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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言情小說 - 虛花悟在線閱讀 - 夢鸞(二)

夢鸞(二)

    遠遠地,卻傳來一陣陣整整齊齊的呼號聲,令人毛骨悚然。有人用洪亮的嗓子,在突然沉寂下來的街市上拖長了聲音,宣讀了一段東西??v然隔了一段距離,并不能全然聽清楚,可是柳夢知道,那不是她曾經在宅院深處日復一日聽到的那些熟悉的聲音——各級官員儀仗出行,威儀赫赫的鑼鳴鼓吹和“行人避讓”。很快,那宣讀的聲音就被此起彼伏的哭喊哀嚎淹沒。柳夢心中惶然,不由自主地向窗外望下去。

    封路的空地上,四面都由披甲的士兵把守,場地中央的兵卒,手中各自握著一根粗重的大杖,另一行全副武裝的兵士,拖著一個個披頭散發,衣衫襤褸,五花大綁的犯人,像押運待宰的牲畜一樣押進了刑場,毫不留情地把他們推到地上,一陣陣尖叫驚呼還未止息,棍棒立刻壓了上來,壓住了無力掙扎的單薄身軀。發令的那個兵長一聲呼喝,幾十根大杖同時揚了起來,重重地砸了下去。柳夢幾乎本能地捂住了耳朵,可是士兵們用力之大,仿佛連地面和樓宇都跟著震動。緊接著便是震耳欲聾的慘叫,不可遏止地刺進她的腦海里。

    “今個是哪一家的?”

    “誰弄的清啊,丁家?張家?咳,葉家的人早就死絕了吧,總不會是他們?!?/br>
    “……今天殺一家,明天殺一家——也不對,照這個法子,一家得殺一個月——”

    她站在二樓上,仍然看見刺目的鮮血逐漸從棍棒底下流了出來,那些人的身軀像草芥一樣被一下一下地搗碎,流出殘余的汁液。最后她們的血都流在一起,釀出鋪天蓋地的一片紅色。

    視線所及,只有紅色。血是紅的,晚霞也是紅的,嫁衣是紅的,二十年前她穿著紅色的嫁衣坐在紅色的轎子里離開京城,張開眼睛,只能看見一片朦朧的紅色的云霧,送嫁好友們的交談聲,像一團飛逝的紅云越飄越遠,如果她沒有回來的話,京城烙在她記憶里最后的永生難忘的面貌,就是一個燦爛的紅色的影子,是霞光的余暉,是艷麗的絨花,是山茶與梅。

    是血。

    這一次,那些人活生生的慘叫清清楚楚地傳了過來,柳夢在整齊劃一的棍棒聲中逐漸辨清那些凄厲而面目模糊的叫嚷,聽見他們骨節寸斷血rou支離的痛楚。

    一個老婦人,聲音嘶啞地喊“救命”。

    一個年輕女子,用盡全身力氣,在呼痛的間歇,斷斷續續地鳴冤:“……不是我……我什么都……沒有做……饒命……不要……我不要死……”她的血一口口噴在地上,似乎這樣,天帝就能聽到她們的冤屈與不平,施以援手,將她們救出生天。

    還有的人已經發不出聲音,只能無聲地在繩索里掙動,在泥塵瓦礫上磨出累累的血印。

    “……這么殺的,好像還不是女眷,是奴婢而已……主子該凌遲的凌遲,該砍頭的砍頭……咳,就說哪朝哪代的誅九族還有殺奴婢的道理……”

    “所以都說了,不是殺,是杖刑……有哪個命大,捱過三十大板,就算活了……”

    “……都存心這樣了,還能讓活嗎……這些人手底下都有手段的……”

    柳夢昏昏沉沉地向前走去,在交頭議論的人群里漸次聽到一個個熟悉的名姓,像一個個驚雷在她的耳畔炸開。它們一面安安靜靜地睡在她宅邸置放書信的箱籠里,一面又早已在她看不見的,不知道的,與今日相類的血流成河的殘酷情景中走向了死亡的終局。

    她未出嫁的時候,精研經義,長于詩畫,因此結交了許多筆友。后來這些筆友,又陸續成了現實里的朋友。她人緣很好,又以世家子的出身,遠嫁了地方上一個不知名的鄉紳。因此出嫁后的幾年間,有很多很多舊日里的朋友寫信來問候。她一一回復,都要花上許多許多天。后來書信漸疏。再后來,持續與她通信的人只剩下了蘇云一個。她從來不以為怪,也不為此而惆悵。因為她深知人世間的道理:她自己的境況越來越落魄,那么旁人忘了自己,也是人之常情,理所應當。

    她今天才知道,原來他們中的許多人,都已經死了。

    在語焉不詳的交頭接耳中,哀嚎聲漸漸平靜下去,那一團團不分明的血rou和沉落的鮮紅夕陽融為一體,又在逐漸覆壓而下的夜幕里變成一個個幽靈似的鬼魅。宣讀旨意的官員,行刑的士兵,握著槍戟沉默不語的士兵,連同這里外數層的觀眾,在日夜交界的時刻,都有人與鬼的兩副面貌,模糊難辨。一個佝僂的黑影從人頭攢動的魑魅魍魎中忽隱忽現,終于跌跌撞撞地沖了出來,撞在繩子上,竭力伸出的手,與無法移動的身軀,幾乎被那像利劍一樣的繩索割成兩半,只有干枯的號泣,穿過了層層疊疊的鬼影憧憧:“……女兒……我的女兒啊……”

    “可憐啊。昭陽公主一府上上下下——男男女女怎么著也得有幾百號人,往后半個月都得是這一出。就說這些侯門公府里的仆從丫鬟,有多少都是走投無路賣進去的,本來就是苦命人,能知道什么。結果主子犯事攪進去了,連這些人也要陪葬?!殃柟髯约汉么趼淞藗€全尸,還算體面。其他人可就慘了,死也不得好死?!?/br>
    窗邊的酒客,望著影影翳翳的黑夜,把慨嘆沖進濁酒中。端起杯子,搖了搖頭。

    “這個阮大司馬,自己也是婦人。狠毒起來,真是男人都得甘拜下風?!?/br>
    “誰說不是。說是造反,造的是圣上的反嗎?說白了,造的都是她大司馬的反。造反打殺仆婢的這一出,也是她整出來的?!本瓶蛪旱土寺曇粽f。

    “咳,這規矩不是前年就弄出來了嗎,當時吵得沸沸揚揚的,沒想到最后還是成了例。一個一個,這幾年多死了多少人。就說這些臺面上的人,什么事干不出來?!?/br>
    “阮大司馬,那是鐵了心要這樣殺人的。我聽說,最開始,大司馬直接上奏圣上的話,就是‘府中仆婢,除舉告者外,皆應坐死’。這些年,大司馬干這種殺人的事,圣上敢不答應,其他人敢不答應?可是圣上剛要準奏,偏偏夏太常出來,一通話給堵了回去。說是奴婢連坐,于典無考,于例無先,于政失德;深究其源,與人牲有何區別,這是連圣人教誨都不要了。一篇話,當時說的朝上諸官啞口無言——這些搞刑名的,必須要師出有名,講的是先王法度,祖宗典章。你說阮大司馬有這個主意,底下的人也想奉承。就是這道理找不出來。也是沒料到真的有人敢出來駁——弄的大司馬當時就下不來臺了,說一句被夏太常駁一句,臉都要掛不住了,最后逼的沒法,卻說什么,古人養士以自重,今人法度所限,雖不能養士,卻以養奴仆替代,奴仆世代受恩,興衰附于主家,與主家關聯更甚于尋常親友,因此族誅若不同殺奴仆,并不會懷朝廷之德,反而縱虎歸山,后患無窮?!?/br>
    “呸,這得是心里多有鬼才能說得出來。也是,她自己得勢,不就是靠的這……”

    “就是說,這不是把心里話也給說出來了??赡苁亲约阂灿X得這番話上不得臺面,便退了朝,暫且按下此事。但是這事是一定要辦的,只能手底下人給想道理了。但是,誰不知道這是個麻煩事,廷尉府踢給京兆府,京兆府踢給司隸府,也沒人愿意出頭。你想想啊,這事要是沒在朝堂上吵成那樣,這幫人都裝個傻照辦了,可現下夏太常既然把話挑出來了,那就誰也不想出頭挨罵。最后還是司隸府的衛司隸,出來寫了一篇文章,說奴仆無知,向受主家教化,主家德行昭著,多有義仆,主家十惡不赦,奴仆多行不義;主家為惡,沒有奴仆一齊為虎作倀,斷然難行——所以,放過還是不能放過的,就是死刑不必了,改成杖責,以示朝廷恩德,以教天下宵小,也就罷了?!?/br>
    “你說到這,連這文章我都還記得,當年學里多少人都罵。漂亮是真漂亮,引經據典,行云流水,就是說的全是害人的歪理?!?/br>
    “是啊,這個衛司隸,先帝時候的武進士,也是個有大本事的,偏偏滿肚子文章為虎作倀。既出了這篇文章,夏太常照舊從頭批到尾,可這一回,衛司隸居然把夏太常二十年前的一篇文章給翻出來了,說,連你也說,盛世非嚴刑不可,今天卻改了主意,態度反復,無非沽名釣譽而已——果然好狠的手段,用太常自己的文章來打——雖然后來太常說,此時非彼時,當日吏治松弛,弊病叢生,提倡峻法是以治吏,非治百姓??墒切l司隸摳字眼的本事是一等一的,你跟他講理,他只管在里面夾纏不清,倒也糊弄了許多人。最后這筆墨官司打了足足得有半年,到底還是拗不過。那幾府的仆婢給圈禁了半年,上面沒發話,也沒敢發賣,最后還是不肯饒過,一個個拉出來給打殺了?!?/br>
    “咳,到底還是這樣?!本瓶烷L嘆一聲,搖了搖頭,“以卵擊石,能有什么好結果。夏太常一沒兵,二沒權,也倒是真敢和這些人硬頂……好在跟阮司馬是多年夫妻,阮司馬不管怎么樣都是女子,同床共枕那么多年,還有孩子,夫妻情分到底還是念幾分的……”

    “這種事上,就是夫妻也未必怎么樣。也就是當時夏太常剛剛被收了兵權,從邊關上調回來,大司馬還沒那么防備,這才能在朝堂上讓太常給攪了局……你看看現在,夏太常每回去太學,都有兵士跟著。說是護衛,不就是個軟禁嗎。所謂夫妻,差不多也是這意思?!?/br>
    “……雖然如此,情分也必是有一點的。不然以阮司馬的手段早殺了,還能容下夏太常繼續寫文章諷刺她。太常再是閑職,再是明升暗貶,到底名聲好聽,何必留著不殺,又繼續給官做?!?/br>
    “我倒覺得,大司馬不敢?!?/br>
    “何以不敢?”

    “名聲太大,行事太磊落。就像打殺仆婢的事,如果不是衛司隸這個玩弄文字的高手出來硬纏,這件事到底也辦不下去。殺這么一個人,到底也要實實在在拿出來道理才行。所以大司馬雖然看著扎眼,但也找不出來罪名。夏太常從邊關回來第一件事,給老師葉墨全家收尸安葬,全京城的人明眼看著,爪牙就是再多,誰也不敢說這么干違禁犯法。寫文章諷刺她,到底也不是諷刺,真要細論,哪一句話不是圣人精義。真要揪著這個說事,那才是真的心里有鬼了。所以軟禁歸軟禁,軟禁也不敢明說,人也只能留著。繼續做夫妻,面子上還多過得去一點?!?/br>
    酒客停杯半晌,嘆道:“你說的也是?,F在阮司馬明擺著要借著杖刑打殺這些奴婢,還得在全京城人面前立威,未必不是忌恨當初夏太常當著文武百官駁了她的面子,存心報復?!?/br>
    “那倒也未必有那么簡單。我越發想,當初這些故事隱隱約約傳出來,同窗議論的時候,都覺得大司馬是一著急,在朝上就把心里話給說出來了:寧可錯殺不可放過,是真的怕這些人里出一個荊軻聶政??涩F在,我卻覺得未必如此。你就說這昭陽公主預備兵變,結果八字還沒一撇,早早的就給抓起來了,還不是有人通了風報了信。說實在的,主人家要干什么,一舉一動都是逃不過這些近仆的眼睛的。舉告昭陽公主的時候,那可是二十多人聯名舉發。但凡知道點風聲的,誰不怕死啊。這二十多人,本來在奴仆里也是特別得臉的,更不要說這事之后,把別人的命踩在腳底下,一個個脫了奴籍,受賞受的都成了財主啦。我聽說,他們房子就買在東市那邊……這個大司馬,玩權術倒是真的厲害……”

    沉寂的黑暗中,仍然有稀疏的人影往來移動。拖曳尸體的聲音,在夜幕深處沙沙作響。柳夢坐在木窗邊上,鄰桌人竊竊的議論,時斷時續地飄過來?;蛟S這些故事,早已是京城人都心知肚明的因由,足以為這些年殘忍的血腥與死亡做注腳。她卻直到今日,方才目睹人生的真相。慘淡的,卑劣的,活著的,死去的,即使與他們相照面,目見的,也不過是一個個素昧平生的陌生面目。至少,她確信自己從未與他們相識。

    她想起蘇云,這個還一直與自己通信的人,在信中是舊時的談吐和口吻,偶爾相見時,也還是舊時熟悉的容顏??墒?,是否在她所未曾涉足的另一個世界里,就連他也會卸下文雅恬淡的面具,露出魘魔的真正面貌。

    京城的一切,曾經在長達二十年的時光中,靜止在她的記憶里。因此留在京城的好友們,就永遠過著鮮衣怒馬的人生,仍如他們的少年時代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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