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霍鴻章成親的時候,才十七八,家里說的媒,成親當晚才見到新娘子長什么樣。成親當晚,半大小子,在村里的土窯子里面,開心、雀躍。 都說人生三大喜,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金榜題名他是不指望了,他也不愛讀書,只愛舞刀弄棍的??赡侨⑾眿D的喜悅,他切切實實感受了到。 新娘子哭了一晚,哭花了臉上的紅妝,說什么也不愿意跟他圓房。后來才知曉,女孩子早有喜歡的人,可那人出走京城,臨走前讓她等他。跟她說,是定會回來娶她的。要她傻傻的等,之后就再也沒了音信。 十七八歲的小子,已經長的挺高了。坐在床邊,瞅著新娘子哭。不知道如何是好。撓撓頭,不知道怎么辦。 兩人干坐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姑娘換了衣服,便要出去做飯,cao持家務。十七八歲的霍鴻章把人攔下,說他爹娘說了,你嫁到我們家雖然享不了什么大福氣,但這些臟活累活自是不必做的。飯我去做,你在哪兒坐著歇著就行了。 姑娘臉上淚痕未干。眼瞧著高高瘦瘦的小子掀簾子出去,打水,做飯。 早上吃飯時,霍家二老見到姑娘哭腫的雙眼,拿起掃帚追著兒子滿院子打?;豇櫿履弥z頭,夾著菜,邊跳邊吃。也不解釋,也不硬挨。 二老看著院子里笑嘻嘻,沒臉沒皮的大兒子,到屋子里安慰李家姑娘,鴻章敢欺負你了,你就揍他,打不過他,跟我們說,我們替你揍他。一個大男人,欺負自己老婆,算什么本事…… 霍家老娘說著,又拿起掃帚到屋外,追著十七八的大小伙子滿院子跑。偶爾霍鴻章只顧著吃東西,跑的慢了,便會結結實實挨上幾下。疼的皺眉,嘴里卻不喊疼。 李家姑娘在屋子里,攥著衣角,看著被打的滿院子跑的霍鴻章,不知道怎么辦。 吃完了飯,霍鴻章跟著街里街坊的幾個小子,一起出去做工。留下李家姑娘在家里,無事可做。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霍鴻章晚上回來了,一身的臭汗,曬的也黑。穿著弄臟的白麻坎肩,熱氣烘烘的。掀開簾子,看到李家姑娘正在納鞋底,沖著里面的人一笑,里面的人見到他心里一緊。 霍鴻章那個時候傻是傻了點,但那點感覺還是有的。見到人的神情,自己便悻悻轉身,到院子里打水沖洗。洗完了換身干凈的衣服進屋休息,也不敢光膀子了。見李家姑娘還是緊張的坐在大粗疙瘩的桌子邊等他,自己也拘束,臉上剛沖澡的水珠順著臉頰往下淌,躊躇著讓李家姑娘上床休息。 李家姑娘見他要自己上床休息,心里咯噔一下。十七八的小子撇撇嘴,接著說:“我是說讓你上床休息,我不上去的。你怕什么……” “不、你上床休息吧,我在這里就行……” “讓你上你就上,我睡地鋪就行?!卑氪笮∽诱f著,走到箱子邊,從里面拿出一面草席,自顧自的鋪到窗戶邊上,躺下,“你放心,我不會半夜上去的?!?/br> 小子心大,說了沒多久,便打起了呼嚕。那李家姑娘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夜。到凌晨霍鴻章醒來,去打水做飯,才跟著醒來?;豇櫿逻€是什么都不讓她做,而到了吃飯的時候,二老見到她眼下的淤黑,又拿著掃帚追著霍鴻章滿院子跑,讓霍鴻章節制?;豇櫿乱еz頭,嘿嘿笑笑,也不辯解。 屋子里的李家姑娘卻紅了眼眶。二老以為李家姑娘是委屈,一人安慰著李家姑娘,一人拿起竹竿,要打到兒子認錯為止。這下霍鴻章跑進屋拿起倆饅頭,打開院門沖了出去。邊跑邊跟他爹娘說,今天回來的晚些。 晚上回來,霍鴻章依然沖洗好后,睡到窗戶邊的草席上。讓李家姑娘睡炕。那李家姑娘坐到后半夜,實在支持不住,便到床上休息。躺到床上,也不敢熟睡。迷迷糊糊的,不遠處的半大小子翻身的聲音,都能驚醒她。 回門的時候,霍鴻章跟著她一起回岳父岳母家,笑嘻嘻的,忙里忙外。什么也沒說。 就那樣,日復一日,李家姑娘睡在床上,霍鴻章睡在地上。夏天還好說,到了入冬,家里的被褥不夠,霍鴻章便在下面凍的抱胳膊。李家姑娘還是不愛說話,偶爾,霍鴻章半夜起來起夜,回來習慣性的往床上躺,碰到了和衣而睡的李家姑娘,兩人都很是尷尬。 有時候,霍家小子出去做工時,會給李家姑娘帶回來一些小玩意。李家姑娘見了,有時也會紅著臉頰笑笑。 霍鴻章二十歲那年,李家姑娘肚子一直不見動靜,二老便起了疑。夜里偷偷扒窗戶里看了里面的景象,才發現自己兒子一直睡在地上,夫妻兩人一直不曾同房。 生氣的老人最不好對付,鬧到親家那里,李家姑娘只知道哭?;豇櫿乱膊恢涝趺崔k。雞飛狗跳了幾日,夜里回屋,便問那李家姑娘,你那相好的估摸著也回不來了,這兵荒馬亂的,亦或者是娶了別人,京城里達官貴人多,你不是說他才高八斗嗎?興許被什么丞相家的姑娘看上了…… 那個時候,霍鴻章還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現在的大官都叫些什么。問李家姑娘愿不愿意忘了那相好的,好好跟他過日子。李家姑娘依然攥著衣角,低低啜泣。 那個時候,霍鴻章還是輕輕嘆了口氣,撓撓頭,不知道如何是好。雖然這李家姑娘可憐,可是他也沒做錯什么啊,他也想老婆孩子熱炕頭。 之后霍鴻章出去時,霍家二老問了李家姑娘,李家姑娘咬緊了,就是不同意。幾次三番之后,有一日,便跟霍鴻章商量,干脆休了那李家的姑娘,重新再娶一門。別人家的小子二十的時候,都讓父母抱大胖孫子了,你可倒好,自己睡了幾年地鋪,都不帶說的。 他娘戳著他腦門,氣惱自己生了個傻小子?;豇櫿履菐兹找脖霍[的煩。卻也是咬緊了,不同意休了那李家姑娘的。怕那李家姑娘被休回了家,日子更不好過。 “那后來呢?” 傭人帶著倆混世魔王上二樓做作業?;豇櫿潞戎銠?,摟著李家送過來的倆姨太太親熱。幾個一直跟著他的弟兄跟在旁邊起哄架秧子。 …… 霍鴻章自顧自到酒柜旁倒了杯香檳,回眸時碰到李家那倆姨太太投來的目光,含情脈脈,風情萬種。手下端過幾個酒杯,幾個人大咧咧的坐在西洋沙發上,開始說起那些陳年舊事。 “爹,先生讓我畫的娘的肖像,你看我畫的像不像……” 四歲的小兒子,突然從二樓奶聲奶氣的,朝樓下揮舞著一張宣紙,霍鴻章本來摟著姨太太笑的色瞇瞇的,回頭看向兒子時,轉瞬換了一副慈祥可親的笑容。接著大兒子也從屋子里出來,一起在二樓的走廊里鬧騰?;豇櫿率嶂蟊愁^,扭頭看著倆孩子,笑的心滿意足。 同時轉頭抬眸的三姨太,看著梳著小少爺頭的霍鴻章的大兒子,心下思慮著些什么。扭頭再暗自端詳霍鴻章的長相?;豇櫿碌故翘固故幨?,彈彈煙灰,似乎不把她的那點發現放在眼里。 傭人哄著小少爺進去好好寫作業,霍鴻章回過頭,繼續說到:“后來她相好的回來了,那個時候老子還在外面,回來的時候,她肚子都七八個月大了?!?/br> 三姨太聞言,證實了剛才心下的猜想?;豇櫿乱妭z孩子進去了,摟著倆姨太太,一人親上一口。之后便仰頭后靠在沙發上繼續抽雪茄。 “鴻爺……”旁邊的手下忙俯身過去給點煙?;豇櫿碌皖^,一手遮著,看著點簇火苗從雪茄頭部燃起。抬頭深深吐出一口煙霧。 “誰料那王八羔子,生了孩子不要。她尋死膩活的,我便承諾養那孩子?!被叵胪?,霍鴻章不由得嗤笑一聲。手指彈彈煙灰。怎么他這輩子都在還債?替人養兒子,還替人照顧大少爺? 旁邊臂彎里的倆姨太太互相對視了一眼,不知道這霍廳長在笑些什么。怎么替人養了孩子還笑? “小的也不是您的嗎……”二姨太燙著大波浪,噴著巴黎香水。嬌滴滴的用胸脯蹭霍鴻章結實的胸膛?;叵胫鴦偛旁诖髲d里練習走正步的那個奶聲奶氣的小包子。那眉眼,跟面前的這個男人,還是有幾分像的。 霍鴻章吐出一口煙霧,瞅著二姨太笑的意味深長。二姨太想的入神,察覺后不好意思的朝霍鴻章撒嬌。主動起身撫上,涂著大紅口紅的香唇,親了親霍鴻章高挺闊氣的鼻梁。 霍鴻章抓著她的手,沒用力的把人扯下,半摟進懷里。繼續道:“后來她不是對那個野王八心死了嘛,便想跟老子好好過日子?!?/br> “那您也愿意?”右手邊的三姨太跟對面的二姨太眼神交流過后,繼續套話。 “……” 霍鴻章仰靠在沙發上,左擁右抱,笑笑。他當時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一夜春風之后,第二天又出遠門做工去了。后來在外面又聽說那野男人又回去找她,她一心軟,又在一起了?;豇櫿履莻€氣啊。以至于回去之后,看到倆孩子,以為都是那個野男人的。 那個時候,他爹娘也去世了?;豇櫿旅鎸o野男人做了外室的李家姑娘,心灰意冷,便想再也不回去了。對那李家姑娘也說不清什么感情,恨也恨不起來,說愛也沒什么愛。便回了晉陽城,打定主意要在晉陽城立足。之后便在捕快房尋了個差事。一步一步走到現在。 “……” 倆姨太太套消息套的駕輕就熟?;豇櫿乱菜拖⑺偷牡眯膽?。表情、架勢,都很到位。彈彈煙灰,摟著倆姨太太,偶爾親上一口。倆姨太嬌滴滴的,捧著他的臉,用眼神示意他快說。 霍鴻章笑笑,起身到壁爐那里又倒了杯香檳,繼續道,后來那個王八羔子巴結上的人失勢了,自己也很快被投入了大牢,秋后槍決。李家姑娘帶著倆孩子,父母又都過世,沒人幫襯。他再大方,心里也有疙瘩。只是偶爾寄回去一些銀錢。 半年前,聽說那李家姑娘病入膏肓,倆孩子眼看成了孤兒?;豇櫿履翘旎乩险?,看到倆孩子餓的面黃肌rou,身上臟兮兮的,穿的破破爛爛。見到他帶的一行人,小的怯生生的躲在大的身后,烏溜溜的大眼睛,還忍不住偷偷瞧他?;豇櫿陋q豫了那么一刻,看著滿目瘡痍,物是人非。走的時候,讓手下給倆孩子留了幾十個銀元,以后是死是活,就看他倆的造化了。 可當霍鴻章穿著皮靴,揣著搶,踏出那條破舊的木門坎那一刻,小的孩子,突然奶聲奶氣,怯生生的在后面喊了他一聲;“爹……” 霍鴻章心里咯噔一下,不自覺的回頭。那孩子趕緊又躲到了大孩子身后?;豇櫿滦睦锇l酸,心里道:“老子不是你爹,你爹早死了?!辈葴鐭煹?,狠心把倆孩子丟下,領著一行人離開。 半個月后,還是放心不下,倆孩子在鄉下過的當然不好。被其他孩子欺負,嘲笑他倆是沒爹沒娘的野孩子,是他娘偷人生下來的。小的氣的只會哭,大的便跟人打架。 屋漏偏逢連夜雨,倆孩子在茅草土坯的屋子里,屋子年久失修,一下雨,屋子里也跟小溪似得。倆孩子凍得,大的摟著小的入睡。 霍鴻章自問不是個心大的人,有時候甚至睚眥必報。 入秋的時候,開著洋車,到鄉下把倆孩子接了回去。路上,小的特別黏他,摟著他的脖子,奶聲奶氣的問他,“你是我爹嗎?我娘說,我爹是捕快,可威風了……” 路上路過李家姑娘的墳,霍鴻章想了想,領著倆孩子下車祭拜。一個穿著警察制服的男人,領著倆臟兮兮的孩子,在荒蕪到寸草不生的山坡上,讓那李家姑娘放心,倆孩子雖然不是他親生的,他也不一定待倆孩子多好。但是,至少跟著他,有他一口吃的,不會少了倆孩子的。 一杯水酒撒入黃土。塵煙再起處,一行人卷起黃煙滾滾,回家,進城。 車里面,小包子拍著臟兮兮的小手,“爹爹來接我們了……我們有爹了……”奶聲奶氣的往霍鴻章臉上親,歡呼,雀躍?;秀遍g,霍鴻章仿佛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笑出了一臉的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