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重重一擊

    三月十一號的夜晚，營部宿舍之中靜悄悄的，忽然，空氣中傳來了一個人急促的呼吸聲，那人粗重地喘息了一陣，突然間“啊”地一聲叫了出來，然后猛地坐了起來，手扶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氣。

    睡在外間屋的何坤這個時候也驚醒了，快步趕進來扶住他的肩膀，擔心地問道：“青山君，你怎么了，做噩夢了嗎？”

    青山雅光的呼吸漸漸平穩，說了一聲：“我夢到空襲?！?/br>
    何坤聽了立刻便明白了，青山雅光擔憂的不是日軍對駐地的空襲，自從太平洋戰爭開始之后，日本的軍力逐步輸送遠東戰場，留駐在中國的不要說陸軍，空軍也日益減少，最明顯的就是對于重慶的轟炸越來越少，去年十二月的時候去過一次，據上峰講，那一次的轟炸只是在開縣和梁山投了一百多枚小型炸彈，當然不是說小炸彈就不危險，但是比起過去的猛烈轟炸，如今的手筆顯然是縮了許多，然后芷江城外的機場上，中國空軍追著敵機就飛了過去。從那一次轟炸之后，到現在已經過了年快到舊歷春三月了，殘存的日本航空兵還不見動靜呢。

    然而當天白天傳來的消息，美國空軍從九號晚上開始，對日本東京進行了持續的大規模轟炸，投下了上千噸燃燒彈，據說戰果顯著。雖然不知道國內的統計數據，無法確知到底死傷了多少人，然而從美軍如此驕傲的態度來看，很顯然轟炸的后果非常嚴重。

    對于所謂的“日本企業相當多的是星羅棋布的小作坊，單純的精準轟炸大企業難以摧毀日本工業，所以必須進行地毯式轟炸”這一類的戰略出發點，青山雅光是不了解的，但是他當年受訓的時候，曾經接受過防火訓練，以應對敵人的縱火攻擊，他曉得在森林里，如果敵人放起火來，尤其是在天氣比較冷的情況下，很容易形成火龍卷，強烈的火焰在空中扶搖而上，好像海面上的龍卷風一樣，氣勢十分驚人，在這樣的火場之中，要謹防煤氣中毒，另外龍卷風的盤旋移動也是非常危險的，躲閃不及的話很容易給卷入火焰中心，那可是連鐵都能熔毀的高溫。

    東京雖然不是森林，然而房屋眾多，還有高層建筑，同樣很容易形成煙囪效應，而且日本有許多木結構的房子，非常容易燃燒，更不要說燃燒彈里面含有汽油之類燃劑，火勢極難撲滅，幾乎是只要大火著起來，就只有等它耗盡燃料，自己熄滅，然而那樣的火災一定是非常慘烈的，要將整個東京城都燒盡了啊。

    “不要擔憂，盟軍這一次只是轟炸東京，并沒有牽連到京都，你的親人都很安全的，而且美國既然到現在都沒有轟炸京都，很可能她們今后也不會這樣做?！?/br>
    “雖然是這樣，然而東京一定有許多人死去，活著的人此時大概正在街頭流浪，房屋燒盡了，無處可住?！?/br>
    何坤：是我的品格太低了，只想到了你的家人。

    “而且假如我的jiejie這個時候去了東京工作該怎么辦？她一直說想去東京找一份事情做，我的mama爸爸倒是守著京都的店鋪，對東京不感興趣，可是萬一她們去東京疏通渠道采購原料呢？或者去探望朋友呢？……”

    何坤見他思維發散得越來越厲害，腦筋一轉想到了理由：“日本國內不是已經進行交通管制了嗎？現在買車票不僅僅是錢的問題，所以不大那么容易出遠門的吧？”

    “啊，對了，還有這件事?！鼻嗌窖殴馑查g恍然，自己居然忘記了這樣一條制約因素，家里人難以離開京都太遠，從前以為是制約，現在看來倒是一件好事。

    何坤雙手摟著青山雅光的肩頭，緊緊地按了一下，說：“我去給你倒杯水來?！?/br>
    青山雅光接過水杯，說了一聲“どうも”，低頭喝了幾口，沁涼的水順著喉嚨流到胃里，讓他感覺自己方才焦躁的內心清爽了一些，不再如同長滿雜草的火燒地，那種緊張感也消減了許多，青山雅光對著何坤滿含歉意地說：“又給你添麻煩了?！?/br>
    何坤很溫和地說：“你的心情我很能理解，我也經常擔心重慶遭到轟炸，不要再多想，早一點休息吧?！?/br>
    四月里，山腳下的薔薇開放，那是兩棵野薔薇，紅的白的花朵掛在枝頭，山間的微風吹來，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氣飄散過來，傳入人的心間。

    看到青山雅光手握著一支枝條，把那朵深粉色的花湊在鼻端不住地嗅著，何坤笑著說：“青山君很喜歡花，這樣荒涼的山間，有幾棵薔薇，就顯得格外有生機了起來，居然找到了一點繁花錦繡的感覺?！?/br>
    青山雅光眼神幽幽地，說：“有一次剛剛結束戰斗，在戰場邊緣發現了一株薔薇，當時硝煙還未散盡，然而薔薇的清香卻已經穿過火藥的氣息透了過來，把人從那種緊張的、不顧一切的情緒之中引領出來，當時就在想，這樣猛烈的炮火之下，薔薇居然沒有給炸彈折斷，似乎連枝條都沒有怎樣損失，真的是一個奇跡啊，幸虧這棵薔薇還在，否則就會感到，戰爭的毀滅性實在太徹底了?！?/br>
    何坤：人都死了，薔薇還在。

    青山雅光似乎也想到了什么，有些歉然地看著他，說道：“我也知道，因為這一場戰爭，死了許多的人，有一些人的死狀真的是……不過我那個時候真的是感覺到，這世間唯有那株薔薇是最值得珍惜的，尤其是剛剛結束了戰斗，地面上還有鮮血，這個時候看到如此美好的薔薇，這樣平靜地對著人微笑，在那樣的一瞬間，忽然間就感覺方才的危險已經遠去，自己不再掙扎于生死之間，仿佛從另一個世界回到這個世界，一場夢魘終于醒了，很慶幸自己還能活著面對如此安寧美麗的畫面?！?/br>
    何坤點點頭：“薔薇與槍炮，多么巨大的反差?！?/br>
    青山雅光有些忸怩地說：“何君，你會不會覺得我有些太故作多情了？明明是戰場，卻會想到這些，有的時候我也覺得有點好笑，難道生死攸關的時候，還要吟誦詩歌嗎？這些薔薇啦，荷花啦，在國內看到的時候是沒有這么多感慨的，雖然也是很喜愛，然而來到遠離故鄉的戰場，感覺就格外強烈起來?！?/br>
    何坤笑著說：“我能理解你的感情，我也是一樣，離開故鄉杭州四處轉戰，每到秋天的時候，就記起家鄉的桂花，八月的時候，街上飄滿了桂花的香氣，非常甜，在外面很多時候本來是并沒有看到桂花樹的，然而卻總覺得仿佛聞到了那股甜甜的氣息，當時就覺得，自己是有點癡迷了?！?/br>
    青山雅光一笑：“久聞何君的故鄉是一座非常優美的城市，很想去看一看，只可惜一直沒有機會?！?/br>
    何坤含笑道：“等將來戰爭結束了，請務必到杭州住一段時間，那里一年四季都是很美的?！?/br>
    四月初的時節，天氣還比較涼爽，三號這一天晚上，宿舍里的餐桌上放了兩盤菜，一盤是酸蘿卜，一盤是半只鴨子，鴨rou盆子里有許多黃豆，旁邊還有兩杯米酒。

    抗戰到了這個時候，對戰局有所了解的人已經可以知道，日軍氣息奄奄，堅持不了多久了，因為局勢不再像之前那樣逼人，又有美國的援助，因此如今物資不再像之前那樣緊張，青山雅光甚至還吃過美軍的rou罐頭，叫做SPAM，當時作為軍需品發下來，何坤拿了兩盒回來，那天晚上兩個人開了一盒，何坤將罐頭rou挖出來切成片，在鍋里煎了一下，用一點點菜油煎過的rou罐頭味道格外地好一些，當時何坤問道：“雅光，感覺味道怎么樣？”

    青山雅光輕輕搖了搖頭：“雖然日本現在的罐頭不行了，然而當年的大和煮比這個要合口味得多?！泵绹墓揞^也是淀粉多rou料少，吃起來滿嘴是粉質的東西。

    何坤頓時便咯咯笑了起來，戰爭發展到現在，日軍后方的軍需已經十分吃力，所謂的牛rou罐頭都是用牛血煮雜糧，吃在嘴里仿佛甘蔗渣，去年年底的時候，自己拿回一盒日本罐頭，聞起來倒是香噴噴的，哪知之吃了一口，便差一點全都吐出來。

    那一回青山雅光頓時便難以下咽地將筷子放在了桌子上，連何坤勸他吃旁邊那一盤味噌燒芋頭都連連搖頭，面上那傷感的表情不僅僅是因為食物難吃，也是因為心里難過。

    青山雅光從小就聽宣傳：“日本是一個島國，資源十分匱乏，大家都擠在這里，最后會擠死的，所以一定要打通大陸的生命線，朝鮮就是我們很重要的跳板，在太閣豐臣秀吉的時代，就發動了文祿?慶長の役的討伐戰，惜乎未克成功，現在終于實現了自太閣時代起就有的夢想?！?/br>
    現在自己終于看到了“資源匱乏”之下長期戰爭的后果，那就是連軍用罐頭都如此低劣，戰爭之中軍人的重要程度格外提高，國內集中全力保障前線物資，在這樣的情況下，配發的口糧仍然如此低劣，這便不由得讓人感到一陣秋風蕭瑟，日暮途窮。

    當時看到青山雅光如此難過，何坤也有些后悔，早知口感如此粗劣，就不該拿回來給青山雅光，尤其青山雅光并不是一個頭腦簡單只會抱怨的人，他知識水平比較高，腦子也靈活，一看到這樣的軍需質量，立刻就能聯想到國內后勤吃力，物資日益緊張，已經無法再像開戰之初那樣充足地供應前方軍隊，不過這樣一來，淪陷區民眾的日子可就更加不好過了，日軍以戰養戰就地征用啊。

    至于日本軍隊的大和煮，雖然無法與現場烹調的料理相比，畢竟勝在有特色，把rou和土豆、牛蒡、胡蘿卜一起煮，加入砂糖、醬油調味，醬褐色黑乎乎一團，看樣子有點怪，然而吃起來還不錯，起碼那是真正有rou的。

    何坤收回思緒，夾了一塊鴨rou放進青山雅光的碗里，笑著說：“這芷江的麻鴨味道與別處的鴨子不一樣，多吃一點鴨rou吧?！?/br>
    青山雅光道了一聲謝，用筷子夾起鴨rou送進嘴里，要說自己與何坤在一起也有三年多的時間，雖然何坤算是對日本比較了解，但是許多生活習慣也要慢慢磨合，雖然在日本留學的時候適應分餐制，然而何坤回到中國就很中國人了，在外面吃飯，大家就是彼此夾菜，回來之后也難免無意中帶了出來，起初讓自己很有點不適應，覺得這樣的動作實在有些太親昵了，有一點越界的感覺，讓人不知該如何應對，但時間久了也就入鄉隨俗，好在餐具準備了有公筷公匙，倒是符合衛生規則。

    鴨rou確實很不錯，濃稠的rou湯之中浸泡的黃豆格外好吃，又軟又糯，很有味道，舀一勺黃豆和著湯汁一起澆在米飯上，那樣子看起來莫名有一點像咖喱飯。

    青山雅光吃了幾口飯，輕輕嘆息了一聲：“當年開戰的時候，還做過一份民意調查的，專門訪問大學里的學生，問她們是否贊同對華戰爭，結果許多人都表示贊成?！?/br>
    何坤微微笑了一下：“那么當時雅光是怎樣回答訪問呢？”

    青山雅光搖搖頭：“沒有問到我，畢竟我當時是在軍校，我的回答沒有什么意義，主要是要調查社會上的意見。其實我當時也能夠想到這樣的訪問結果，畢竟大學里的許多自由派的老師都不敢說話了嘛，連非常有名的美濃部達吉教授都被迫隱居在家里，教育界的口徑都要和軍方一致啊，”

    何坤點了點頭：“可以想象到那種氣氛?！?/br>
    兩個人喝了一點米酒，米酒度數很低，因為芷江多雨潮濕，當地酒香濃重，認為可以以此來預防風濕，所以何坤有時候也帶一點酒回來，這種米酒讓青山雅光想到了清酒，日本的清酒啊，已經很久沒有喝到過了。

    晚飯之后，何坤與青山雅光對坐，下了一陣將棋，夜色已深，這一局結束后，青山雅光便說道：“天不早了，該休息了，坤，你也安歇吧?！?/br>
    然后他便看到何坤眼神飄向自己，表情似笑非笑，青山雅光登時臉上微微一紅，有一點發熱，就好像方才一杯米酒入肚時候的感覺。

    青山雅光輕輕垂下頭來，有點不好意思地一笑，站起身來向臥室走去，何坤跟在他后面也走了進去，青山雅光看著地面上那緊黏著自己的影子，這樣一幅圖景如果畫下來真的是格外曖昧啊，一個影子疊著另一個影子，非常有象征意義。

    臥室里很快傳來了急促的喘息聲，昏暗的燈光下，何坤飽滿強健的肢體不住地動著，正摟著青山雅光熱切地撫摸，青山雅光躺在床上，上方是何坤的身體，身軀的陰影遮蔽了燈光，青山雅光恍然間便感到仿佛置身于蓋住頂部的掩體。何坤的手掌在他的前胸撫摸著，過了一會兒青山雅光側過身來給他摟住，何坤的手又摩挲著青山雅光的脊背，在他臉頰頸間密密麻麻熱吻著。

    青山雅光喘著粗氣，輕輕地呻吟著，因為自己身體有所不便，何坤時常就像這樣將自己摟在身下撫摸親吻，那種遮蔽愛護的意味非常明顯，青山雅光有的時候也自嘲地想，失去了一條手臂，不但日常生活受到影響，連在床上騰挪都不方便，自己只有一條右臂，就比較難以與何坤摟抱著在床上翻滾，雖然床確實是窄了一點，然而想到這樣的身體條件限制，終究有一些遺憾。