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夫人的名字
茶莊中庭有棵幾百年的小葉榕,逐年變粗的根莖掀翻了周圍的石板,樹干需得三人合抱,無數氣根像老道人的胡須從樹上垂到地里。 顏家莊建莊前,這樹原是生長在幾個院落交接的巷子里。附近的街坊稱其為神木,在它周圍圍上圍欄,枝干上掛滿紅綢,樹下壘滿雞鴨豬rou供奉著。建莊后,榕樹便被圈在了中庭,阻斷了街坊祭拜的途徑,為阿秀招來了無數罵名。如今樹邊的圍欄拆了,樹上沒了紅綢多了秋千,樹下沒了供奉多了搖椅,神木的地位不知降了幾何。 阿秀拿著本書躺在搖椅上,月色昏暗,廊下明滅的燭光照不亮書上的字。繁祁捧了盞油燈,俯身立在夫人身側,即使夫人只是攤著書在發呆。 “為什么寧愿被那般對待,也不肯出府呢……” 繁祁聞言,抬頭試探地觀察著夫人的神色。微光下俊朗的臉呈現出半明半暗的顏色,未能從傍晚的情緒中緩過來的雙眼仿佛蒙上一層白慘慘的灰,瞳孔似乎正惶恐不安地輕顫著。 “能入得夫人的眼,供夫人消遣取樂,是奴等之幸。若夫人用不上了,便該被束之高閣。無論眼耳口鼻還是手腳甚至生命,因為對夫人有用處才有存在的必要,若對夫人沒用了,無論是鎖上還是廢了,都是應該的?!睉K白的臉上同樣血色全無的唇說著說著,竟然舒展地勾起,似乎說出這樣一段話能讓他得到極大的安慰,“于奴等而言,被棄了,被逐出府去,才是最最屈辱最最折磨的?!?/br> 阿秀看著朦朧的月色,也朦朧地笑笑,“是柯莊教你們的吧?!?/br> 繁祁一時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是奴的真心話……” “柯莊的厲害,我也不止一次領教過了?!卑⑿慊位文X袋,“他在你們眼里是不是極可怕的?” 繁祁誠惶誠恐,急忙搖頭,“老師教奴等如何服侍夫人,盡心竭力,奴感激不盡,不覺得可怕?!?/br> 阿秀不以為意,晚風起,老榕樹的氣根搖擺著,拂過阿秀的頭頂?!胺逼?,你知道我原來的名字嗎?” 看著繁祁茫然的神色,阿秀似乎思考了一下“顏家莊…顏家莊……” 廊下候著的今窗突然走了出來,“夜晚風涼,夫人該回屋歇息了?!弊叩桨⑿闵磉叿銎鸢⑿?,沖她不贊同地搖搖頭。 繁祁急忙過來攙扶。今窗接過他手上的油燈,吩咐道:“去寫信讓未央加快腳程,五日內必須回來?!?/br> 阿秀無所謂地讓今窗扶進屋,笑嘻嘻的模樣,“你才該休息了,整天晚睡不怕長不高?!?/br> 今窗枯井般的臉上隱隱有怒氣,“夫人太累了,都開始說胡話了?!?/br> 阿秀泡進浴桶,昏昏欲睡,“是啊…太累了……實在厭倦的很……什么時候讓柯莊和我見見?” 今窗為她按揉肩膀,“等你精神一點了?!?/br> 阿秀沒有回應,腦袋靠在浴桶邊上昏昏欲睡,雙眼無神。 今窗難得嘮叨,“夫人的名字萬不能與他們提起,否則后果不堪設想。我知道夫人這兩日精神不濟,脾氣也躁。要真想發泄,將莊子里那幾個男人都召來,就是打死了也是他們死得其所,只有這名字,夫人千萬不要一時沖動……” “知道了知道了……”阿秀委屈地癟嘴“不說就是了?!?/br> …… 夫人的名字…… 繁祁照吩咐去寫信,寫好信從后門出府,繞過七八條小巷,拐了十幾個彎,進了一處隱秘的小院,先是亮出一枚木牌,木牌正面刻成老鼠模樣,背面刻一龍飛鳳舞的「乾」字,后將信交給院子里的人,“加急,后日以前必須送達?!?/br> 轉身正要離開,忽然身形一頓。門口接信的是一個相貌平常的女人,見他不走,多問一句,“大人?” 繁祁遲疑地回頭,“顏家夫人的名字……不……你家主人現在在哪?” “永興?!迸丝粗_下的石磚。 “那離得不遠,讓他明后天必須回莊,不然沒人給我和雙溪收尸?!狈逼畲甏瓯亲?,“剛剛那句話當沒聽過?!?/br> 繁祁沒說是哪句話,女人低眉斂眸,答道“是?!?/br> 繁祁轉身離開,小院木門在他身后發出喑啞的「吱——」聲,緩緩關上了。 今天夫人的神色很奇怪,月亮照進她的眼里,反射出森冷的磷光,嘴角勾著莫名其妙的微笑,問他「你知道我原來的名字嗎」還喃喃地念了兩次「顏家莊」,簡直像鬼一樣,讓繁祁起了一身地雞皮疙瘩。 繁祁停下腳步,雙手捧心,默念「夫人恕罪,夫人恕罪,繁祁無意冒犯夫人。夫人就算是鬼也是世間最美貌的艷鬼?!?/br> 繁祁停在莊子后門,門邊木牌上豎刻著「顏家莊」。他愣著看了許久,夫人名字?難道不是顏秀林?從前的名字? 他恍惚憶起,夫人確實不是一直叫這個名字,從什么時候開始叫的?以前叫什么?他剛認識她那會兒她是叫顏秀林嗎?還是……?腦子開始一突一突的疼。 門吱啞一聲打開,門內站著身長四尺,神情木訥的女孩,一身老氣橫秋的棕黃長褂。老鴉一樣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他,莫名透著幾分蕭索,“在想什么?” 繁祁心下一涼,慌忙低頭行禮,“教丞……夫人…睡下了?” “睡了。你在想什么?!苯翊坝謫栆淮?,語氣清淡。 “……晚間夫人問起……”繁祁說著,不禁有些心虛。 “那你想起什么?”今窗像個沒有感情的問話機器。 “……沒有……” “跟上來?!苯翊跋铝嗣?,轉身就走。 繁祁跟在后頭,亦步亦趨。走過犬舍,走過荒園,走過幾處無人的院子,到了莊子的另一個角落。 這里有一座除主院以外最大的院子。繁祁從看到院子的屋檐起,額間就冒出了點點冷汗,手顫抖著,攏在腹前,雙手交握,用力地捏緊,努力控制著自己企圖轉身逃跑的雙腿,連步子間距也不敢不按規矩。 莊中各院皆以木結構為主,梁柱椯脊地板都按著原來的模樣不曾改動。唯有此處,在建莊一年后被推倒重建,木質部件全部改成了石質,墻磚改成了一米厚的石頭,地面鋪滿冰冷粗糙的石板,連門也改成了厚重的石門,靠門邊的機關才能開啟。兩層樓的建筑完完全全被石頭包裹著,簡直像個墓xue,唯有一面墻的頂上,鑿了兩個窄小的天窗。 今窗率先踏上石階,點開門邊的暗窗,拉下匝,石門緩緩開啟。一腳踏進,陰涼的空氣混雜著細微但粘稠的血腥氣撲面而來,仿佛一個儲藏rou食的冰窖。 繁祁身子又是一抖,往日剛受訓時的幕幕噩夢隨著石門的開啟奔逃而出,向他撲來,一邊撕咬著他的喉嚨肩膀,一邊拽著他的手腳腰肢,強硬地將他拉扯進去,他毫無反抗能力,像提線木偶一樣順從地抬腳,跨進門檻。 進門的瞬間,繁祁輕車熟路地撩開衣服下擺,跪在地上,粗糙陰冷的石頭地板沒能讓他皺一下眉頭。垂首弓腰,向前膝行三步,雙手劃弧,攏指交疊在額前一掌距離,埋首貼地,腰背下沉,溫順地跪伏著,等候身前人的下一步指令。這個動作他們做過千萬遍,這座小樓里的每塊石磚他們都爬過,粗糙的石磚上有清理不掉的黑褐色印跡,同色的泥甚至將石縫填補得平整,那是他們膝蓋上的血rou。 今窗拿火折子點燃四周的蠟燭,每個蠟燭照亮一小片地方,整個屋子還是那股陰森森的灰黑,密密麻麻掛滿各種銹跡斑斑刑具的木架甚至占了半個房間,另一半空曠得很,只有靠墻側一個矮桌。 “想起了什么?”今窗熄滅火折子,語氣像這屋子的石墻一樣板硬。 “……沒有” “想起什么說什么?!?/br> “是……”繁祁咬咬牙,不敢有欺瞞,將能想到的,有疑惑的,都一五一十地說了,“……之后便覺得頭疼,不敢再細想了……” 今窗沒有站那等他說完,中途走到了刑架處,左右翻找著什么。繁祁跪著,看她舉起一條鞭子打量,自動自覺地扯下腰帶,將里外上衣一件件撥下。 今窗挑了條鐵質的長鞭,由三條長窄帶鋸齒的長條交于一邊。別說是抽打,便是輕輕一碰也能扎出血來。 只是這鞭子帶來的恐怖卻遠遠比不上今窗口中吐出的森冷的話。 “不該想的事亂想,不該說的話亂說,莊里容不下這樣不懂事的奴才?!苯翊罢f著,蹲下身子,手里的鞭子抵上繁祁的脖頸,鋸齒尖被按進皮膚,冒出兩顆血珠子,“這幾日夫人身邊離不了人,且先賞你十鞭,準你回去伺候。待未央回來,你自己來這,受死?!?/br> 繁祁呼吸一緊,全身都繃得僵硬,挨著鞭子的地方又急促地淅出一條血線,“……夫人之令……繁祁不敢不用心……況且……夫人未說要棄了我……” 身子繃得太緊,開始支撐不住般地陣陣顫抖。牙也好唇也好,都在打著寒戰,一句話斷斷續續說得極為困難。 “夫人和師傅給了我管理莊子,處置奴才的權力?!苯翊邦D了頓,“所以你屆時記得避著點人,別因你的事讓夫人煩心?!?/br> 說著,今窗站起身,鞭子因她的動作在繁祁脖子上劃了一道細長的口子。 轉到繁祁身后,今窗直接甩了一鞭。鞭下皮rou上出現了一道看著纖細實則深入皮下二指的傷口。跪著的人抖了抖,咬著牙一聲不吭。 今窗不滿地皺皺眉,“連規矩都不守了?” 說著又打下一鞭。 繁祁額上細細地出了一層汗,抿了下唇,卻不開口。 “在你按規矩報數以前的鞭子都不算數,你得想好?!苯翊俺厣洗蛄艘槐?,沉重質硬的鐵鞭和石板碰撞,發出響亮清脆得讓人骨頭發酥的聲音。 一向溫順的男人卻突然犟了起來,“教丞就現在打死我吧?!?/br> 今窗神色陰沉,不再停歇地連打十鞭,扔下鞭子離開。 …… 阿秀什么都不知道,一夜無夢到了天亮。繁祁已經打理好了自己,慘白的臉用脂粉掩蓋得毫無破綻,換了一身干凈衣服,合衣躺在床外側。 見夫人醒來,繁祁溫柔明媚地一笑,“夫人早安?!?/br> 阿秀迷迷糊糊,坐起身子撥開睡得蒙到臉上的碎發,歪頭看他。 伸出一根手指劃過他的下顎線,聲音含糊:“你是不是……哭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