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愁深幾重
沿街陸續嘗了其他美食,雖不比宮中御膳奢華,亦無玉盤珍饈,卻簡而精,入口的美好滋味絲毫不差。 突聽高亢又嘹亮的聲音響了起來,心月狐便好奇地循聲張望,見到了前頭里三層外三層圍攏著的人群。 那里就是先前所見的戲臺子了。 心月狐咬下一顆冰糖葫蘆,走了過去,青華大帝被他拉著無法不跟著他一起。 到了前方,卻被路人的背擋去了視線,心月狐只好尋縫隙鉆了進去。要是他一個小孩倒好,可他身后偏偏跟著青華大帝這么大一個男人,因此他半身入了縫隙后,便再也擠不進了。 心月狐不死心,左右轉了一圈尋找破綻,而青華大帝任他來回帶著,自始至終一言不發。 索性吃掉最后一顆糖葫蘆,再扔了竹簽回來。 正捏著下巴,反復忖量時,小身子忽然離地而起,心月狐吃驚之余不忘抓住青華大帝以防自己摔落。 穩定了身子,心月狐的手仍攀在青華大帝脖子上不放下。 青華大帝身姿挺拔頎長,被他提起視野便開闊起來,一眼望到了戲臺那里,而后他又邁開步伐,擠入了人群里。 這下不止看得清,聽得也明了。 心月狐本打算看一眼就走,但好不容易進來了,這么走實在浪費,于是他耐著性子看到了最后。 即使看不全,依然能理解故事內容。 說的是尹縣令有子名俞真,善繡文,落云霞于紙,撰文無數,尤精志怪類,其中以一書最富盛名。 一日尹子醒,舉目見殊景,不禁大駭,兜轉一圈,方知是入了書中景里。 是時逢筆下麗人,貌好而艷,形修七尺余。 可惜未演完結局,戲便終了。臺上人道是:“欲知后事,請明日再來?!?/br> 看到最后,心月狐已覺困倦,只不知站了許久的青華大帝腿還行嗎? “我想回宮了……放我下來?!闭f得有氣無力,一身疲憊露于言語。 青華大帝本想就這么抱著他回去,但強抱著他只會惹他不滿,便依著他,放在了地上。 走路時,心月狐的身子貼著他腳步虛浮,又歪歪斜斜,眼皮沉重得幾乎掀不開。青華大帝在看前路時,還回首注意心月狐。 在他前方有一人走路方式也與他相同,可那人還要更扭一些,眼神也無聚焦,走得越近酒味越濃。 青華大帝立刻托著心月狐的臀部摟起他,并悄然施法逼那醉漢退了幾步遠。要不是青華大帝及時為他擋去,說不定幾乎與他撞上的心月狐,現下會摔得頭破血流了。 腦袋靠著的懷抱,熟悉而溫暖,令心月狐不知不覺放松了身心,合上一直強撐著的眼睛。 青華大帝輕輕將他的頭往肩窩推,垂眸凝望的神色里,有訴不盡的柔軟。 這個樣子要是讓天上那些熟人見著,指不定會驚駭不已,道是天要塌了。 青華大帝雖因天職而對世人懷慈悲心腸,卻不是個解語又識溫柔的男人。 面對那些作惡妖怪,從來不留丁點情面,一心想除掉他們以絕后患。坊間更傳,經他手處理后,他們全都失去了蹤跡,三界內外遍尋不著。問冥府此人可曾來此報道,具答:“不曾?!?/br> 自然也有隔一段時日平安歸來的,不過都是些妖法高強的妖物。問他們這段日子經歷了什么,他們都閉口不談。如此一來,誰敢拿他們怎樣? 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他雖憐憫世人,也聞聲救苦,卻不會個個都施于援手。要真這樣,恐怕他一刻都不得閑了。 若說他憐憫眾生,他卻能冷眼看那些因前世因而受盡折磨的人,任憑對方怎么哀泣都無動于衷。 豪不理會別人如何看待自己,青華大帝在調整好心月狐后,就舉步離去。 這些日子天氣非但轉涼了,還夾帶著冷風侵襲,那些生命力較弱的農作物,早已耐不住寒枯萎了,尤其是最先受寒的南方。 缺乏糧食的結果便是起了邪念,干起強搶擄掠的勾當,擾得邊關百姓苦不堪言,一方面要顧好在這樣的天氣生存不易的農作物,一方面還得防寇賊。 外地糧食相比自家產的貴上許多,本就沒有多少錢來購買,才決定自立更生,可這下不僅丟了糧食,還被奪了錢財,讓他們幾乎活不下去。 想著橫豎都是死,就企圖反抗了起來。 南寇賊一怒之下,放火滅了村莊。 據使者回報,邊關村莊的活人一個都沒落下。 聽了這些,心月狐龍顏大怒,抓起了鎮守邊疆的陳將軍興師問罪,同時遣了防御要塞的連大將軍返京。 正是心煩意亂時,回到寢殿卻見一抹窈窕曲線橫在其上,怒火更燃一分。 最不喜他人隨意入他寢殿,更遑論爬上他的龍床。進得來的唯有青華大帝、李公公和幾個侍女,但床上那人強迫性地害他破了例。 躺在床上的在他走近時,翻身下了床,然而還未近身,就因他寒如霜的目光剎住蓮足。 此時才發現她僅著了褻衣褲與一件輕薄不蔽體的紗衣。 心月狐沉默不語,她便大著膽子開了口:“知皇上正為國事心煩,奴婢斗膽來此,只為替皇上解憂……”聲音在他越漸冰冷的眼神下弱了下去。 “來人?!?/br> 心月狐沉聲一喚,就聽外邊響起了腳步聲,并止在珠簾外:“皇上,奴才在?!?/br> “這人怎么來的?”他嘴邊含笑,面貌溫和還如往常,不叫姓名不提“她”,只用了“這人”來稱呼,仿佛當她是個無關緊要的路人甲。 “回皇上……”李公公抱拳的手有些微顫抖。這不慍不火的問話,叫人弗能猜他心所想,可李公公就是感受到他的怒氣。 “是按著侍寢的流程來的?!?/br> 初稱帝時,李公公便提議召些人進來好擴充后宮,但這提議被心月狐毫不猶豫拒絕了。 那時他以為李公公會直接讓那些女子都散了,誰知他還是留下了幾個精挑細選出來的,讓他趕走他只回,總有需要的時候,畢竟貴為天子,哪能不留子嗣? 想來,這人就是其中之一了。 “倒是不忘禮節,可惜是個不知恥的?!?/br> 要是有廉恥心,又怎么會輕易爬上男人的床?還是素未謀面,互不相識的陌生男人。 聽得那女子臉孔扭曲了起來,卻只能隱忍著不能發作。 一瞬間,室內靜得門外微風拂過聲都清晰可聞。 為打破尷尬,她率先啟唇:“皇上……”然而才剛開了個口就被打斷。 “違抗皇命,私闖寢宮,拖去領罪吧?!毙脑潞重撋砗?,不露喜怒地下了令。 兩人一時驚愕失色。違抗皇命,指的是她不顧心月狐下的禁令,買通相關人士,讓自己得以進殿自薦枕席,這兩個罪責一旦落到身上,即將受到的刑罰可不是幾個板子能了事的。 “皇上息怒!這姑娘是連大將軍的掌上明珠,請皇上看在連大將軍的情面,從輕處罰?!?nbsp;不用多想,讓他當做無事發生,自然不可能,但讓他斟酌處刑,還是有望的。 原來是這樣的身份,怪不得膽敢抗旨,但心月狐哪可能任她依仗連大將軍為所欲為,就算時下正需要他。 “那么,便賞個二十大板吧?!?/br> 雖是不重,可也不輕。一般男子挨了幾下都得哭爹喊娘,何況是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 前些天才有個男的受了這罪,那哀嚎聲隨著板子落下一聲高過一聲,活像剝了他一層皮似的。仔細一想,即使沒真正剝他皮囊,卻也讓他在事后脫了層皮,好些日子都未能康復,而他走路的模樣,別提有多滑稽了。 總歸比先前好了許多,李公公便沒再多言,躬身謝恩,拉過楞成了木雞的她,準備走出內室,女子斷然不依。 李公公也是練過,有些力量的,當下強硬地扯著她的胳膊,直把她拖出門外。 “夏和?!眴玖寺暫蛟谕鈴d的侍女,就見一女子緩挪蠻腰,掀簾行來。她上身著藕色小襖,腰系雪青洋縐裙,腳蹬素底繡竹錦鞋,挽著雙平髻,銀盆似的小臉上薄施脂粉。 一身極簡裝束,襯出了她的好顏色。 她俯首,恭恭敬敬地跪下:“皇上,奴婢在?!?/br> “床上那些都給朕換了,還有……”心月狐皺了皺眉,覺得散在室內的熏香越加濃厚了。 平日里他只用過味兒淡雅的清香,作安眠之用,而這個香的作用卻與之截然相反,是提神用的。至于提什么神,答案不言而喻。 “這香明日卯時前給朕弄干凈?!?/br> “是,皇上?!?/br> 再怎么說,心月狐到底是個正常男人,不敢在這里多做久留,趁還沒起效前抬腿快步逃了。 夏和沒發現端倪,只當他是受不了這異香:“蘭秀,趕緊讓知雪她們過來?!?/br> 到了御書房門前,制止了守衛替他開門的舉止,自己推門入內然后落閂。 一室昏暗,唯有案上熒光閃爍,案后青華大帝大搖大擺地坐在龍椅上看書。 為免被人發現,他沒點燃燭火,僅使了螢火蟲照亮書上的字,這火還能隨心動,每看完一段便直接飛到下一段,所以青華大帝看得也算順暢。 心月狐幾個箭步走到青華大帝身邊,讓他給自己恢復原樣。 青華大帝閱得專注,頭也不抬,只一彈指就收回了法術。 此時全身衣物里除了里衣還松垮垮地掛在身上,其余都掉了下來。心月狐抬臂,把藏在袖子里的手臂露了出來,然后提起衣擺,行至龍椅前一手按住青華大帝的腿開始爬。 感覺腳上一沉,青華大帝好奇望過去,就見他正費力地爬上自己的腿。 由著他一屁股坐在腿上,青華大帝環住他的腰,唯恐他不慎滑落了。 坐定以后,心月狐趴在桌上,看了一眼那本書。有妖有怪還有佛理,先前不曾見過,不知他從哪弄來的。 如若看出他的疑惑,青華大帝道:“中元節那天你睡著后,順手買回來的?!辈贿^是想知道民間如何把三界的事,或真或假地耍出花樣來。 先不論真假,這書里說的一些話,盡是別有深意的妙言要道,看得他心服口服,覺得這筆錢花得并不虧。 好比那入了情網的怪所言:不諳相思苦,焉識愁滋味? 佛問:若言相思愁,何必害相思? 那怪又言:佛法無量,可度萬千苦厄,唯有情字最是難解。 簡單一席話,卻有一番大道理。即便是那神通佛,也無法全然悟透,而他亦如是。 有趣的是,提出情字難解的怪,竟妄想斷六根好皈依佛門。 讀了一段,青華大帝靠向椅背打算歇息,冷不丁見心月狐連雙腿都縮進他懷里,瞧著很冷的樣子。 也是,這不合身的內衫單薄得不得了,夜風灌了進來,不凍著才怪。 又看他半瞇著大眼,快睡著了的模樣,頓時心里一緊。 要不是因為陪著自己,往常這時刻,心月狐早該躺在床上了。 青華大帝一臂托在他臀部,一手將他往自己的胸膛按,穩定后,才起身撿起一地衣物,塞入心月狐懷抱。 等心月狐抱好衣服,青華大帝拿起了他的鞋子,把他摟進內室。 御書房內室的床怎么也不會比他寢殿的龍床大,一個人睡綽綽有余,但兩個大男人一同睡就有些擠了。 也許因為這樣,心月狐才要求自己給他恢復原狀吧。 把他安置在床上,鞋子放在床邊,解下了外衣后,青華大帝躺在了他身邊。替彼此蓋被時,心月狐尋著暖源,鉆入了他懷里,并理所當然地枕在他手臂上。 青華大帝斂目又摸了下他的頭,然后收緊了臂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