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大逃亡
第三十三章 大逃亡 雖然是處于各種憂慮之中,然而時序變遷并未因人的心情而停止,除夕終于到了,一月二十八號這一天,一直緊張的軍隊也終于休了一天假,何坤早早地便去街上買了菜,準備晚上做豐盛一點的菜肴,即使在這樣緊張的時代,年夜飯也是重要的,在這種時候,很應該好好撫慰一下長久以來繃得很緊的神經。 這一天,何坤難得地沒有買報紙,這樣一個喜慶的日子,他實在不想看到報上那連篇累牘的壞消息,一年總有一天,讓自己輕松一下吧。 青山雅光上午又去了書店,母親與meimei最終決定來臺灣,現在已經去了上海,準備從那里乘船或者飛機來臺,所以他覺得還是應該盡力多賺一點錢,雖然很擔心在這政權更迭之時,貨幣可能會失去原有的價值,可是自己能做的畢竟不多,能多賺一點,心里總是更安心一點吧。 除夕這一天,街道上依然熱鬧,難得的假日,許多人在街上邊逛邊熱烈地說話,仿佛一直以來籠罩在頭頂的烏云,因為這一個隆重節日的關系,竟神奇地消失了一般。人們買花買食物的居多,不過一個上午也有幾個青年學生進來看看書,賣報人高叫著“號外號外”從街上走過,然而后面語氣激動的閩南語重大新聞介紹,青山雅光便聽不懂了,也并未在意,反正報販每天都是這樣激動叫賣的。 這時又有兩個人走了進來,這兩位公務機構職員模樣的人很顯然是從大陸過來,都是一口國語,雖然帶著鄉音,只聽那兩個人說: “太恐怖了,怎么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是啊,就在昨天深夜的時候,只差十幾分鐘就是除夕了呢?!?/br> “唉,即使是過了零點,又能怎么樣呢?仍然是很慘痛的事情啊?!?/br> “是啊是啊?!?/br> 青山雅光心中頓時便是一動,開口問道:“請問你們說的是什么事情?” “啊呀老板,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啊,報紙上已經登了的,就是……” “對啊對啊,就是這張報紙,讀了真是令人心痛,我也不要再看了,或者送給老板你來看吧?!?/br> 青山雅光接過報紙,連忙道謝,一看第一版的大幅標題,一顆心登時一陣下沉。 到了下午三點多的時候,青山雅光關了店門,往家里走去,到了這個時候,街道上的人逐漸減少,大概都已經在家里與親人圍爐共話了,因此自己也很該回家去,與何坤待在一起。 五點多的時候,何坤和好了面,一只一只地包起了水餃,青山雅光則開了火,將八只湯圓下在了鍋里。 六點多一點,一盤盤年夜菜擺在了桌面上,一盤煎餃,兩小碗湯圓,兩小碗米飯,還有幾樣小菜,何坤舉起酒杯笑著說:“恭賀新禧!” 青山雅光也笑道:“萬事如意?!?/br> 然后兩個人便開動,吃起了戰火中的年夜飯。 青山雅光吃了一小塊米飯,看了一看煎餃盤,這才伸出筷子去夾煎餃,圓盤之中擺了十只煎餃,并非中國北方那種胖胖的厚實餃子,而是長長瘦瘦頗為修身,如同大號的柳葉,在盤中圓圓地圍成了一圈,尤為可愛的是,煎餃的底部給一層薄薄的面皮連在一起,那面皮薄得如同紙一樣,給油煎成半透明的金黃色,平鋪在盤底非常的好看。 何坤做的是相當純正的日式煎餃,將捏好的餃子放在刷了油的平底鍋里,略煎一下之后,便在餃子上淋一些水淀粉,如同煎冰花鍋貼一樣煎出了這樣的冰花煎餃,十分漂亮,讓人有一點不忍心拆開來破壞掉。 有一次煎餃端上桌面后,青山雅光沒有立刻開始吃,而是側著頭看著盤底那一層金黃色的冰花餅皮,如同欣賞櫻花一樣欣賞著,還說了一句:“簡直好像藝術品??!” 當時何坤輕輕地噗嗤一笑,說道:“雅光莫非是不舍得吃了么?” 青山雅光點點頭:“確實是有一點?!?/br> 何坤抿著嘴對著他不住地樂,青山雅光沒有什么豪壯的情懷,對于那些鬼斧神工很壯闊的景物,當然也是能夠欣賞,不過他更加擅長發現那些很微小的美感,偏愛細小的事物,在似乎很平凡很微不足道的東西中發現趣味,比如一朵花,一片草葉,還有眼前的這一盤煎餃,沒有什么瑰麗神奇的驚人之處,卻十分平實切近,細細地品味,確實也能夠發現其中很日常的妙趣。 青山雅光的審美就如同日本的俳句,只是三句十七音,袖珍短小,不是如同長詩一般磅礴壯麗,然而卻清新雋永,很有回味,雖然或許稍顯瑣屑,不過像這樣能夠在平常的生活之中發現微小的樂趣,也是很有福的人吧。 收回思緒,何坤再看青山雅光,只見他正一邊咀嚼煎餃,一邊微微地瞇起眼睛,仿佛是一只貓吃到了鮮魚一般,何坤含笑問道:“おいしいだか?” 青山雅光的嘴角扯向兩邊:“うまい?!?/br> 何坤也夾了一只餃子放進嘴里,笑瞇瞇地看著青山雅光,作為一個江南人,何坤對于面食其實是不很感興趣的,一日三餐都是粥飯也不會嫌膩煩的,假如有一餐正餐沒有吃到米,就覺得仿佛是沒有吃飯,即使吃了湯面或者面點之類,也覺得仍有些空落落的,若有所缺的樣子。從軍之后南北轉戰,適應性當然強得多了,沒有那樣挑剔,吃面也能夠吃飽,只是終究不是很喜歡,只是為了補充能量而已。 不過青山雅光喜歡吃面,他不但喜歡吃壽司飯團之類,也很喜歡拉面煎餃,最絕的是拉面配煎餃,堪稱無情對,不過一位粵軍同僚和自己說過:“也無所謂啊,我們那里的云吞面也很不錯的?!?/br> 所以何坤便也學著做一些面食,向那些北方同袍請教和餡包餃子的方法,這里則又見出不同之處,那些東北山東的同伴多是吃水餃,包了餃子之后直接丟進開水鍋里,煮得水淋淋的,然后瀝干了水放在大瓷碗里,蘸了蒜泥醬油醋的調料來吃,吃剩了的餃子下一餐才用油來煎,如果有油的話;可是青山雅光對于水餃沒有什么概念,他所接受的是煎餃,而且還是一口米飯一口小菜,一口米飯再一口煎餃,把煎餃當做菜來吃,若是讓自己的那些北方同僚看到,真不知要是何表情了。 到如今雖然說不上非常熱愛,不過何坤漸漸地便覺得煎餃也還不錯,有主食有副食,只要餡料調得好,也是很好吃的,既然青山雅光喜歡吃,那么只要有空,條件也允許,他便做一盤煎餃來吃,吃煎餃的時候,青山雅光的表情也是很開心的,大概是想到了從前在日本的時候,深夜里小食店里面的煎餃吧。 青山雅光對湯圓的接受倒是非???,把它當做了水煮的紅豆年糕,只不過是球形的。 除夕的夜晚,何坤并沒有遵循風俗進行守歲,他的生活向來是十分規律的,保持健康的作息規則,除非有必要,否則絕不熬夜,因此大年夜晚上十點多的時候,何坤便熄了燈,鉆進被窩摟住青山雅光又親吻了一會兒,兩個人這才睡了。 第二天,何坤要去值班,當天晚上他回到家中,吃過晚飯后,兩個人坐在客廳中,何坤聲線微微有些發緊地說:“今天聽到了消息,太平輪沉沒了?!?/br> 青山雅光心頭一跳,說道:“是的,與建元輪撞在一起,兩艘船都沉沒了?!眻蠹埳系念^條:太平、建元輪互撞沉沒,近千旅客遭滅頂。 “是前天晚上的事,我今天才知道,也幸好昨天不知道,讓我晚一天難過也好。一看到昨天的報紙,我就想到母親和meimei,假如她們是登上這艘船來臺灣,恐怕我就再也見不到她們了?!?/br> 青山雅光聽到何坤的聲音都微微地有一些顫抖,也知道這件事是令他深深恐怖的,有的時候冥冥之中似乎真的有命運存在,倘若何哲英一家人真的買到了太平輪的船票,這個時候很可能已經沉在了冰冷的海水中,那條近千人的船上獲救的只有三十六人,幸存的概率是非常低的,簡直是死亡航輪,尤其死去的人之中有許多名人,更讓人感覺到這堪稱是中國的泰坦尼克。 青山雅光輕輕地握住何坤的手:“坤,不要再多想了,母親meimei她們并沒有上這艘船,現在還好好地在上海,或許正在四處購買船票機票,她們沒事的,對于并沒有發生的事,不要想太多?!?/br> 何坤點了點頭,青山雅光說的他當然明白,只是一想到母親meimei正在上海,太平輪就是從上海發出,倘若她們真的上了船,那該是多么痛心的事情,自己在這世上的血親一下子就要全部喪失了,一想到這里,雖然明知道已經逃過一劫,心中仍然不由得十分后怕,白天他看到這個消息,心頭就一陣震動,但是在部隊上并不敢多想,直到回到家中,這才放開了思維,設想到那可怕的后果,不由得便要發抖。 青山雅光摟住何坤的肩頭,不住地安慰著他,過了一會兒,何坤終于從方才的恐怖之中擺脫出來,情緒慢慢地平靜,苦笑著搖了搖頭,道:“糟糕的事情總是一個接著一個,黨國戰局不利,便發生了太平輪這樣的事情,越是亂越是容易出錯,而且太平輪這件事,也真的不是個好兆頭啊?!?/br> 說完這句話,何坤驀地發現自己有些失言,自己向來不是個迷信的人,而且這樣沒有根據的話,很容易影響人的情緒,使人陷入沮喪之中,自己向來是很有自制力的,只是如今終究是產生了漏洞。 青山雅光愈發摟緊了他:“這只是一次意外,代表不了什么的?!?/br> 何坤點了點頭:“是的,只是事故?!?/br> 雖然兩個人都是這樣說,但是就連青山雅光也感覺到,太平輪的沉沒真的有一點不祥之兆的意味,尤其是這艘船本來就叫做“太平”,寓意是十分美好的,然而現在“太平”沉入海底,或許預示著一個更加動蕩的時代即將到來。 太平輪的遇難人員名單里,有一串非常顯赫的名字,雖然青山雅光從前大部分并不熟悉,然而此時一看頭銜,便感到很不一般,比如說,山西省主席邱仰浚一家,遼寧省主席徐箴一家,袁世凱之孫袁家藝,總編輯鄧蓮溪,另外南京國立音樂學院院長吳伯超也在船上,堪稱非富即貴,要么就是文化界的名人。雖然不能說假如是普通人的死亡就不算什么,然而這些名人畢竟是面目形象比較鮮明的,她們的遇難給人的震動就格外的大。 時間緩緩流逝,到了四月初的時候,何坤與青山雅光便忙碌起來,母親來電報說終于用三條黃金買到了船票,全家人即將來到臺灣,兩個人很是花了些時間將房屋收拾了一番,又添置了一些東西。 這一天,青山雅光坐在店面里,忽然聽到外面有幾個年輕的北方口音的人在講著話: “這個是什么?多少錢?” “我不要黃的,我要這個綠的?!?/br> 中間是閩南語那拗口難懂的聲音。 青山雅光讀書讀得有些悶了,正想要活動一下,便來到門口,只見一個賣香蕉的小販正在和三個十幾歲的少年比比劃劃地說著。 青山雅光雖然不知道前情,不過看到那幾個少年指著一串綠色的香蕉,說要這一串,青山雅光便笑著問:“你們是要將這香蕉拿回去保存幾天嗎?” “啊,大哥,為什么這樣說?我們是買到手就要吃的啊?!?/br> “既然是這樣,為什么不要這種黃色的?這樣顏色的才是成熟的,那種綠皮香蕉還沒完全熟,果rou偏硬,而且味道發澀,要放幾天才好吃的?!?/br> 三個男孩子面面相覷,都有些不好意思,一個頭發比較長的男孩嘿嘿笑著說道:“謝謝大哥,俺們不曉得這些,在家鄉沒見過,就以為綠色的比較新鮮?!?/br> 這時,一個男孩忽然指著前方,滿含驚詫地說:“啊呀,那個人也穿著軟玻璃的雨衣??!” 青山雅光抬頭一看,對面一個人仿佛是有急事,穿著透明的塑料雨衣匆匆走過,那個人是他見過的,便隨口說道:“哦,是的啊,他在市場里賣魚,殺魚要穿這樣的雨衣,才不會弄臟衣服,他家的魚很新鮮的?!?/br> 那男孩一拍大腿:“原來是這樣,他們騙我們啊,還說當了兵發一件軟玻璃的雨衣,穿上以后里邊的衣服還看得見,天晴了就可以折好放在背包了,原來市場里殺魚的人都在穿著?!?/br> 青山雅光:雖然軍品民品不分這種事或許讓人感到沒有體現出自己的身份,不過也不必計較了,日本軍隊的軍需品倒是精工打造,連餐盒都設計別致,可是最后又怎么樣呢? “啊,大哥,你是開書店的嗎?我們本來都是學生,即使當了兵,也想找幾本書讀呢?!?/br> “請進請進,真的是好學的年輕人,這一路也都有讀書嗎?” “有的有的,可惜只有一本,都要翻爛了?!?/br> 晚上,青山雅光回到家中,與何坤講起了白天的這段小插曲,何坤覺得很有趣,笑了起來:“北方人到了南方啊,有的時候難免要鬧笑話,不過這倒也是增長了見聞。哦對了,他們買了書沒有?” 青山雅光也笑了:“倒是買了幾本的,是和,還有,不過……” “怎么?不會是沒有付錢吧?明天我就去找憲兵隊,從前在電影院門前查不肯買票的士兵,現在國軍的學生兵倒是直接看白書了?!?/br> 青山雅光笑道:“那倒是沒有,都付了錢的,自然了,這幾個學生千里迢迢來到這里,我也就少算了一點錢。不過我是覺得,這幾個年輕人太過偏重古文學方面,當然中國的古典文學是很精彩的,非常優美,不過世界畢竟已經不同了,我還是希望他們能夠看一點外國書,我們店里也是有伍爾夫、顯克維奇的書的?!?/br> 何坤點了點頭,深以為然,自從黑船事件之后,日本對外界的變化格外敏感,翻譯了許多西洋圖書,據母親說,清末的時候,中國的許多教科書都是直接從日文翻譯過來,民國之后倒是漸漸地少了,開始自編教科書。自己在日本留學的時候,也能看到她們的書鋪里有許多歐美譯著,很令人眼界一新,等自己回到中國之后,大城市倒還罷了,風格比較活潑一些,小一點的地方走進書店里去,書架上一眼望去絕大部分都是流傳了千百年的古籍,自己站在那里,登時便感到一陣閉塞沉悶。 何坤正想著,忽然感到頭上有些發癢,原來是青山雅光正在用手指不住地撥弄自己的頭發,還將那略長的頭發繞在指頭上玩耍。 何坤噗嗤笑了,忽然間便想到了自己小的時候。 青山雅光也是一笑,說道:“坤,我喜歡你的頭發,真的很有趣,不是很硬,有一定的柔韌度,但又不是那種如同絲線般的軟,那就很容易黏在一起,你的頭發一根是一根,是那種很順滑的感覺,手感非常好?!?/br> 何坤笑道:“要么我留長一點,減下來一綹送給你吧?!?/br> 青山雅光搖頭道:“我就喜歡這樣長在頭上的,還帶著頭皮的溫度?!?/br> 何坤不住地笑:鑒賞力真的精微,長在頭上的才是有生命力的頭發,這才是最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