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得青山在,必得先有個青山。(改了一點點)
一截兒細小的藤蔓繞上熙來的手腕兒,他頭一回忍住修花剪草的欲望,只因那上頭有守玉的氣息。 他在花藤的牽引下,尋見了坡下奄奄一息的守玉,終年死寂如深潭冷月的雙眸,波浪翻涌,怒意滔天。 她感到有人摟她入懷,痛呼玉兒醒來。 這是哪一個師兄? 她聽不到的。 “玉兒,醒醒?!彼麑⑹赜駬нM懷里,護住她的心脈。 “哥哥,我聽話,你慢點兒喂?!笔赜裆裰静磺?,喃喃細語。 見人還活著,熙來微微放下心來,一提氣疾疾趕往玉修山。至山門處,遇見聞風而來的幾名師弟,一見守玉的慘狀,俱是心頭大震。 阿游道:“這是怎么弄得,大師兄不是跟著去了嗎?” 他不明就里,還以為守玉是在幻境里受的傷。 “我只管她活著,其余人其余事你們去查個清楚?!蔽鮼沓林?,一陣風似的沒影了。 眾人面面相覷,也知情態嚴重,不再耽擱,齊齊奔往縹緲幻境。 他們對守玉的重傷并沒再分出過多的關切,此時他們尚且不知守玉失了陰元。 她天生那樣過人的體質,又有什么傷是好不了的呢? 這時節師兄們的心思拎出來,與綠嬌也是沒什么兩樣的。 無暇底下的瘡痍沒人會動手揭開。 你的無暇原來是個痂,那我怎知你愈合的時辰,你總是熱氣騰騰,像是盤準備萬全的糕點。 食客只知果腹的本分,不能分心去想糕點的痛癢。 不知情者才可扮作無辜。 十一個師兄各有暗病,面對重傷的守玉,像是看見了自己無藥可治的骯臟心事被剖在了日頭地上,大師兄一走了之,余下的人再狠不下心腸。 皮rou生長的細微聲響像是爬蟲在腦里巡邏,她聽得見蟲爬,聽不見人聲。 她快要忘記了這樣的感覺。 她本來已經忘記了這樣的感覺。 趙家有她一個哥哥。 哥哥記恨著是生了她才害死嫡母,認定她是吸食了母親的骨血,長成的骨rou精怪。 新進門的姨娘是個蒙了笑面皮的白骨娘,她們是一個路數的妖。 姨娘毒殺哥哥的一碗桂圓甜湯叫守玉喝了,她吐了三口血,燒了一晚上,隔日清晨活蹦亂跳。 很快有了第二碗雞蛋羹,哥哥喂的快,搗得她滿嘴血,也很快就長好。 第三碗是甜酒釀,燒的guntang,守玉十個指頭都是泡,咧嘴一笑,嘴里也是。 第四碗她不喜歡,已經是撕了臉面的一碗苦藥,哥哥掰斷她一截兒小指,三兩口碗底見空,衣襟上都是苦味兒,守玉扁扁嘴,沒哭出來。 這回晦氣,沒有像前幾回好得那樣快。 這回有福,趙大人見著殘血的小指兒,和昏迷三日的幼女。 青蓮派的守山神獸,人形是個男身,也是個不茍言笑的性子。 守玉見慣了熙來那張冷臉,竟也不覺得陌生,她昏沉沉的。 熙來卻也不全是面上的冷清,聽說守玉要被送走,昨夜來她房里陪了一宿。 守玉合著眼,一遍遍問他,好哥哥,你做什么呢? 他不答,只是虛虛抱著她在懷里,一點兒勁兒也不使,像是怕這點子親近也會傷著她似的。 守玉便撅著嘴吻他,郁結的眉眼和總是抿緊的嘴角,一遍遍一遍遍,熙來僵直著身子,縱著她胡鬧,并沒有吻回去。 守玉又問他,好哥哥,你到底想什么呢?終于倒在他懷里,再撐不起半點兒力氣。 想你。他摟緊了她,找了個令她極為舒坦的姿勢,自己墊在底下,把守玉擱在他身上。 “熙來,你知道的?!彼虐l出短暫的清明,語氣篤定,既不是發問,也不是責難,只是講述一個事實。 她很早就知曉了的,不愿意面對的事實。 “你們都知道的?!?/br> 我是不死鳥,我就什么都受得了。 我受得了。 疼了我會哭,我受得了,我只會哭。 我會愈合成最初的模樣,這次時間長久,勞煩師兄們等上一等,我受得了。 “ 我也是有哥哥的,我哥哥欺負人是怎么也求饒不得的?!?/br> “ 熙來,你也欺負人,我一喊你哥哥,你便停手了?!?/br> 兩句話,絕了熙來的親近之心,守玉身上的道道傷痕,經由指腹間清晰的落差感,輕易爬進了他的心里,悔意借機蔓延,抵抗無用。 他就這么著睜著眼,只覺得心中如潮起潮退,一直抱著守玉到了天明。 守玉耳邊又響起師尊的絮叨,她沒見過這樣恭順又多話的師尊?!拔疫@徒弟年紀最小,不知事時就在山上了,人情世故全不懂的,有失禮之處望你們掌門多擔待?!?/br> “師尊放心?!比皤F道。 “被幾個師兄嬌縱慣了,身子也不大好,修為倒是不差,就是使不出來,門中的師姐師妹若要切磋,神獸還是勸勸,武斗不如文斗,她這嘴笨,任打任罵不會還嘴的,不過門中皆是知禮的仙子,想來也不會這般粗鄙?!?/br> “師尊放心?!比皤F始終只這四個字,叫人不知該提心吊膽還是真的放下心來。 守玉半夢半醒之間被師尊交到瑞獸的懷里,又聽著師尊交代了許多。 她實在是元氣大傷,撐不了許久的精神,在玉修山上,也是終日睡著。 北山夜族的魔修聽說了玉修山的事,竟多次上門找師尊敘舊,其實他們之間哪里來的交情,為的不過是守玉這個故舊。 魔修的意思是要接了守玉回去,以己之力,助她恢復,若他當真打的只是雙修的主意,師尊或許就同意了。 眼下山門受重創,靈氣逸散,縹緲幻境再不修繕,則門派不保,師尊再不能放任幾名師兄不遺余力地用自身修為保守玉一人。 六道之中尋不出無情生靈,玉修山以情欲入道,本是中立,正邪之分看得不甚要緊,可那魔修……手段過于暴虐,好時候的守玉都不一定受的住,何況現在這么個奄奄一息的光景? 到底顧著她這條小命,師尊便下山拜請了青蓮派掌門,請她代為照看。 早年青蓮師祖曾受魔物重創,玉修山前上乘女修白蕖師太舍身相救,以陰補陽,保了他一身修為,自己卻受魔力反噬,玉殞香消。這點子情面,玉修山還是有的。 卻是一點,青蓮派自現任掌門接手后,只收女弟子,除了守山門的瑞獸不可轉性,便恨不得叫山上的兔子都只剩雌的。 這般偏執,看重女兒家冰清玉潔之性,便很有些孤高,瞧不上不上玉修山女修以身待人的旁門。 這不師尊親自送人來,連她的面也見不上。 昏昏沉沉的守玉分不出多余的心思,縱然是清醒著,她也想不到那等細處去,聽到師尊要走,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玉兒,聽話?!睅熥鹞兆∷氖?,卻狠不下心拉開。 “這個交由師尊處置,也算是一個了結?!笔赜駭傞_掌,里頭綠瑩微微,一個小點兒。 “那逆徒的一絲兒精魂,竟被你護下了,還養出了幾分活氣,怪不得這幾日都不要人近身?!睅熥鸫鬄閯尤?,“玉兒,你這又是何苦?” “不苦,劫數從她身引來,重建幻境的關鍵便還在她身上,玉修山護佑我長到現在的年歲,守玉感恩戴德,不能看著師兄們白費力氣?!笔赜駥⒕G嬌精魂交到師尊手中,就軟在瑞獸懷里,睜眼的勁兒也沒有了,仍是不放心道:“二師兄對她成見頗深,師尊勸勸?!?/br> 師尊長嘆一口氣,道聲:“玉兒放心?!币才聯尾蛔∈B,再不多留,掐訣念咒,轉瞬無蹤。 守玉了卻了心頭一件大事,也不管抱著自己的是誰,扭臉就睡死過去。 等她撐開眼皮茫然醒來時,已是在一間靜室的塌上。外頭驟雨未歇,打得窗欞噼啪聲響。 她好久沒見過雨,覺得甚是新奇,起身去到庭中,仰頭望天。廊下掛著兩盞琉璃燈,隨風雨飄搖,往雨幕里逸散進細碎的光彩。 天上在下星星雨,像是誰的心被揉碎,一把撒了下來。 冷雨將她澆得渾身透濕,從臉上的傷痕里鉆出一條細長的花藤,迎著雨幕伸展吐須。 這正是從飄渺幻境里跟出來的那一條,如今被師尊種進了守玉的體內,護住她的心脈,許是日曬雨淋是藤曼本性所使,時不時就從守玉身上未愈合的傷疤里鉆出來。 “你在做什么?” 一道冷厲的女聲響起,嚇得守玉鬢邊顫顫綻開的花朵飛快地攏回去,連葉帶蔓縮了回去,“這不是你那玉修山,這等楚楚可人的做作姿態費心擺了,也沒有師兄師弟們顧惜?!?/br> 守玉回神望去,見是一名玄衣女子,清麗傲然立在面前,大雨滂沱,她身上連個雨絲兒也不見。 “見過青蓮掌門?!笔赜駭狂斩?,真似個瑟瑟支撐的雨中白玉蘭。 青蓮掌門十苒,風姿綽約,體態纖長而挺拔,細眉高挑目若璨星,九分冷色揉不進一分艷,灼灼正氣令人不敢直視。 她放任守玉淋著雨,上上下下將人打量了一番,心中便有了計較,“你在玉修山難道什么都沒學會,小小的避雨決也使不出來,還是經了那一場禍事真就廢了?” 守玉不敢頂嘴,低低道:“弟子駑鈍?!痹捯粑绰?,只覺得周身一亮,二人已然進到了室內。 “我青蓮山以女子為主,閨門弱質,亦可爭當上游?!笔壅崎T與塌上正襟危坐,眸光明亮,“你非我座下弟子,我本不欲多事,只是既居我青蓮山一日,就得守我山門的規矩?!?/br> “掌門教訓的是,弟子不會給旁人添麻煩的?!笔赜窳⒂谙率?,眉眼俱是低順。 卻不知十苒最看不上的便是這般作態,她本意愛惜守玉天資,又憐她逢此劫難,有心提點,耐著性子說的幾句話都不大對胃口,漸漸也生出些煩躁來。 “你且說說,往后是怎么個打算?” “調正內息,重聚陰元?!笔赜褚话逡谎鄣?。 “留得青山在,必得先有個青山?!笔埸c點頭,“再往后呢,還回你那玉修山去?” “自然?!笔赜翊鸬?。卻見那位好端端坐著的青蓮掌門忽的震衣而起,似笑非笑盯著自己瞧了好一會兒。 “掌門這是怎么了?”她怯生生問道。 “無事,我沒料到你這樣軟性兒?!笔劾湫σ宦?,撂下句,“歇著吧,明日跟著一道兒修行?!本筒灰娏擞皟?。 守玉呆楞楞立著,好半晌喃喃說了句,“山外真是什么人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