你當初殺了我的一匹坐騎,害得我親自背負著你辛苦趕路,現在輪到你來背我了,當牛做馬的滋味兒可不好受罷?” 王臨風說道:“是,都怪我不好,我給你賠罪了。你萬少主熱情好客,千里迢迢請我去你家玩兒,我卻不識好歹斃了你的愛馬,實在罪不容恕?,F在我洗心革面投桃報李,邀你去我家做客人。從西域雅陵雪峰直到湖北武當山,這一路上千山萬水,可有的玩了?!?/br> 萬千鴻臉色一白,半響說不出話來。 王臨風瞥見他這副模樣,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神色格外爽朗歡暢。 章碧津冷眼看著他二人說話斗嘴,心想徒兒所患心魔著實厲害,當下不露聲色,淡淡說道:“臨風,你好生看管著萬少主,咱們這就走罷?!?/br> 王臨風欣然從命。 一行人立即勘定方向,施展輕功往山下行去,是夜沖下雪山,趁著夜色進入平原地帶,悶頭向東而去。 一路上數度遇到魔教追兵,多虧玉挽容熟悉地形,引著眾人走上種種隱秘小路,每每在千鈞一發的時刻避開追兵糾纏,當真是十二萬分的驚險,十二萬分的僥幸。 不久尋到一處鎮甸,買了騾馬坐騎,腳速更是飛快。 晝夜趕路,非止一日。這一天進了龍門關,總算返回了漢人疆界。 眾人雙足重新踏上故土,心中俱是松了一口氣,連日來羈旅勞頓,眾人都已風塵仆仆,疲憊不堪,入了沙州府,決意稍作休整。 丐幫在此地略有經營,于是由尹東元做東,引著眾人到城里投了客店。 尹東元是丐幫幫主,本不貪圖住宿精致或飯食美味,不過今日既與章碧津師徒同行,就不愿有分毫怠慢。不但掏錢要了幾間上房,又吩咐店里精心整頓素齋。 伙計見尹東元形貌精干,出手闊綽,知道他來頭不小,忙不迭去后廚通報,熱火朝天張羅起來,不一會兒流水價送上美味佳肴,熱氣騰騰,飄香四溢,好一桌全素宴席。 尹東元推了章碧津坐主位,章碧津推辭不得,客客氣氣謝過尹東元。 王臨風見尹幫主對師父如此體貼尊敬,心中更是萬分感動。 玄晧本就是出家人,也跟著蹭了一頓上好素齋。 萬千鴻仍然被點住xue道,單獨安頓在一間客房中。玉挽容則推脫自己肚子不餓,獨個兒悶在房間里頭,并不出來見人。 王臨風知道玉挽容不習慣與正道人士相處來往,一時也勉強不得,請店伴另盛了菜飯送給萬、玉二人。 眾人用過素宴,尹東元說道自己與幫內弟子分離多日,須得盡快聯絡溝通,互換情報。 章碧津、玄晧亦掛念著本派人事,向賬房要了紙筆,分別寫信通知各自門人。 王臨風這下子倒是落了個清閑,驀地想起一件事來,便去了師父房內稟告道:“師父,我想去城外看一眼?!?/br> 章碧津正在桌邊寫信,燭火如豆,橘色光芒中,雪色面容愈發清冷寧靜,頭也不抬說道:“早去早回?!?/br> 王臨風摘下飛霜劍,雙手端起,恭恭敬敬放在桌上,輕聲說道:“師父,你拿著飛霜防身罷?!?/br> 章碧津右手微一停頓,筆尖落下一滴墨珠,在白紙上淡淡暈染開來,仰首說道:“師父已有很多要cao心的事情,你拿著兵刃,保護好自己,別叫師父為你擔心?!?/br> 王臨風臉色一紅,說道:“是,徒兒明白了?!澳没亻L劍插在背后,下樓去后院牽了一匹馬兒,騎馬來到城外,不一會兒找到了魔傘天王的墳冢。 聞人歌先前割了魔傘的遺體首級做成機關,不知把她的墳墓毀壞成了什么模樣。王臨風與游春池交好,心里總掛念著他養母的墳冢情況,非得去看一眼才安心。 此時夜色已濃,一輪皓月高高地懸在蒼穹之中,大風呼嘯而過,黃沙翻滾飛揚,大漠景色悲涼蒼茫。 魔傘墓地的位置遠離主路,甚為荒蕪,鮮少有人路過。四下里黑暗無光,一片死寂。 王臨風翻身下馬,點了火折子,走到墓前,只見游春池手書的那塊墓碑胡亂倒在地上,墳包上開了一個大洞,四周堆滿沙石。 他心里一沉,快步奔到洞口,低頭看去,果然看見魔傘的木棺被劈成兩半,中間露出一具斷頭遺體。 大漠上氣溫較低,尸首并未腐壞,但連日來禿鷲啃食,黃沙侵蝕,早已把遺體作踐得骨凸rou爛,一塌糊涂。 王臨風只看了棺中遺骨一眼,便立即收回目光,心中不可抑止地涌起一股哀傷之情。 抬頭望去,黑沉沉的夜空中掛著一輪孤零零的月亮,心道魔傘天王一生轟轟烈烈,死后卻落得這么個凄慘下場,人是何其渺小,何其無力? 但過了一會兒,王臨風又忍不住低下頭,定定望著那具無頭的骷髏。 忽然想起師父說過一個故事,說那莊子與骷髏對答,莊子問骷髏愿不愿意復生,骷髏不愿意,解釋道:“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br> 人活在這世上總是受到種種拘束,死了以后卻能跳出rou身,跳出紅塵,跳出時間本身,從此逍遙自在,無拘無束,如此說來,死了豈不是比活著更快樂? 既然如此,人間的一切又有什么意義? 一切愛恨苦痛,一切癡纏珍惜,又有什么意義? 王臨風如此一想,不禁悠然出神。 孤月大漠,荒墳枯骨,風沙馬嘶……世間萬物全都不見了,短短一瞬間似乎被拉長成了永遠…… 王臨風閉上眼睛,心中空虛而清明,神游物外,似乎觸摸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玄妙意境。 大風愈加猛烈,吹得他腰帶急速抽動,獵獵作響,可他恍若未聞,只是靜靜感受這神妙體悟…… 過了很久很久,耳中忽然聽到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喊道:“臨風道長?” 王臨風睜開眼來,只見沙丘后閃出一道瘦削的身影,卻是玉挽容,正憂心忡忡看望著他。 王臨風的靈魂好像一下子從天上墜回地面,笑了笑,說道:“小玉,你怎么也跑出來了?你跟著我呢?” 玉挽容神色略顯扭捏,快步奔到王臨風身邊,說道:“我不愿意一個人留在客店里,聽見你牽馬的動靜,就追著你出來了?!?/br> 王臨風心想小玉跟其他人都不對路,孤孤單單只能巴巴跟著自己了,心里不禁涌起一陣憐惜,方才那種玄而又玄的感覺則煙消云散了。 玉挽容小心翼翼打量他的神色,說道:“臨風道長,我怕你不要我跟著,所以一直沒有露面,但我看你跑到這里來什么也不做,就只是站在墳前發呆,實在是古怪得很,而且你臉上的神情叫我有些……有些害怕,我就忍不住喊你了。你剛剛在想什么?” 王臨風說道:“我似乎想通了一些道理……可我又說不上來是什么,就好像武功突破了一層境界,可又比武功進境要難得多,妙得多。嗯,只可惜被你打斷了,也不知道以后還會不會有第二次機緣?!?/br> 他心思澄澈豁達,嘴上雖說可惜,其實半點兒也不介懷,語氣十分溫和。 玉挽容聽得云里霧里,搖了搖頭,說道:“我聽不明白你說的是什么,但你剛剛的神色和你師父太像了。我一晃眼間,還以為臨風道長突然大變活人換成了章真人,這可真是嚇死我了?!?/br> 王臨風哈哈笑道:“你怎會把我錯看成師父呢?我師徒二人的外貌很像么?” 玉挽容嗔道:“我說的是你有那么一瞬間非常神似章真人,又不是說你們相貌肖似,你就知道笑話我!” 但見王臨風露出笑容,儼然變回往常那個模樣,玉挽容暗暗松了一口氣,伸頸往墓里一看,嚇了一跳,連退幾步,說道:“魔傘天王的尸骨怎么……怎么會被弄成這樣?這可不是作孽嗎?” 王臨風嘆了一口氣,說道:“聞人歌連這種事都做得出來,絕不會有什么好下場?!?/br> 兩人稍作商議,便取了棺木點成火堆,將魔傘的遺骸燒成骨灰。 王臨風脫下長袍撿了骨灰,包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這才放回墓xue重新埋好。 玉挽容幫忙扶起墓碑,這才發現墓碑上的題字也給冰湖宮宮人劃爛了,也不知是否出自聞人歌的授意,只得把墓碑一并埋在土中。 游春池當日曾將劍穗掛在墓碑上,那劍穗上懸了一枚華山奇石,刻了“蓮臺”二字,是他的隨身愛物。 這時劍穗無處可掛,王臨風索性將其收入懷中,打算等到救出游春池以后,再請他來決斷。 又想到聞人歌向萬仞山要走了游春池,現在游少俠流落到了冰湖宮,真不知該如何救他出來,心里更增煩憂。 忙活了這大半天,時間已到深夜,王臨風說道:“小玉,咱們回去罷?!?/br> 玉挽容央求道:“別這么急著回去呀,咱們在沙丘上坐一會兒好嗎?” 王臨風見他求得可憐,心中不忍拒絕,雖然師父說了“早去早回”,但已經耽擱了這么久,也不差這一會兒功夫,便說道:“好?!?/br> 于是兩人爬上一座沙丘,并肩而坐。 只見月光千丈,大漠萬里,人間似乎籠罩了一層銀色輕紗,世上有生人之前,沙漠便是如此寂寞,以后千年萬載,亦會是一般模樣。 王臨風盤膝而坐,靜靜望著遠方景致,心里琢磨著救人之策。 玉挽容則支起膝蓋,雙手托著臉頰,癡癡望著王臨風,忽然嘻嘻笑了起來。 王臨風不由好奇,說道:“你高興什么呢?” 玉挽容眼波盈盈而亮,伸手點了點王臨風的鼻尖,昵聲說道:“我就喜歡看你這副呆模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